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的感知並非如此具體。
碧火神功增強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機交感並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聽到或嗅到了什麼,距離沒有近到可以借由五官察覺,然而這種感應又真實得無法忽視不理,已救過他許多次。
篷車里逼命似的偷歡方起了個頭,耿照欲火稍解,還未有泄意,碧火真氣的微妙感應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頓覺危機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錦卻已小丟了兩回,緊繃的嬌軀一放松,登時手足酸軟。
膣里熱辣辣的刨刮感猶在,昂藏的巨物退將出去,她那較尋常女子更窄小的玉門旋即閉起,肉圈似的酥紅嫩指耷黏起來,便如一條密縫,卻覺有什麼還嵌在身子里,又粗又硬,燙得怕人,柱兒似的形狀宛然,連余韻都美得隱隱生疼。
符赤錦極是好強,咬牙整好衣發,也不吭聲,撐坐之際身子一軟,才意外露出嬌疲。耿照正系著褲腰,及時伸手摟住,心疼懷中玉人,低聲道:
“下回我再輕些。若還弄疼了你,寶寶錦兒一定要同我說。”
符赤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聲音輕細細的,烘暖的吐息帶著蘭花似的溫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湊上櫻唇深深一吻,反手將神術刀插入腰後,低聲道:“我們去瞧瞧。”符赤錦本想勸他別管閒事,陡被吻得心尖兒一抽,渾身暈陶陶的,不由嘆息,莫可奈何道:
“小心點!莫惹麻煩。”
“嗯。”
山邊斜陽幾已隱沒,抬頭能見半空星子,約莫再遲一刻,夜幕便盡垂闊野。
也不見耿照低頭搜尋輪轍血跡,或使用地聽、嗅風之類的追跡法,信韁而行,漫無目的。符赤錦正自狐疑,他“吁”的停車躍下,按刀鑽入雜草矮樹間。
符赤錦的功力剩不足兩成,幸有陽丹供應,也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忍著骨酥體乏跳出篷車,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驚呼,圓睜杏眼,訝色僅只一刹便即沉凝,冷靜打量著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無頭屍。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頸部的斷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帶骨牛腿肉;三人倒地後,動脈的血才鼓動噴出,均是橫向噴濺,濺漬離地不過一尺,不知是刀法絕倫,抑或寶刀鋒快。
鮮血在三屍當中流匯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窪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感其溫,似是剛死不久。
符赤錦膽子雖大,但生性好潔,嫌其腥穢,環抱酥胸遠遠站著,視线四下巡梭,忽低喚道:“是那兒了!”繡鞋尖兒一點,旋在三丈外的草叢駐足,尋樹枝挑起了一團渾圓物事,卻是枚覆著黑巾的頭顱,包頭的布上印有半只泥印子,應是斷首後被凶手踢出,沿著飛出的軌跡,依稀可見點點噴漬。
就著余暉悉心觀察,不多時便找到其余二首,以樹枝挑回陳屍處,並排著勾開黑巾:三人俱是三十開外,眉眼端正,梟首一瞬的詫異神情被生動地留在首級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狀。
“好快的刀!”符赤錦喃喃道。
耿照將屍體一一翻過,扎緊的腰帶、襟袖里空空如也,不像被搜過的樣子;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口袋,除了這身夜行衣與手中鋼刀,三人並未比初生時擁有更多。他低頭合掌輕誦佛號,片刻才道:
“寶寶錦兒,你猜發生了什麼事?”
符赤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處,應是埋伏殺人,可惜點子太硬,踩盤不成,枉送了性命。這三個人斷首之後,倒落地面才開始出血,這刀快得不可思議。手底下忒硬的主兒,只派三人未免兒戲,我猜他們是斥候,後頭尚有伏兵。
“還有,身上沒有通牒文書,無法進出越浦城,若是來自外地,也應該有埋伏地點的路觀圖。我猜若非有人接應,便是將衣衫牒書等雜物藏在某處,待任務完成之後再起出更換。”
耿照由衷贊嘆:“你可真精細!看得幾眼,便瞧出忒多事來。”
符赤錦心中歡喜,嬌艷無方的俏臉暈紅,嘴上卻不肯讓,咬唇抿笑,水汪汪的明艷眸中滿是釁意。“任你夸上了天也沒用,有這麼好混賴麼?來來來,換你說說瞧出了什麼。”
耿照指著左首那具屍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節全碎,像是被石磨、鐵楯之類的重物所砸。”
符赤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腫一片、紅中泛紫,柳眉一挑:
“約莫以拳頭毆擊銅牌鐵楯之類,自個兒撞碎了骨節罷?”
耿照搖頭。
“既然有刀,若要殺人,何必用拳頭?可見揮拳所向,並非是此行的目標。這人掌中生有刀繭,擅使刀而非拳腳,更無對盾牌揮拳的道理;拳頭是用來打人的,所向處必是肉身。”
他邁開步伐繞行現場,一邊以手臂為度量,比劃方位距離。
“敵人有兩名以上,而且不是預期的目標。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鋒銳無匹的快刀,另一人則是空手,練有金鍾罩之類的橫練功夫。
“雙方遭遇之後,左首這人想趕走不速之客,但刀鋒染血後無處擦拭,勢必影響任務,於是改用拳頭。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對手練有極厲害的硬功,或穿有鐵衣之類,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時--”手刀一揮,比出鐮割之勢:
“另一名不速之客拔出寶刀,一口氣割下三人之頭,蹴鞠似的將頭顱踢出去。”
符赤錦在心中試演一遍,只覺陳屍的方位、顱飛的軌跡無不妥貼,毋須閉目,便能想象那電光石火之間、五人交手的驚心動魄,猶如親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嘆息道:
“江湖仇殺,無日無之,哪一天哪一處不死幾個?我們也不能一一都管了,是不是?”
