說回家,當然不可能回到父母那邊去。
自從“那件事”之後,凌思南算是徹底地從家里搬了出來,平日里大多住的是大學的宿舍,周末和節假日就回到公寓里,每個月還有一兩晚,清遠可以留在公寓過夜——這已經算是凌父凌母做的最大讓步,在見識過了凌清遠的決心以後。
凌清遠深諳點到為止的精髓,所以他總能把這種留宿的特權使用得剛剛好,比如今天。
當然,如果有選擇的話,沒有任何電燈泡的夜晚會更美好,無論哪種意義上的“電燈泡”。
牙齒磕著食指指節,他的另一只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
目光停留在“怎麼給寶寶換尿布”這篇文章上三分鍾後,他動手了。
眼神堅定,動作干脆。
首先……
“錯了。”凌思南恰好從他邊上走過,“先把尿布墊墊上。”
出師未捷身先死。
他試圖嘴硬:“就那麼幾分鍾時間,不至於。”
說著徑直就上手了,換尿布這種事畢竟不像騎自行車,理論理解之後還是很容易實踐的,兩邊粘扣一拆就……
一股水流咻地迸起來。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往後一蹦,差點就被呲了一臉。
“怎麼,燙手啊?”正拿著奶瓶泡奶粉的凌思南眄了他一眼,好像早有預料般淡定地勾了勾嘴角,還不忘揶揄他。
凌清遠的眉心打了一個死結,盯著床上那個解決完新陳代謝開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在嘲笑他的暮暮。
“寶寶。”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調侃,在凌清遠以為姐姐這聲是要哄暮暮而轉頭看她的時候,猝不及防被她湊上前親了一口,“洗被單和給暮暮洗澡也都交給你了喔。”
凌清遠呆愣地立足在原地,跟著他一動不動的,還有手上那塊沉甸甸的尿布。
凌思南不忘朝他握拳鼓勁:“加油,元元最棒了。”
這勁有沒有鼓到他不確定,反正他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恍過神來,良久冷呵了一聲,又呵了一聲,直到第三聲呵跟著胸腔震動起來時,他終於認命地埋頭重新去給暮暮收拾。
他,凌清遠,意氣風發十七歲少年郎,文武雙全,雙商在线。
為什麼要承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疼痛?
還不是因為愛。
還不是因為——唉。
雖然今天出了不少岔子,但好在凌思南經驗充分,撇除不必要的自信之後清遠的學習能力也不容小覷,很快兩人就把一切都收拾妥當。
華燈初上,公寓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凌清遠順道洗了個澡,披著浴巾出來時,廚房的方向傳來嬉鬧聲。
吃飽喝足的暮暮已經被凌思南哄睡了,所以現在活躍的當然是那兩個“小女生”。
低頭輕聲笑了笑,凌清遠一邊揉搓著半干的頭發,一邊走向聲音的源頭。
廚房是開放式的,中島台邊,圍著凌思南的朝朝奧斯卡影後戲精附體,把凌思南逗得直不起腰來。
凌清遠抱著雙臂倚靠在牆邊,不自覺也翹起了唇角。
他從小到大都想要一個家。
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屋子,而是一個有人情味的,有煙火氣的地方。
就像現在這樣,夜幕降臨的城市,不大不小的公寓,暖黃的頂燈,電視機里夸張的廣告,洗碗池邊笑鬧的家人。
不再是,空無一人的客廳。
不再是,房門緊鎖的雨夜。
不再是,無窮無盡的試卷。
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有它的溫度,即使冷白也能溫暖,是鮮活的,肆意流淌的。
讓他感覺得到,自己還活著的,溫度。
“元元?”凌思南不經意抬頭注意到他站在那兒,“你餓了嗎?再稍等一下就好。”
女孩抬頭的那一瞬間,朝他微甜地笑了,通透眸子里的星辰被黑夜點亮,奶白的頂燈光线罩在她的身上,隱隱約約為她披上了一層朦朧白紗。
是溫柔如水的顏色。
他從這一瞬間跌落。
那種無從安放的空虛感剖開心髒,把他的弱點分毫畢現地暴露在外,脆弱地渴望被愛。
等到他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從身後抱著她不放。
而她好像也很習慣似地,熟稔地收拾好面前洗後的菜葉,任由他做無尾熊,一手在他的臉側輕拍:“朝朝在旁邊看著呢。”
少女的手因為剛過水而微微涼,碰觸在他發熱的臉龐,讓他不由得閉上眼磨蹭了幾下。
朝朝不以為意:“沒關系的媽媽,我已經習慣了。”
兩人因為朝朝不約而同笑出聲,近在咫尺的雙眼視线交匯,周遭的時間又都緩慢了下來。
“……姐姐。”
她也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聲音:“什麼?”
