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流民如潰穴蟻群般涌來,三千名谷城鐵騎恍如溶於酒水的雄黃末子,轉眼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推擠上山,壓成一抹細縷也似,兵甲余映對比漫山祟動烏影,單薄得令人心驚。領兵的於鵬、鄒開二位均是老於軍事的干將,變故陡生,猶能維持隊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傷人”一節,只是雙方人數過於懸殊,由蓮覺寺這廂眺去,眾人實難樂觀以待。
這駭人的陣仗顯然也嚇到了蒲寶,他扶欄望遠,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軀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媽媽的!這……這是圍山麼?哪……哪兒來忒多乞丐?”看台上下一片驚惶,唯有幾人端坐不動,青鋒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著遠方聚涌的數萬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問:“阿爹,籸盆嶺的村民……也在里頭麼?”
“嗯。”邵咸尊淡淡地應了一聲,並未移目。
“他……為什麼要帶他們來這里?”芊芊蹙著細眉道:
“這樣,就能夠讓他們吃飽穿暖,在東海落地生根麼?”
邵咸尊沒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識到父親並不喜歡她在此時發問,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咬著豐潤的櫻唇低垂粉頸,不再言語。一旁邵蘭生瞧得不忍,輕撫侄女發頂,微笑道:“這便要看將軍怎生處置了。有皇後娘娘與佛子在此,總能為他們作主的。”
鳳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鐵青,扶劍跨前一大步,居高臨下喝道:
“佛子!娘娘鳳駕在此,你弄來這麼一大批暴民圍山,是想造反麼?娘娘愛護百姓,約束鎮東將軍少派軍隊,以免擾民……佛子這般做為,當大伙兒是傻瓜?在場諸多官員仕紳,要是有個萬一,誰來負責!”平素詼諧輕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凜凜,遣詞用字雖不甚合宜,以渾厚內力喝出,原本慌亂的場面為之一肅,紛紛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話。
“這些人不是暴民,是難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
“適才任大人提到“萬一”。這些百姓無糧食果腹、無棉衣御寒,漂泊荒野,無一處可寄身;若無萬一,十天半個月後,大人目下所見,十將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這個“萬一”。”
任逐流不愛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場。盛怒過後轉念一想,登時明白:
“他是衝慕容柔來的,我蹚甚渾水?這粉頭小賊禿雖然不戴烏紗,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上,誰要動了鳳駕,怕他頭一個拼命。你奶奶的,粉頭小賊禿,也好教爺爺煩心!看戲看戲。”瞥見遲鳳鈞撩袍下了鳳台、急急向佛子行去,眾人目光隨之移轉,悄悄後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
“這出唱的是“八方風雨會慕容”,一個一個居然都是為他而來。慕容柔啊慕容柔,十萬精兵又不能帶上茅廁煨進被窩,你早該料到有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說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將星,究竟有何本領!”
遠方山間霧散、流民蜂擁而至的景象,連慕容柔也不禁臉色微變。琉璃佛子他是聞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見,出手便是殺著,著惱之余,亦不禁有些佩服。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會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數十條假想敵策里,“驅民圍山”確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筆勾消,原因無他,風險過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並不信佛,更不信僧伽。
在他看來,央土的學問僧就像果天,在教團內爭權、於朝堂上奪利,出家入世無有不同,當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數量龐大,一直以來都缺乏組織--這也是截至目前為止,鎮東將軍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閒難以操控;發動他們包圍達官顯要聚集的阿蘭山,無異於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後果誰人堪負?琉璃佛子是官僧,權、勢皆來自朝廷,須得考慮前途,斷不致拿鳳駕的安危當賭注……
看來還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潛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報網絡。他少年從軍,深知准確的线報乃是打仗的關鍵,耳目不蔽,方有勝機;但央土難民流竄東海各處,行蹤不定,慕容柔的情報網能夠掌握大部分的難民聚落,已屬難能,卻料不到琉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內,聯系流民群往阿蘭山推進。此非情報搜集不利,而是佛子驅眾的本領太過匪夷所思。
好個狠角兒!慕容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釁笑,低頭凝視姿容絕美的行腳僧人。