耿照牽著她棉花似的溫軟小手返回道上,指著泥土地。“你瞧。”
陳屍現場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亂,踩壞了原本的印跡,但雜沓的馬蹄印子漩渦般轉得幾轉,最後兩兩並列而去。這是最後、最清楚的印跡,可以判斷是那兩名不速之客在此下馬,殺人後揚長而去。
其下被踩壞的印子較難辨認,耿照點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兩道清淺的輪轍與驢蹄印子,還有更淺的細碎腳印--從步幅與大小判斷,步行之人應是女子。
符赤錦抬起頭來,臉色丕變。
驢子拉著的是女車,隨車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類,看來便是尋常的進香女客,剛由阿蘭山上參拜回來,不小心走上了遠路。問題是:這條看似尋常的荒僻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殺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論那兩名恣意逞凶、把斷首當球踢的攔路煞星!
兩人交換眼色,心念俱同,攜手一躍上車,奮力追趕。
“砍頭的那兩人最是危險!”
符赤錦半身探出車廂,小手攀住車座側柱,迎風叫道。
“嗯!”他用力點頭,拼命鞭策拉車的騾子。
縱使是江湖仇殺,一刀斷頭的作風也不多見。“留人全屍”這條通則對黑白兩道一體適用,只有集惡道那種凶狠至極的殘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懸紅買命的殺手,才干斷頭的勾當。
“我們要找的,是兩個年輕人!”耿照無暇回頭,逆風大叫:
“一個體格粗壯,另一個則帶著寶刀。兩人兩騎,並轡而行!”
符赤錦是玲瓏心竅,一點就明,連問都沒多問一句--樹林里的三人都是三十出頭,什麼樣的對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輕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輕很多的人。
如無意外,年歲大約等同修為,小著十幾二十歲的對手,意味著比自己少練了這麼多年的武功,最易誘人輕敵。那刺客拳搗來人的魯莽行徑,就是最好的證明。
騾車行出數里,前頭炬焰閃爍,兩騎分持火把,一前一後夾著驢車。
前座的老車夫舉火呼喝,像是壯著膽子回護眾女客,可惜他年紀太大,身子骨也單薄,實在沒什麼效果。一名仆婦縮靠在車門外幾欲昏厥,窄小的驢車被推得不住晃動;風吹簾卷,只容一人的車廂似擠了兩名女子,貼鬢並頭,可能是在遇賊之際,車中女主也讓丫鬟躲了進去。
騎馬包抄的那兩人,一個精壯結實,方頭闊面,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長相卻有些溫吞,全不似攔路悍匪;眼如丹鳳、眉似臥蠶,頻頻舉掌安撫那老車夫,被火光照亮的額頭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腳跨鞍,一腳蹺起盤坐,尖瘦的臉龐有些青白,柳葉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棗核尖兒,亂發黃燥。他神經質地抖著腳,頭也未抬,仿佛一切全與他無關,皮褂氈靴的打扮活像獵戶,背了把皮鞘大刀,鞍側還掛著弓胎箭壺。
二人年紀與耿照相近,方頭闊面、鄉下人似的壯漢興許還要大上幾歲,應有二十出頭,老成的氣質也像。黃猴子似的那人則年少得多,至多不會超過十八。
耿照與符赤錦對望一眼,感覺古怪難言。
所有的推測均對應成真,雙騎的形貌、被追趕的驢車……無一落空,若有人聽得兩人之言,怕要當耿照是鐵口直斷的半仙。雖說如此,但又與原先的預期有著難以言喻的微妙差異。
那老車夫吼得聲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脫力傷身,一勒韁繩,牽著寶寶錦兒躍下車來,揚聲道:“老丈!可有什麼要幫忙的?”與符赤錦並肩上前。那攔在驢車之後的壯碩青年掉轉馬頭,蠶眉皺得更緊,就著鞍上抱拳拱手:
“這位兄台請了。車里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護送主母回城,請勿多心。”
車座上的老人回過頭來,操著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說,滾你媽的!你們這幫攔路匪,再不讓開,老子劈了你們!”