“我不想去麻省了。”
凌思南僵直了片刻,目光里一閃而過的黯。
“你先帶朝朝玩一會兒吧,等菜做好了來,別添亂了。”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她支開。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朝朝的輪廓扭曲了一霎。
少年煩躁地栽進沙發,緘默了好一會兒,才晃過神對朝朝招了招手。
小姑娘卻緊皺著眉頭,眼神游離像是在思考什麼。
凌清遠問她:“怎麼了?”
“我好像,記起來一些事情。”
朝朝攥著小拳頭站在他面前,費力的思考讓她耳朵都憋得漲紅:“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可到底是什麼我又記不得了。”
聞言凌清遠輕笑了聲:“是爸爸媽媽的事?”小姑娘總算打算交代了嗎?
“是……是我們來的原因……”朝朝抬起手敲了敲太陽穴:“可是我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忘記了,很重要的,真的很重要……”
大手握住小手。
凌清遠仰著面容,溫和地注視著眼前和自己眉目相似的小姑娘:“不用著急,慢慢來。”
朝朝盯著他,又轉頭望向還在忙碌的凌思南一眼,慢慢地,眼眶里有淚花涌動。
凌清遠被這眼淚突襲得不知所措,趕忙抬手給她抹去淚珠——可他、他說錯什麼話了?尋思著剛才說的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啊。
“爸爸……爸爸……”一直都很乖巧的小姑娘終於哽咽著難過,一個字一個字顫抖出聲:“我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我就是很想你和媽媽,我真的很想……嗚嗚……”
凌清遠對帶孩子沒什麼經驗,但是對女孩哭的應對能力還是有的,畢竟姐姐在他面前也從來哭得不加掩飾,他張開手抱住朝朝,讓她的小腦袋擱在自己肩頭,悄聲地哄——
“別哭,我在。”
“馬上就會見到爸爸了”“現在就帶你去找爸爸”這樣的話都不切實際。
既然她之前認定自己是父親,那麼扮演好一個父親,也許更能給小姑娘慰藉。
就是……還不太習慣罷了。
不知什麼時候凌思南已經走了過來,用眼神無聲詢問。
凌清遠抬眸,以口型告訴她:想家。
凌思南點點頭,蹲下身,從背後輕輕抱住朝朝。
順便抱住了那個尚未成年,就學會了怎麼去照顧人的大男孩。
夏夜,露台外吹來的風清爽拂面。
少年倚在欄杆邊,懶懶散散地夾著手機,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凝著遠方街市的光。
“是,我知道了。”他從容應答,“郵件我還沒回……差一份材料。”
停頓了許久,他專注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半晌低眉,唇邊不著痕跡地繃直了线條:“這是我的問題,別什麼都扯到她身上去。”
陽台拉門和軌道交錯的拖曳聲。
他垂下眼睫,同時也按下了聲量:“我只是說我再考慮考慮。”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電話那頭的人,另一端的語氣轉而怒不可遏。
而他同樣不耐煩。
耳邊突地插入一聲女孩的輕嗓:“他會去,今天就到這吧。”
凌清遠訝然,側過臉,對上凌思南的目光,也怔愣地看著姐姐從自己手中拿走電話掛斷。
“我會去?”他挑眉,“我之前明明說……”
凌思南的指尖捏了捏他的臉頰:“你會去。”
凌清遠站直了身子,轉身過來——客廳燈光已暗,陽台更分不到多少亮色,少年的短發在夜風里微微凌亂,高挑的身影逆著光,孤單映襯著身後的萬家燈火。
“你不應該為我做決定。”帶著被人拋棄的憤懣,他似乎有一些惱了。
“你也不該為我留下來。”她站在他面前,迎著樓外吹來的風,柔軟的微笑不動聲色。
凌清遠默然了,再後來,小聲又固執地,說:“……我才不是。”
凌思南走上前,一只手拉了拉他T恤的衣領,抬眼:“嗯?”