那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面孔,甚至很難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間之物;若非表情生動,無一絲僵硬死板,說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對容貌美丑毫無興趣,眾生諸相在這位一品大吏看來,無異於一頁頁的資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時用過什麼早點、睡的是軟床硬榻,都會在臉上身上留下痕跡。旁人覺得無甚出奇,對慕容而言,卻仿佛藏著如山如海的龐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讀心術”。
慕容打七歲起就知道自己擁有異於常人的天分,能從旁人的言行舉止、外貌打扮等讀出心思,靠的不是什麼神通感應,而是細膩的觀察,以及精准的推理。
當然,這種“異術”仍須有不尋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慕容能記住隨意一瞥的場景,無論相隔多久,都能從腦海中輕易喚出,就像打開一幀圖畫般重新審視,絕無錯漏。他的優異能力使他很快就在東軍幕府中嶄露頭角,甚至成為“二爺”獨孤容的心腹。
獨孤容不信怪力亂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從手上的燭淚熏蠟以及指甲縫里殘留的墨跡,分辨出誰是連夜傳出密信的細作,比什麼嚴刑拷打都有效。他的頂頭上司非常樂於為他散播“讀心異術”的威名,大益於刑訊偵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從藺草鞋上的濕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线;從斗蓬的穢跡及杖底的磕損,知道山下的谷城鐵騎完全沒有攔阻,眼睜睜看他排開人群,一步一步走上山道……或許還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營,吃的是干糧炒米。但除此之外,他什麼也“讀”不出來。
這對慕容柔來說是極其希罕的事。他的“讀心術”鮮有失靈,就算入眼的线索不足,不過是少知道一些罷了,照面三五句之間,便能盡補所需,推敲出眼前之人的種種。
但琉璃佛子卻與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絲馬跡,仿佛經過刻意變造,循线索一路攀緣,所得不是一片虛無,就是結論極不自然,毋須慕容柔這樣的鷹隼之目,任誰來看都知有誤,毫無參考價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讀心術”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處布下防御。慕容柔憑欄低首,重新審視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對手;琉璃佛子抬頭迎視,眉宇間的朱砂痣瑩然生輝,若非姿勢殊異,看來便似廟里的菩薩金身,風塵仆仆的破舊斗蓬難掩一身聖潔光華,令人望而生敬。
--或許“看不透這張面孔”,是兩人心中唯一的共識。
氣急敗壞的遲鳳鈞趕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為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光,見沉素雲俏臉煞白,嬌軀微顫,玉顆似的貝齒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遲疑片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覺膚觸冰涼,竟似失溫。
“別怕。”蒼白的鎮東將軍低聲道:“沒什麼好怕的。”
“為什麼……”她顫抖的聲音與其說是驚惶,更像混雜了痛楚與哀傷: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難民?他們……方才蒲將軍說的,都是真的嗎?”
慕容柔聞言一凝,面色沉落。沉素雲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著柳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輕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這麼聰明,本事這麼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滿淚水,猶抱著一絲企望。
蒲寶粗鄙無文的豪笑,卻澆熄了將軍夫人心中的些許火苗。
“慕容夫人!你夫君不會有什麼安排的,適才你聽到啦,按慕容將軍之說,東海沒有半個沒有流民。”鎮南將軍好不容易恢復了冷靜,記起此行被授與的任務,敏銳捕捉到慕容夫婦之間微妙的火花,趁機猛敲邊鼓:
“這些,都是他假手赤煉堂、風雷別業、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勢力,驅趕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滅的央土難民!光是去歲,死於飢寒的難民沒有一萬,也有八九千啦,東海道的山間林野,處處是徹夜嚎泣的無主孤魂啊!”
沉素雲知丈夫不愛口舌之爭,卻也非是任人誣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零錯落的猙獰鋸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輕少婦的柔軟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她強忍鼻酸,不讓淚水滾出眼眶,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知道你做什麼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你若辦得到的話,想法子救一救這些人,好麼?當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見一人自階台邊冒出來,眉目微動,轉頭低道:“事情辦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將軍身畔,不及向沉素雲、適君喻等行禮,附耳道:“東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懷,卻被慕容柔制止。
“眾目睽睽,不宜出示。況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
“東西的主人呢?”