耿照一按腰間刀柄,刻意讓那壯碩青年瞧見,偕符赤錦繞過他的馬前,於兩騎之間停步,衝著車廂側的青布吊簾一拱手,朗聲道:“夫人請了。在下官職在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衛,不是什麼壞人。請夫人說一句,這兩位若非府上家人,誰也不能強要夫人上哪兒去。”說著遞出金字腰牌,給靠在廂門上發抖的中年仆婦。
那仆婦如溺者見了浮草,死命抓著耿照不放,仿佛一松開便要暈倒。車廂里窸窣一陣,傳出一把清麗喉音:“姚嬤,拿來我瞧瞧。”聲音微顫,卻十分溫柔動人,自有大家閨秀的嫻雅端莊。
被喚作“姚嬤”的婦人好不容易松開耿照,顫著手將腰牌遞入,片刻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柔荑,讓姚嬤歸還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鵝頸,腕間一只翠玉鐲子,更襯得五指纖長,掌心柔膩,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過合體之緣的女子,多是世間極品,於女子胴體的美丑好壞,不知不覺已具備非凡眼光。光看這掌臂便知車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車中的女子揭起吊簾一角,頷首道:“確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沒錯。旁邊這位,是大人的親眷麼?”炬焰投影中,但見她下頷尖細、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編貝也似的皓齒宛若玉顆;未見全貌,端的是人間絕色。
耿照聽她語帶保留,心想:“我夜里帶著一名姑娘上路,恐難取信於她。”回答道:“夫人,這位是內子。我倆上蓮覺寺拜佛,正下山尋客店投宿。”符赤錦何等乖覺,羞赧一笑,怯怯低頭,確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樣。
那女子隔著布簾打量片刻,似是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與賢伉儷一路。這兩位自稱是我夫君手下,但我從未見過他二人,並不相識。”言下之意,是拒絕與二少同行了。
那溫和的壯碩青年神情錯愕,翻身下馬,抱拳道:“夫人……”
車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話頭,語聲雖輕柔宜人,口吻卻很堅決。“莫再說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他專心處理公務便了,無須掛慮。我見到他之後,自會為你求情。”隱有幾分落寞。窸窣片刻,簾下遞出一根金釵,釵上伏了頭斂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鏨工超群。那金兔线條利落、造型洗練,雙眼處嵌著兩粒血紅寶石,模樣嬌巧生動。
“姚嬤,把釵給了這位壯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婦死揪著金兔釵兒,叫道:“這兩個攔路蟊賊,殺一百次頭也不夠,拿了夫人的釵,這釵就當扔水里啦,使不得使不得!”
車中女子道:“他倆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沒帶信物回去,大人要砍頭的。人命關天,抵不過一支釵兒麼?”對青年道:
“你二人拿釵回去復命罷。你們所說若是真,就說我回娘家啦,與兄嫂家人相談甚歡,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釵兒兌了金銀,做點安生的買賣。大好身軀相貌堂堂,別做這辱沒父母的勾當。”仆婦不敢違拗,又沒膽子上前,索性將金釵扔青年腳下。
青年一愣,嘆了口氣,彎腰拾起雪兔金釵。
還待開口,老車夫回過頭來,連珠炮似的破口大罵:“滾你媽的小蟊賊!好手好腳的,卻來當路匪!你他媽的……”
車前的枯發少年突然抬頭,仿佛被吵醒了似的,無神的細目中迸出駭人精光,大吼:“吵死啦!”語聲未落身已離鞍,“鏗”的一聲大刀出鞘,刀光劃出一道耀目銀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術刀撲過去,然相距甚遠,怕在格住刀鋒之前,刀芒已先掃過老人的咽喉--
(可惡……差一點!)
“篤、篤”兩聲,少年與耿照雙雙刀落,兩柄銳鋒分斫於一人的左右臂,竟是那名壯碩青年!耿照與少年一齊收刀,青年的雙臂卻未齊腕而斷,僅被劈開衣袖臂鞲,留下兩道血痕;創口雖長,入肉卻輕淺,不過皮肉傷罷了。
神術之銳,镔鐵都能一擊削斷,中人豈能是皮肉之傷?青年舉臂擋刀的瞬間,破裂的袖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暗金輝芒,旋即刀刃偏開,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他袖中並無護腕內甲之類,刀過肉裂,立時滲出鮮血。
耿照想起曾於何處見過這種武功,不覺一凜。那青年不顧手臂滲血,回頭喝止同伴:“跟你說了幾回?下次先問過我!”
“連這種也要問?”
少年咂了咂嘴,橫刀就口,伸出血紅色的舌頭“嘖--”滑過刀板,一反先前痴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殺人的刀!”卻是衝著耿照說的。血絲密布的雙眼徑盯著耿照,整個人仿佛活了過來,周身邪氣逼人,如獸欲噬。
壯碩青年撕下衣擺裹傷,正欲發話,忽聽遠方“嗚嗚”連響,猶如秋獵時吹動號角,鋪天蓋地而來,風咆不能掩,聞之驚心動魄。流影城少主獨孤峰好田獵,耿照每隔三五日便聽一回,但這號似又不同,曠野中聽來宛若狼嚎。
壯碩青年與同伴對望一眼,翻上馬背,對車中女子道:“夫人!這是大人急號,前方定然有事,請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請在此等候,我等稍後即回!”看了耿照一眼,掉頭縱韁急馳,片刻與少年沒入夜色,再不復見。
老車夫與仆婦都松了口氣。吊簾掀起,露出一張白皙的瓜子臉蛋,年紀不過二十許人,還比符赤錦小些,對耿、符二人斂眸頷首道:“多謝大人仗義。請教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稟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極美,難得的是斯文有禮,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氣。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衛一職,因錯過了入城的時辰,想在附近尋店投宿,夫人若不嫌棄,同道也好有個照應。是了,敢問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遲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沉,在城里做些買賣,許久未回越浦,竟已不識路途。我家夫君的職諱,恕我不便擅稱,請耿大人見諒。”耿照也不在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沉氏放下心來,露出微笑;猶豫了一會兒,似是鼓起勇氣,對耿照說:
“實不相瞞,方才那兩人我雖不識,狼角卻是我夫君平日所用,號角聲急,怕是出了什麼事。我見大人武藝高強,人又仗義,能否護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擔心……擔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錦,又道:
“大人若擔心親眷涉險,尊夫人可與我的丫頭奶媽在此等候,不會很久的。”雙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頸企盼的模樣令人難以拒絕。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總不能教她們一車的老弱婦孺自生自滅。”擔心符赤錦惱他,正要相詢,她卻轉過小手,反握他粗厚寬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人,無論去哪兒,我與我夫婿絕不分開。夫人若放心不下,我們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謝你啦,寶寶錦兒。”嘴唇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沉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絕不分開麼?真……真教人羨慕呢。”車內小婢伸手輕推,沉氏驟爾回神,連粉頸都紅了,低道:
“如……如此,有勞二位啦!”