“我才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他移開目光,“我只是權衡哪個是我更想要的。”
“凌清遠。”她輕輕喚他的名字,“我很怕。”
那名字叫得很溫柔,溫柔得他有些恍惚,遲鈍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在敘說自己的畏懼。
“你怕什……”
“你問問我,想不想要你去美國讀書?”
“什麼?”
“你問呀。”
大概是看到她眼底的動搖,生怕自己觸及她哪處敏感的神經,凌清遠怔了怔,喑啞著壓下聲小心翼翼,溢出口的全是氣音:“那你……想不想要我去美國……”
“當然不想。”她迫不及待地猛搖頭,“一點都不想,半點都不想!”
被她氣急敗壞的模樣震懾到,他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就只能,偷偷地,攬上她的腰,連帶整個人揣進自己懷里。
再任她在肩頭顫抖了許久,才吻著她耳朵低語。
“那就不想,不去,寶貝。”
“——但是你得去。”
他安撫她的動作僵滯了一秒。
凌思南像是收拾好了情緒,深吸一口氣抱住他:“我很怕,怕你把你人生不可逆轉的方向和我擺在一個天平上,然後去做取舍。”
“我愛我弟弟,他也愛我,雖然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但現在我覺得,這都不重要。”
凌思南的下巴枕著他的肩膀,“一輩子就只有一次,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不要花時間去後悔。”
“元元。”她退開,直視著他的眼:“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哪兒也不會去。”
所以,不要為我束縛了腳步。
我從來不是來拯救你,你也從來不需要為我改變。
我們只是為了彼此成為更好的自己。
凌清遠認真地凝望她許久,“……那你,發誓。”
久到仲夏夜的風都帶來一絲微涼,他才伸出小拇指,這樣開口道。
少年十七八歲,抱著惶惶然的不確定,抱著親近她的小心機,在星河萬傾之下,向她索求承諾的力量。
她也伸出手,小拇指和他勾連在了一起,蓋章。
我發誓。
後來他們還說了很多,他躺在陽台的懶人椅上,而她窩在他身上。
也不管懶人椅承不承受得起兩人的重量,滕竹搖擺間發出嘎吱嘎吱聲響。
凌清遠一手托著後腦勺,一手把玩著她耳邊的發縷:“姐姐,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明知道是個不該提及的禁忌,他卻還是問了。
凌思南緘口不言,只是仰望著高樓外的星空,夏日群星閃爍。
“或者……”凌清遠頓了頓,“也許朝朝和暮暮,真的會是我們的孩子也不一定。”
這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徘徊了很久。
直到朝朝臨睡前,他接到了凌邈的電話,瞥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就匆匆掛斷。
“是爺爺奶奶嗎?”朝朝掐著被頭好奇地問。
正要離開的凌清遠腳步頓了一下。
“每次接到他們的電話,爸爸總是這種表情。”朝朝閉上眼,“沒關系的爸爸,現在有我們愛你。”
——他恍然覺得,小姑娘,也許什麼都知道。
“不是也許。”不知時間流逝了多久,聆聽他心跳的女孩終於出聲了,“他們就是。”
把玩發絲的指尖停住,他的喉間干澀,追問:“你怎麼知道?”
凌思南闔著眼,睡夢中的囈語喃喃道:“憑……我是他們的……媽媽……”
凌清遠偏頭端詳姐姐的睡顏,無形間又重迭了小姑娘五官的輪廓。
為自己天馬行空的臆想而發笑,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角。
“朝朝暮暮……”
“是個好名字。”
第二天,他們帶著凌朝和凌暮去了一趟主題樂園。
雖然自己早就去過,但兩個人也實在想不到應該帶孩子去哪里才能排遣他們想家的念頭。
好在孩子都很粘著他們,玩玩鬧鬧了一天,倒還真的像極了一家四口。
黃昏來臨前,凌清遠和王隸再次通了個電話。
通完結束之後的凌清遠擰著眉走到姐姐身邊。
凌思南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兩個孩子正在和吉祥物人偶玩耍:“表哥怎麼說?”
“找了幾個,沒人匹配得上。”凌清遠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冷笑了聲:“倒還有來冒領的。”
她偏過頭:“那他們,要被送去福利院了嗎?”