看來……將軍早就知道了。少年絲毫不覺意外,俯身道:“啟稟將軍,屬下已將鯪綃的主人平安護送回來。”一瞥鳳台,不再言語。
來人正是從越浦城及時趕回的耿照。他與韓雪色等一行浩浩蕩蕩來到阿蘭山下,與羅燁所部會合,徑行穿過三千谷城鐵騎的防御圈,山腳的金吾衛本欲刁難,阿妍嘆了口氣,取出一面黃澄澄的雕鳳金牌交與耿照,金吾衛士見是娘娘御賜的金鳳牌,腿都軟了,暗自慶幸沒什麼言語衝撞,沒敢多問來人的身份,趕緊讓道放行。
耿照帶著大隊人馬上了山,悄悄將阿妍姑娘送入鳳台,奇宮三人則混在看台邊的人群里。幸韓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說是仕紳也無有不妥,韓雪色衝他一點頭,兩人交換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五人分作兩撥,匆匆抱拳便即分開。
慕容柔明白他“皇後已在鳳台中”的暗示,壓低聲音道:“佛子所為,鯪綃的主人未必知曉。安置流民,須有皇命,只消有人說一句,東海未必不能收容。你替我把這話帶給她。”
耿照會過意來,正要行禮離去,忽然想到:“這事連將軍都擔不了干系,阿妍姑娘若是應承了下來,回京後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對朝廷大政所知有限,但近日里終究長了見識,不似從前懵懂。慕容柔這一著,明擺著要拉皇後下水,就算皇後娘娘慈悲心軟,願意出頭,她背後還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曉事,也決計不能讓侄女認了這筆爛賬。
慕容柔與他目光交會,一瞬間讀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揚,又露出那種“你長進了”的贊許之色,只是不知為何耿照背脊有些發寒。
沉素雲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卻聽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賈女兒的機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為笑,翻過小手握住丈夫修長的指掌,低道:“謝……謝謝你。”慕容柔仍是面無表情,鳳目眺著遠方黑壓壓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將軍夫人對琴瑟和鳴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計是利用聖上夫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貫明哲保身的作風,間接逼退佛子……當作何感想?”對將軍此舉不無失望,脈中奔騰的內息一霎涌起,視界里又脹起血一般的赤紅,額際一鼓一跳隱隱生疼,身子微一踉蹌,及時被一只小手攙住。
他渾身真氣迸發,如針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溫軟如綿的手掌與他手臂一觸,似遭雷殛,“呀”的一聲驚呼,耿照及時回神,辨出是寶寶錦兒的聲音,猿臂輕舒,一把將她攬住,睜眼見懷中佳人妙目凝然,滿是關懷之色,低笑道:
“我沒事,你別擔心。”
符赤錦雙頰暈紅,柔聲道:“你自己小心些。”輕輕掙起,取出雪白的絹兒給他抹汗。耿照接過帕子,對扮作衛士的弦子點了點頭,低道:“將軍和夫人的安全,就交給你們啦。”符赤錦點頭道:“嗯,你放心罷。”
耿照如旋風般衝下看台,撥開人群,正要往鳳台去,忽聽一聲清叱:“小和尚,偏教你跑!”語聲未落,腦後勁風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聲,眼前金影亂搖,一名紅發雪膚、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蹌落地,登登登連退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與聶、沐二少對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內力運使不大對勁,莫要打壞了她!”拔地騰起,巨鷹般撲向女郎,居然還趕在她前頭,及時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懷中。
一股蘭麝般的濃烈體香鑽入鼻腔,那誘人的肌膚氣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看,失聲低呼:“媚兒!”卻見人群撥散,大批金縷彎刀的異國甲士匆匆而來,迭喚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當夜行宮的景象,與媚兒充滿異族風的裝扮稍加聯系,心下了然:“原來她竟是南陵國的公主。看來昔年集惡道鬼王一脈於東海銷聲匿跡,卻是躲到了南陵。”笑道:“媚兒,你是哪一國的公主?”
媚兒被摟得滿懷,偎著他結實的胸膛,嗅得襟里的男子氣息,半邊身子都酥了,再加上肌膚相貼,碧火功勁不住透入體內,怪異的是竟無一絲異種真氣侵入的不適,周身如浸溫水,暖洋洋地無比舒暢,丹田里似有一只氣輪在不住轉動,近日真氣運行的諸般遲滯處倏然一清;雖伸手去推他胸膛,還真舍不得將男兒推開,只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
“不……不許叫“媚兒”!我……我是堂堂孤竹國公主,封號“伏象”!”