事不宜遲,眾人分作兩車,循著號角的方向馳去。
驢車窄小,那小婢瑟香與姚嬤只得坐來騾車這廂,耿、符既是“新婚夫妻”,蜜里調油的,同擠車座自是不妨。馳出里許,聽得殺伐聲大作,野地里熏煙四起,煙霧中只見火光點點、刀劍鏗然,不時傳出慘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遠遠停車,草叢突然里撲出一條黑影,將他撞下車來。
兩人著地一滾,“不退金輪手”勁力所至,來人頓飛出去;定睛一瞧,周圍鬼火熒熒,無數人影“飄”了過來,被他拋飛的那人渾身赤裸,只腰間圍了條皮裙,綠膚紅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陰曹小鬼!
車內的瑟香、姚嬤雙雙驚叫,嚇得暈死過去;驢車那廂則無此運氣,老車夫被一名小鬼扯下車座,橫刀割喉了帳,另幾名小鬼則拉開廂門,欲將花容失色、渾身癱軟的沉氏抱出車來。
耿照縱身撲救,一邊回頭道:“小心,是集惡道!”符赤錦微微頷首,出手點倒一名小鬼。集惡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沒拔,一拳一個打暈了事,將沉氏搶了過來,抱回騾車與符赤錦會合。
他輕捏沉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脈渡過真氣,沉氏“嚶”的一聲悠悠醒轉。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符赤錦便要驅車。沉氏清醒過來,抓著他的手:
“耿大人!那兒……有個人我……我認得,是我夫君的貼身侍衛。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顫抖著伸出玉指。順勢望去,驢車邊倒臥著一名武人裝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見有傷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圍未染血汙,確是清晰可辨。
(難道集惡道的目標,竟是沉氏的夫君?)
集惡道自非什麼善男信女,將法性院全員剝除面皮,來個偷天換日,玄異邪乎,是他們的作風;襲擊朝廷命官卻殊為不智,尤在這當口,若引來公門注意,不僅惹上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怕連鎮東將軍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門一派之力對抗十萬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頂用。
況且,越城浦是赤煉堂的地頭,邪派更應小心行事;如此大張旗鼓,卻是要殺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衝動,想殺入陣中找媚兒問個明白,前方又有一團混戰卷至。匹練似的刀光如龍卷掃動,所到之處,斷首殘肢衝天飛起;持刀之人腳踏泥濘血汙,大笑奔殺,若非砍飛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誰更像集惡道的陰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兒!”符赤錦眼尖認出,持刀的正是那枯發吊眼的瘋癲少年。與他同行的壯碩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鑄鐵似的臂膀掄掃,清出一條道路,施展輕功奔了過來。
“典衛大人!”他面上濺滿血汙,均是敵人所出。連神術刀亦砍之不傷,凡兵於他,實與軟鉛薄銅無異,隨手抓來擰作一團,不費吹灰之力。“大人怎會來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遠處車夫之屍,臉都白了。
耿照點了點頭。
卻聽車中沉氏顫聲道:“壯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遠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視,唯恐於禮有僭,低頭抱拳:“我等奉命前來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棧與大人會合,途遇數名刺客,要對大人不利,才想趕到前頭示警。冒犯夫人之處,小人萬死難贖,懇請夫人勿疑!”
沉氏閉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誤會了你們。大人……大人現在何處?”
那青年李遠之道:“賊人似是包圍了此地,按說大人應在其中,據險而守。我與漆雕正要殺進去,探得虛實,再殺出來回報夫人。”遠處揮刀衝來殺去的少年漆雕利仁福至心靈,回頭大笑:
“喂!你還進不進去?這兒都快殺完啦,我換別處殺。”反手一刀如虎爪撲剪,一具鬼首應聲旋起,猶如踢上天的雞毛毽子,無頭的身軀兀自奔前幾步,失了方向般前後踉蹌一陣,“砰!”倒地之後始得涌血,汩汩有聲。
沉氏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嬌軀簌簌發抖,雪靨上連一絲血色也無,兀自咬牙振作,忍著不暈過去,低聲問:“大……大人身邊,為何只有這麼少的護衛?衙司呢?怎無人出城來迎接?”