凌清遠抿抿唇:“晚上送他們回去的時候,我再問清楚些。”
凌思南還想說什麼,終究什麼都沒說。
金澄澄的夕陽掛在山巒之間,晚霞如火,於天際燒成了一片。
凌清遠拈著氣球繩,遞到朝朝手里,又把暮暮腦袋上的小熊玩具頭箍扶正,這才坐回椅凳上。
剛才喂暮暮輔食的時候不小心沾到了裙角,凌思南去洗手間收拾了,輪到他一個人看兩個小家伙。
“朝朝。”瞥了眼冰淇淋吃的不亦樂乎的朝朝,凌清遠試探性地開口,“如果,你和弟弟要去另一個地方,能答應我不哭嗎?”
朝朝的視线越過坐在中間擺弄小熊頭箍的弟弟,“去另一個地方是什麼意思啊爸爸?”
“就是……不跟爸爸媽媽一起……”他斟酌著語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朝朝呆住了,木然間氣球脫手飛向了天空。
她驚叫著跳起來,卻又在下一秒,一只修長的大手,不費吹灰之力地拽住了絲线的末端,重新把氣球遞回她手里。
小姑娘愣愣地握住絲线,抽泣聲還來不及醞釀出來就打了個嗝。
凌清遠忍不住噗嗤笑了聲。
那孩子陷入了出神的狀態,慢慢地坐回來。
旁邊的暮暮也不知怎麼回事,開始拍朝朝的手腕。
凌清遠覺得自己大概是嚇到她了,為了化解尷尬,趕忙轉移話題:“對了,你知道嗎,在這個游樂園里我還抓過小偷。”
小孩子總是喜歡聽大英雄的那一套,他也不介意多給加自己幾分光環。
“我記起來了……是和顧霆叔叔嗎?”
“是啊。”凌清遠笑著回應她,而後又倏然意識到什麼,疑惑地轉頭,“——朝朝?”
再看她的時候,小姑娘已經淚流滿面。
手中化掉的冰激凌隨著她的顫抖而流向了手背與掌心,女孩努力擦拭自己的鼻涕眼淚,可是怎麼都止不住,就連一直在咿咿呀呀的暮暮,突然也安靜地一句話不說,只是抬頭看著他。
“小時候,你們帶我來這里的時候,媽媽和我說過。”
凌朝低頭啜泣,“她說雖然打架不好,但是為她打架的爸爸很帥……我那時候還說,如果我也能看看就好了。”
她看到了。
這一次。
爸爸真的很帥。
天幕沉沉,周遭的一切都黯淡無光,耳邊所有莫名的震耳欲聾最終都化為小姑娘的娓娓道來。
凌清遠甚至有了一種錯覺,眼前的朝朝,已經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
“我和弟弟,很想你們……”淚水一滴又一滴像斷了线的珠子掉落在膝頭濺開:“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們……”
沒吃完的冰激凌掉在地上。
不知為什麼,女孩的痛苦在這一刻他竟感同身受,於是抬手想要去抱住兩個孩子,卻發現碰觸到的他們,身上的光线扭曲模糊起來。
空間化為虛影,崩塌成粒子式的碎片。
凌朝拉著弟弟站起身,朝著他深深地鞠了個躬。
[如果,你和弟弟要去另一個地方,能答應我不哭嗎?]
[就是……不跟爸爸媽媽一起……]
女孩終於還是握不住手中的氣球,任它飛向天空。
而她卻帶著弟弟扎進凌清遠懷中。
只是模糊的身影交錯,連擁抱都少去了幾分溫暖的實感。
這麼多年來,她總算再度聽到爸爸在她耳邊呼喚她和弟弟的小名。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我們沒有時間了。”凌朝哽咽著聲线:“爸爸……”
“一定要讀麻省理工,量子物理!”
“要認識同校的沉禹!”
“最重要的是——”
凌朝和凌暮的輪廓已經完全模糊成了一團,空間如灌了鉛,沉重得讓凌清遠胸口發悶。
她在他耳邊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身形潰散著消失了。
連同凌暮離開前,也終於開口叫了他一聲,爸爸。
短暫的真空後,世界恢復了熙熙攘攘。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不知何時回到他身旁的凌思南,頭疼得揉了揉眉心:“走吧元元,回家啦。”
她低頭,長凳上的他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融化的冰淇淋。
“怎麼了?”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凌思南輕撫他的頭,“發生什麼事了嗎?”