李遠之一愣,搖頭:“小人不知。大人只吩咐來接夫人。”
沉氏閉目搖頭,片刻才說:“我……我也沒說是今兒來。”嘆了口氣,睜眼道:
“耿大人,多謝你和尊夫人為我冒險,你們趕快離開罷,我與這兩位壯士一同進入。”
不止耿照為之失色,李遠之更是搖頭:“這……這太危險了!請夫人先與這位耿大人避至安全處,待小人們探了內中虛實,再--”
沉氏揮手打斷他,轉頭對耿照道:“我夫君是為了等我,才到這里來的。他知我厭惡軍戎兵甲,也不擅官場逢迎,才沒多帶官兵,聯絡衙司。是我不好,口里不說,心中卻偷偷與他嘔氣,才害他……害他身陷險境。”說著淚水涌入眼眶,姣好的櫻唇卻泛起笑容,雙手掩口,含淚注視著符赤錦:
“多謝你,耿夫人。是你點醒了我,夫妻無論是生是死,都不能夠分開,我要回到夫君身邊去。你真有福氣,嫁了個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的人。”眯眼一笑,淚水終於滑落面龐。
符赤錦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掌輕輕撫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氣,能娶到夫人這樣好的女子。”沉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淚,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子,對李遠之道:“李壯士,勞煩你帶我走一趟。”
李遠之不願冒險,還待勸解,忽聽頂上風聲呼嘯,一股沛然掌力兜頭蓋下:“想走麼?作夢!”眾人被壓得動彈不得,只覺氣息將窒,腦門發疼,肩背如負千斤。
耿照料不到親身放對之時,“役鬼令”的純陽之力竟如此難當,不由得佩服起聶冥途來;心想這人若在此間,那麼戰團之中或更安全些,兩袖運勁一拂,將沉氏與符赤錦推向李遠之,沉聲一喝:
“走!”碧火神功力分為二,回身硬接了這傾天一掌,登登連退幾步,卻也將來人震退開來,豪笑道:“好俊的一手“憑虛御龍落九霄”!”
來人一身綠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金翅烏紗,手跨劍柄,重彩塗面,霍然收掌旋身,帶起一陣煙飛葉卷,正是集惡三道之主“鬼王”陰宿冥!
媚兒的身量本與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後,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半個頭。
她刻意墊肩繪面,壓低嗓音,除了耿照與那名異邦老嫗之外,恐怕無人知曉“鬼王”陰宿冥是女兒身;耿照卻變得不多,氈帽遮去光頭,換上威風的武官服色,仍一眼便能認出,更遑論他腰後的神術刀,本是她繳獲的戰利品。
陰宿冥“哼”的一聲,沉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和尚!”
耿照一聽她的聲音,低沉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當夜的旖旎銷魂,靈光乍現,便依樣畫葫蘆:“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淫……”末尾的“婦”字尚未落下,陰宿冥已咆哮一聲,揮掌而來!
正所謂“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時氣力暴增,遠勝平日;然心脈交煎,對運使內家真氣大大不利,故高手過招,最忌心浮氣躁,與莽夫恃怒暴起的道理全然不同。
當日媚兒被他以“天羅采心訣”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氣大傷,雖得陽丹補益,功力卻無法在短期內復原。
與她一別之後,耿照又有連番奇遇,內外修為不比當時,此際激得她貿然出手,他卻好整以暇,運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應。“砰砰砰砰”一輪對掌,他一步也未退,媚兒心急力損,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不復驚天動地的威能,還不如伺機而動,凝力一擊。兩人有攻有守,形勢頓成膠著。
這正是耿照的目的。
“你靠得這麼近,”他一邊搶攻一邊笑道:
“我們終於可以小聲說話啦!要不扯開喉嚨嚷嚷,對誰都沒好處。”
“你--!”
陰宿冥氣得半死,出手如電,這式“暴虎除時拔遠疆”聲勢煊赫,可惜威力只得原先三五成不到。耿照以“化宮殿手”接敵,速度絲毫不讓,看在旁人眼里,二人四臂只余殘影,鼓風搗塵,偏又絲絲入扣;過招如此迅捷,卻無一拳中的或搗空。眾鬼卒矯舌不下,若非礙於鬼王威嚴,幾乎要喝采起來。
她越打越是心驚,只覺小和尚招數精妙,與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
“你是聶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與他只有梁子,無甚瓜葛。”耿照邊打邊勸:“三乘論法在即,你在越浦襲擊朝廷命官,若教鎮東將軍知曉,十個集惡道都剿了。還是快快離開,那撈什子七玄大會也莫去啦。”
陰宿冥七竅生煙:小和尚怎似什麼都知道,又沒知道個十成十?越打越上火,怒道:“關你屁事?你莫以為我……呸!就來管東管西。早晚落在我手里,將你千刀萬剮!”