凌清遠驀地仰頭,眼眶里的液體依然控制不住地滑落。
他苦笑了一聲。
“……也不知道怎麼,大概進沙了吧。”
凌思南忙著掏紙巾,少年卻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驀地拍拍屁股跳起身,“走吧,回家。”
“誒?”
他薄唇微抿,笑得恣肆飛揚:“姐姐,我們以後生兩個孩子怎麼樣!”
凌思南瞪他:“神經。”
“我名字都想好了。”
“哦,叫什麼?”
“就叫……”
“嗯?”
“嘖,又想不起來了。”
面前的空間是純白的一片,不染纖塵,無邊無際的冷感的白,白得讓人絕望。
全身像是散了架,連腦子都渾渾噩噩,女人甩甩頭,下一秒就支撐不住地跪在地上。
周圍的白色潮水一般散去,露出金屬質感的房間。
女人開始干嘔,五髒六腑都要翻個底朝天的惡心,折騰得她連基本的時間概念都喪失得一干二淨,不知多久以後,她才看到高台另一側同樣嘔吐不已的男人。
“……凌暮。”她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只能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你沒事嗎?”
凌暮和她一般大,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
兩人頂著近乎相同的容貌,一樣出眾的五官模子。
他單手撐著地板,敲了敲額頭,眯著眼睛看向凌朝:“我們……這是回來了?”
凌朝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回答他:“是啊,回來了。”
凌暮抬頭看玻璃上的電子時鍾:“28個小時16分鍾……”無奈牽起嘴角:“至少也算成功了。”
可是凌朝漠然搖頭:“並沒有——傳輸的時間節點存在計算誤差,傳輸後副作用令中樞神經受損,不僅僅是記憶紊亂,連測試者的正常身體形態都不能完整構成。”
她失落萬分,凌暮卻在聽到她最後一句話之後止不住地捧腹大笑,笑得心肝肺兒一起疼。
凌朝皺了皺眉,“你落下毛病了?”
“你就知足吧,姐。”凌暮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歹還能和爸媽說上話,你看我穿過去變了什麼樣?”
雖然此時的大腦昏沉,凌朝腦海里還是下意識閃過了幾個畫面。
半晌,她也忍不住笑出聲,笑得渾身都顫抖,笑得最後摟住了弟弟的脖子,笑出了哭腔。
凌暮拍了拍姐姐的背安慰:“你笑得比哭難聽。”
“我告訴他了,你說他會不會記得……”
凌暮嘆了口氣:“傳輸重置前會清除所有相關人等的記憶。”
“不要說我們都知道的事情。”
“修改設定會被教授他們察覺,而且如果不作重置處理,會引發時間悖論。”
凌朝沒有輕易放棄,靜靜等著他的後一句。
凌暮知道自己是嚇唬不到她了,只好把話說完:“然而重置過程系統無法監控,我加了一段隱藏代碼,把它排除在了清理范圍之外。”
凌朝慶幸自己最後並沒有忘記使命。
“但你也看到了,重置時維度是崩塌的。”凌暮不想讓她抱有太高的期望,“可能造成意識錯亂,他不一定會記得。”
凌朝微微握緊了拳頭,像是催眠般地低聲暗示道,“他會記得的。”
凌暮看著她的表情,良久嘆了口氣:“我們還有機會,姐姐。只要SG710是你的項目,就還有優化的機會,還是先離開實驗室,萬一被教授他們發現……”
“不是我的項目。”凌朝糾正他:“‘時光機’不是我的項目,是爸爸的。”
從為了母親回國開始,就一直在參與的研究項目。
從母親意外離世後,就成為了他另一個生命的項目。
直到他透支了自己,倒在病床上再也沒有醒來,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她才不得已成為這個項目的主導者。
研究所外,凌朝從風衣隨身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照片。
指腹摩挲著照片上的一家四口,那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候。
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已經被收拾進記憶深處的箱底,此時此刻她是古井無波的凌教授。
她知道她不該公權私用,但她太想、太想讓他們回來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失敗折磨得她不堪重負,她也終於理解了那些年父親的堅持。