耿照心想:“打斗中尚能開口,看來並無大礙。”不欲纏斗,將她震退幾步,彎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圍的枯干,仰頭咆哮,飛沙走石地狂舞起來,打得地動樹搖,鬼卒們紛紛走避;雙手一松,殘干筆直朝媚兒飛去,方位卻低了些。
陰宿冥想也不想,點足踏上飛株,三兩下便一躍而來,打出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耿照作勢接掌,整個人倒飛出去,連翻帶滾的足有三丈之遠,以內力逼出一口鮮血,撫胸叫道:“哎呀,好……厲害!”轉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卻是快極。
陰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趕,低頭翻了翻手掌:“怪了!我這下分明沒用勁,怎地他叫得忒慘?”周圍鬼卒卻轟然怪叫,忙不迭地頌揚大王神威,頓時士氣大振。
耿照一路飛竄,無人可擋,見包圍圈里地形錯綜,林樹起伏,雜有牆圮梁塌的痕跡,此地似曾有一處小小聚落,只是久無人跡,遠觀便似荒丘。丘壑間還有零星的戰斗,隨地可見陳屍斷兵。
轉得幾轉,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土包上矗著幾幢傾圮建物,只有居中屋形猶在,小土丘下堆滿了木石雜物,顯是將所有能拆能丟的都扔出來,堆成阻卻進攻的工事,附近屍體尤多,約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樣,形貌服色在夜幕下有些難辨。
中屋里炬焰搖曳,人影幢幢,符赤錦焦急立在門前,一見他來才得笑開,揮手大喊:“夫君,來這邊!”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張開雙臂,任她縱體入懷。兩人相擁片刻,才攜手入內。
李遠之拱手道:“典衛大人武藝超群,擋住鬼王不說,一人一刀便殺了進來,實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殺得進。再來一次好不好?”
李遠之搖頭:“現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陣,突然安靜下來。
這屋也只剩半邊有頂,格局倒像是衙門公廳,耿照在丘下見得一塊寫有“驛”字的破舊殘匾,豁然開朗:“原來是舊時郵驛。車馬道廢棄了,屋舍施設等便成了草場土包。”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擁著一名白衣貂裘、書生模樣的蒼白男子,男子眉目如畫,並未蓄胡,連唇上頷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干淨,相貌端雅,宛若從圖中走出來似的。
此時早春已過,縱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須穿到貂袍。男子面色蒼白,薄有病容,顯是身子骨單薄,須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只石墩上,靠著柱子,秀氣的雙手迭在腹間,微微閉目,並不言語。耿照多看了幾眼,見他鬢發額間在火光下銀絲閃閃,鼻翼、嘴角的痕跡也有些深刻,卻無損其俊美。
沉氏伴在男子身旁,雙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如約素,雖作婦人裝扮,其實年紀還很輕,沒有了婢仆環繞烘托,小動作透著一絲少女稚氣,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與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對璧人,兩個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沉氏咬咬嘴唇,細聲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舉起玉琢似的白皙右手,凝思片刻,閉目道:“任軒,放出炮號,讓陸供奉他們回來。”一名侍衛恭敬應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響起煙花炮仗的聲響。
男子等了許久,緩緩睜眼,那姣美如婦人般的鳳眼一開,頓時逸出精光來。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轉開,但沉氏已覺難當,身子微顫,伸手去扶梁柱。符赤錦上前去扶,沉氏軟軟靠在她身上,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麼來了?”
男子口氣平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沉氏眼眶兒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咬著唇緩過氣來,淡淡道:“就是來了。”不再說話。
男子轉向李遠之。
“你師傅呢?”
“啟稟大人,家師受了傷,身子不適,遣我與漆雕前來接應。”
“喔?誰能傷他?”男子微露詫異,思索片刻,揮手道:“一會兒聽我的號令行事,別死了。”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說蕭諫紙的目光銳利如劍,十分難當,男子的凝視便像是水銀,從眼洞直鑽顱中,刹那間充溢全身,將血肉剔得點滴不剩。他應是大有身分之人,領有爵祿封銜,身邊的衛士雖作江湖裝扮,應對均有爵府宿將的家臣習氣,非尋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並不懼怕其目光,只覺相持失禮,一觸即避,躬身道:“卑職姓耿名照,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叩見大人。”他不知男子爵銜,恐墬了流影城的聲名,故不行跪拜之禮。
李遠之愕然回頭:“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緩緩抬頭,橫刀在膝,整個人仿佛又活了過來。李遠之低喝道:“不是這兒。現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著刀搖動膝蓋,失望道:“又不行?”身子發抖,一雙血絲密布的細眼盯著虛空處,仿佛犯了酒癮,磨牙抖腿、晃腦搖頭,一刻也靜不下來。
眾人皆覺怪異,男子泰然處之,徑對耿照頷首。
“居然是獨孤天威的人,妙了。一會兒聽我號令行事,莫輕易便死,不然我難向你家城主交代。”隨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漢稟道:“大人,陸供奉遲遲未回,還是讓我前去接應罷?”
男子道:“莫輕舉妄動。兵臨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傳來一把清洌的女聲:“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颼颼幾聲,飛入五六顆人頭,沉氏驚叫一聲,暈死過去。符赤錦抱著她挪至後牆,以防突襲。
眾衛士揮刀拍落,才發現全是戰友的首級,眥目欲裂。
那虬髯大漢振臂怒起,遮護著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將陸供奉怎麼了?”語聲未畢,一杆爛銀紅纓槍“咻!”射入廟中,篤的一聲釘上破壁。纏了藤條的白蠟杆彈性奇佳,不住上下劇搖,槍尖掛了枚首級,是一名揚眉怒目的老者,纏在槍上的正是其發髻。
“陸供奉!”
虬髯大漢虎吼一聲,檐瓦為之震動。耿照發現他雙臂套滿銅環,一數竟有十二對之多,從腕間迭至手肘,本以為是一大塊銅護腕之類,直到他怒極振臂,銅環鏗啷一陣響,方知非鑄死之物。
“妖女!你敢殺“躍淵閣”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沒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里了麼?”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過三川來,當天下便只靖波府麼?井底之蛙,何以觀天!”耿照心念一動:“方兆熊……是靖波府四大世家的方門主!”