為最愛的人,打破這個世界的規則。
“往好了想,至少我們確實穿越回去了,現在也沒有消失,就不算糟糕的結果。”
凌暮靠在駕駛座上,AI自動駕駛期間,他不需要過多地分神給糟糕的路況。
比起那個,明明剛剛見到了爸媽,此刻情緒卻毫無波瀾的姐姐更讓他擔心。
凌暮望著前頭堵塞的車流,回想今天的經歷,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是十六年前,母親為了拯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死在了流彈之下。
——如果能阻止她被外派去負責那個攝制組就好了吧。
最先這麼想的那個男人,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SG710這個項目上。
凌暮接完電話,轉頭發現身邊的凌朝還在心無旁騖地查看實驗數據,才無奈地開口:“姐姐。”
凌朝滑動屏幕,把數據記錄又翻了一頁,心不在焉應他。
“沉叔讓我們今天去他們家吃飯。”
凌朝沉默了半天,“又培養了什麼新東西嗎?上次的菌種真的很難吃。”
“無所謂吧。”凌暮撇撇唇,調侃:“只要不把我們吃了就好。”
調侃歸調侃,他眉目間的隨性卻收斂了許多。
因為他們都明白,今天是7月10日。
7月10日,是媽媽去世的日子。
AI導航的終點是醫院,爸爸的情況越來越糟,繼續昏迷下去只有一個結果,所以凌朝和他才決定冒一個險。
只可惜,一切似乎並沒有改變。
但他們不會放棄——違背自然規律又如何?這世間的規則,本來就是拿來打破的。
外面開始下雨,雨刷單調地晃動起屬於它節奏。
色彩斑斕的霓虹光线透過車窗,或紅或藍,映照在姐弟二人的臉上。
雨刷的速度很慢,從玻璃上滾落的水珠拖拽著陰影,看起來就像在眼角畫下幾道晦澀淚痕。
“凌暮。”凌朝側頭望著窗外,“……你在哭嗎?”
她聽到身後抬手的動靜,隨後他笑:“怎麼可能?”
在哭啊。
凌朝想。
“我忘記了。”她望著窗外說。
“什麼?”
“忘記帶媽媽的相框了,先回一趟家吧。”
“好。”
像是為了找話題,凌朝問:“你太遲回去,苗菱會不會生氣?”
“沒關系,平時加班也沒早過,反正大不了就是和我說分手。”凌暮聳肩。
凌朝有點看不下去:“你啊……都30好幾了,真不想結婚嗎?”
凌暮眄了她一眼:“你還好意思說我?”
“我不打算結婚了。”一道藍色的霓虹從凌朝臉上滑過,“男人對我沒什麼用。”
凌暮也看不下去,說道:“找個對你好的。”
“會比爸爸對媽媽還好嗎?”
“……你這個例子過分了。”
不知什麼時候,車內音響里那首母親最愛的老歌又開始循環。
歌手用滄桑又朴素的語調在唱——
[家鄉那兒的歌謠,對我來講是一種好。]
[是我最頑強的一角……]
凌朝把頭靠在車窗上,靜靜跟著哼唱起來。
“每一次,我感到沮喪就唱起歌謠——”
“這樣就會看到原來的模樣……”
大概是傷感的氣氛會傳染,連凌暮也跟著一起哼出了聲。
“每一次,我感到沮喪就唱起歌謠……”
——這樣就會看到原來的模樣。
——這樣就會回到我來的地方。
兩人傻乎乎地一起唱,又傻乎乎地笑起來。
笑著笑著,卻哽咽無聲。
他們回到的家是市區江畔的一套獨棟別墅,這幾年住人的時間屈指可數。
下了車,凌朝覺得腦仁隱隱作疼,混沌感充斥著每一根神經,讓她覺得每走一步都仿佛踏空。
大概是今天實驗的後遺症,觸目所及,都陷入了迷幻中,扭曲成團。
她和凌暮對視了一眼,不遠處有人打開了別墅的大門。
由內而外,傾瀉了一地暖黃的燈光。
是溫柔如水的顏色。
凌朝驀地定住了。
無數新的記憶如同浪潮涌進腦海。
愉快的、矛盾的、幸福的、難過的,交織著。
周遭的光景像是褪去的雨滴煥然一新。
門後另一個身影探出身,問他們怎麼還不進。
而她和凌暮像孩時那樣。
撲進了他們的懷里。
[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哪兒也不會去。]
[你發誓。]
——我發誓。
——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會找到你。
我們都是不被規則束縛的孩子,在萬千宇宙洪流之中為愛流浪。
十年今日,從今以後,時光有你。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