靖波府乃東海首治,亦是鎮東將軍府所在,論交通不及越浦,繁華不及湖陰、湖陽,卻是東海精兵駐扎之地,政令所從出。“神武校場”、“雲都赤侯府”、“騰霄百練”與“躍淵閣”,是靖波府轄內最負盛名的武門四家,雖不比三鑄四劍,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勢力。
“躍淵閣”擅使纓穗搖頭槍,那慘遭斷首的老者便是閣中日月雙供奉之一的“魚龍躍月”陸雲開,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銅環的虬髯大漢,則是飛器名門“騰霄百練”的門主方兆熊,人稱“六臂天盤”。
“騰霄百練”以流星索、飛撾等擲兵聞名,雖是隔空取人,卻非飛鏢彈子一類細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稱飛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對袖圈名曰“子母鴛鴦環”,毋須繩索(百練)操控,被譽為飛器之首,在靖波府聲譽極隆,門徒眾多。
耿照背誦過東海武林名人錄,陸、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見,陸雲開陸老英雄已是一具斷首,心中一動:“這人叫得動“騰霄百練”門主、“躍淵閣”月字供奉,卻是什麼來頭?”
須知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已死在冷北海的響尾鞭下,貂裘男子要做古老爺子的兒子,也稍嫌老了些;雲都赤侯府則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色目武士後裔,“雲都赤”即北關方言中的“刀”,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個個都是卷發色目的虎狼之師,男子文質彬彬,自是半點不像。
“六臂天盤”方兆熊既是在場輩份最高、名聲最大的武林人物,自當發聲領群,他強抑怒火踏前一步,大聲道:“妖女!快快現身來見。要打要殺,爺爺奉陪!”
話才說完,身旁一陣狂風掠過,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躍出:“這總行了吧?這總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聲中,一團雪耀刃光竄出屋檐,朝發話的女子撲去!
“不可!”
李遠之失聲驚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運氣,雙臂綻出暗金輝芒,縱身追了出去!這一下連符赤錦都看清了,口唇歙動,無聲說了“金甲禁絕”四字;耿照遙遙點頭,以指頭示意她不可輕動。
檐外刀風呼嘯、喝叫連連,片刻“砰、砰”兩聲,竟是二少被倒轟回來,背脊狼狽著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遠之嘴角溢血,兩人把臂而起,目光陰沉,膝彎肘臂都有些顫。
方兆熊蔑笑:“我道岳老師的徒兒是三頭六臂的人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衝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滿紅漬,轉頭問:“這個可以麼?”李遠之搖頭:“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紅混濁的雙眼緊盯門外,仿佛又犯上了什麼癮頭,兀自苦苦忍耐。
卻聽門外之人正色道:“你這話說得不盡不實。他二人比陸雲開經打,真要較量起來,你未必是對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勁風壓至,潑啦一聲,所有的炬焰一平,他這個“屁”字再也說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里,凝神戒備。
一條修長的玉腿跨進高檻來,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板,“叩”的一聲清亮激響。
在搖曳的火光下看來,這條腿膚質滑膩、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結實有力,大腿卻極豐潤,充滿女性魅力,且長得不可思議--不僅是比例,而是這條腿子本身便十分勻長,腿根幾與方兆熊的腰際相齊,腿的主人卻只較他略高一些,一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膚通常較為粗糙,這名身披鏤甲的高挑女郎卻無此缺陷,肌膚吹彈可破,直如鮮切的水梨,膚質爽潤,通透處竟似有沁水之感,剔瑩白淨。
她才邁入一條白生生的右腿,眾人便為之摒息,只余一陣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隨之虬緊,膝彎腿筋拉直,若隱若現的大腿亦繃出結實的肌肉线條,宛若雌羚飛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無遮掩,女子慣著的褌褲、裙襪等,在她身上付之闕如,粉雕玉琢的長腿近乎裸裎。
她並非什麼都沒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異,鞋底如一只嬌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腳掌平置台上,僅以側帶系起。雖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飽滿的腳背、渾圓的踝骨,乃至腳跟無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脛上覆有一片金甲,長至膝下,同樣環以側帶,腿背悉數鏤空;雖負重甲,小腿仍與赤裸無異,曲线肌膚一覽無遺,令人難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過高檻,動人的嬌軀終於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
她全身裝扮,大抵與那雙金甲涼鞋相類。雖系肩甲,肩臂卻無寸褸;半截式的胸甲與裙甲遮住了私密處,甲下卻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蠻腰玉臍,胸甲裹起一雙盈盈玉乳,連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後雖有兩片裙紗,行走間腿根若隱若現,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錦一向自詡膽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咋舌:“這甲與鏤空的褻衣有何不同?是哪來的妖女,做這等迷惑人心的裝扮?”懷中沉氏方悠悠醒轉,睜眼一見,又暈厥過去。
男子不為所動,目光冷冽,連汗也沒多沁分許。
他昔年任職四方館使時,曾與各國使臣交游,知道這身異域戰甲的形制,來自海外一處名喚“索兒莫鐵”、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傳說此族之中全是女子,有自割右乳的習俗,以便挽弓射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
為他述說的使臣,自己也沒見過割右乳的索兒莫鐵之女,甚至不確定世上是否真有一處叫“索兒莫鐵”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須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續。此說在異邦流傳甚廣,並無實據,卻受百姓喜愛,索兒莫鐵“無乳之女”常出現於繪畫、雕刻,乃至詩詞歌賦,便如東海的龍皇應燭。
當年貢單里就有一尊漢白玉女雕,海外異邦的匠人不講“秀骨清像”、“服裝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只有一邊乳房。太祖武皇帝興致勃勃地召臣子們來看,酒酣之際聊作談資,說些粗鄙不雅的葷笑話。
他記得自己當時沒有笑,定王也是。為了移轉尷尬,他專心打量漢白玉雕,從胴體、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這般模樣。
女子的衣著胴體太過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實她生得秀雅,鼻梁挺直、鳳目斜飛,只下顎骨略方,顴額稍平,再加上細眉鳳眼,五官便不夠突出,仍是美人胚子,並未刻意賣弄風情,甚且有些嚴肅。
她手中的金杖長逾頭頂,頂端有著圓盤也似的八足蟲刻,杖底做成尖鋒;說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槍。女子以杖拄地,肅然道:“今日天羅香只取一物。使君若愛惜性命,趁早獻出,雪艷青擔保你平安離開。”卻是對男子所說。
他低頭斂目,毫無反應,猜不透在想什麼。
方兆熊回過神,兀自脹紅頭臉脖頸,怒道:“玉面蠨祖!可知你今日所劫,將導致天羅香滿門俱絕?識相的就快些離去,免得日後追悔無門!”
耿照一凜:“原來她是明姑娘的師姊,“玉面蠨祖”雪艷青!”明棧雪於他格外不同,又吃過郁小娥的虧,天羅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覺起了敵慨,暫將李遠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艷青一派之尊,連追討《天羅經》這等大事都未必親與,可見今日欲取,絕非泛泛。耿照見檐外垂落絲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纏各色彩綢的妙齡女子攀緣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沒有一、兩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見之屍,怕亦是天羅香折損的攻堅部曲。
雪艷青見男子不予理會,也不生氣,一拄金杖冷冷揚聲:
“使君憑區區二十幾名手下,據地堅守,從黃昏戰至入夜,若非自行打開陣地,命陸雲開引開我的人馬,好放這幾個人進來,不定還能多守幾個時辰,我很佩服。不過行軍布陣,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須憑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麼?好!一句話: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兒,你我堂堂一決,我若取勝,便任我等自由離開,不許留難!如何?”
雪艷青又等了片刻,終於明白男子不會與自己對話,目光移來,冷冷開口。“堂堂一決?不必。你要是能讓我後退一步,“玉面蠨祖”四字,從此自江湖除名!”
方兆熊竟不惱怒,咧嘴一笑,揚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艷青接口:“……快馬一鞭!”
兩人正要動手,驀地一聲清叱:“慢!”一個穿顱刺耳的破鑼嗓音,怪腔怪調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速速來見!”
大片碧磷鬼火穿過包圍,由小丘一側涌至。陰宿冥飄然現身,手按降魔青鋼劍,由十數名白面傷司簇擁,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艷青!本王未去找你,你倒搶上門來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幾把又有甚分別?”
雪艷青緩緩轉頭,斜乜著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來,五把妖刀的主人只能有一個,顯然不會是你。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陰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為是上街買菜,喊了就算麼?這里夠資格一戰的,只你我而已,其他不過跳梁小丑罷了,莫管閒事。”有意無意瞥了耿照一眼,又道:
“來,你我劃下道兒,一決勝負!還是你也拿出你那柄萬劫來做彩頭,新仇舊恨一並了結,也不須等到大會啦。”
耿照聽得滿頭霧水,心想:“什麼赤眼妖刀?赤眼在哪里?你們……卻要問誰討去?”
陰宿冥見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這小和尚對眼前的一切渾無所知,冷笑道:“本王接獲密報,說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風手里,前幾日已獻給了鎮東將軍慕容柔。本王今日前來阻截,便是為了赤眼,誰知這不知廉恥的淫窟黑寡婦,也來蹚渾水!”
耿照益發不解,茫然蹙眉:“鎮東將軍?慕容柔?”
在他想象里,能節制岳宸風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蓋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級的高人……放眼這破屋里,並沒有這樣的人物。一定是弄錯了。誰是莫容柔,哪兒有慕容柔?這里有誰,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鎮東將軍慕容柔?
陰宿冥很想把他的腦袋剖開來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卻連這種簡單的問題也弄不清?不識鎮東將軍,跑來同人家攪和什麼?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穩穩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著他抬起面龐,神態從容,姣好的鳳目綻出銳光。
世無絕路,唯我運籌!那是統領萬軍的大將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區區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衛,在這兒抵擋了一個多時辰,還差點讓他逃掉。本王帶了百多名鬼卒,天羅香的淫毒婊子只怕還倍數於我……十倍的人馬,卻怎麼也攻不進,本王今日算開了眼界。你走運啦,小和尚,還不來見見太宗孝明皇帝的從龍之臣、東海一道的正主兒,央土大戰中碩果僅存的當世名將……”
陰宿冥望著那蒼白羸弱、病容卻冷漠自若的男子,說著說著,嘲諷在不經意間全都成了敬意:
“鎮東將軍,慕容柔!”
封底兵設:億劫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