耿照心想:“這般供認不諱,好在我不做拐子營生,要不遇到你這樣的,也算省心。”銳目一掃,人群中不見四嬪四童或向日金烏帳的蹤影,料想以蠶娘前輩神通廣大,若暗中保護,怕是誰也瞧不出端倪,毋須再與媚兒纏夾,將她橫抱起來,低道:
“你乖乖的別惹事,晚些我找你。”
媚兒羞得耳根都紅了,兀自不依不饒,切齒道:“方才見你領了個妖嬈的蒙面女子鑽來鑽去的,是什麼人?還有台上給你擦汗那個、上回說是你老婆的,我就瞧她扎眼!絹兒……把絹兒給我!”正要扒他襟口,驀地身子一輕,已被耿照拋出去,恰恰跌入追來的金縷衛士之中。
她隨手往某個倒霉鬼的腦門上一撐,翻身躍起,耿照回見她來,低喝道:“我辦正事,你莫跟來!”媚兒哪里肯聽?冷笑道:“你愛跑是麼?好啊,我殺了那穿紅衫的小賤人,你留著絹兒給她吊喪罷!”耿照心中連天叫苦,急喚道:
“風兄!”
灰影閃出,恰恰攔住媚兒去路,身形急停頓止,灰撲撲的破爛氅角兀自帶風,來人亮出了腰後形制奇異的鐵胎鋸刀,摸著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說了“女追男、隔層紗”,但憑公主的出身美貌,什麼樣的駙馬爺招不到?今兒日子不好,阿蘭山又是佛門清淨地,我看還是改天罷。”正是風篁。
媚兒險些氣炸胸膛,可眼力猶在,此人乍看一派懶憊,然而扶刀隨意一站,堪稱淵渟岳立,遑論那趨避自如的鬼魅身法……這般修為直可做得一門一派的首腦,媚兒卻想不出東海有哪一號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懶漢的形容樣貌,不敢輕越雷池,咬牙狠笑:
“尊駕與那天殺的小和尚是什麼關系?敢管孤竹國的閒事,莫不是嫌命長?”
風篁聞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長不短、鬢如熊絨一般的發式,暗自搖頭:“這孤竹國公主當真欠缺教養。耿兄弟年紀輕輕,頭發長得不多已是慘事,將來說不定要禿頭,竟給取了個“小和尚”的渾名,難怪他倆見面就打架。”笑道:
“我今日惹上的麻煩事,孤竹國決計不是最麻煩的一樁。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肯移駕回到對面看台,就當我是擋路的野狗,少見少煩心。這台上貴賓眾多,還有鎮東將軍大駕,貿然驚擾,大家面上須不好看。公主莫去為好。”
媚兒適才被碧火真氣一激,腹中陽丹運轉,內力滿盈,雖不及全盛之時,精純卻猶有過之,用以驅動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無儔;念及“伏象公主”的身份,卻不好當眾與浪人斗毆,咬牙輕道:“你行。我記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風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
耿照施展輕功奔上鳳台,如入無人之境,不旋踵掠至台頂,階梯口金銀雙姝一見他來,尚不及驚呼,兩泓瀲灩碧水“鏘!”齊齊出鞘,配合得絲絲入扣,徑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閃不避,靴底踏實,雙掌一推,如潮如海的驚人內力應手而出,也毋須什麼過招拆解,金釧、銀雪被轟得身劍散亂,倒飛出去!耿照趁機躍上樓台,忽見一抹紅影橫里殺出,明晃晃的劍尖朝喉間貫至,來人柳眉倒豎,嬌叱道:
“大膽!這兒是你能來得?”
耿照屈指一彈,同心劍“錚錝!”勁響,劍顫如蛇信,披著大紅鳳袍的任宜紫握持不住,佩劍脫手;余勢未止,赤裸的一雙雪膩玉足“登登登”連退幾步,若非有人攙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邊緣,翻身栽落。
任逐流將寶貝侄女輕輕往旁邊一推,飛鳳劍連鞘戟出,耿照忽覺身前仿佛憑空豎起高巍鐵壁,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幾眼,拈須笑道:“我還道那小子良心發現,將我們家阿妍送了回來……適才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弄上台頂的,信是典衛大人罷?哼哼。”
耿照當夜在棲鳳館與他交過手,以為摸清了這位金吾郎的底細,如今方知大錯特錯。比之神奇的“瞬差”之術,此際任逐流劍尖所指,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壓,一巧一重,判若兩人;碧火神功感應危機,耿照放慢動作,凝神以對,絲毫不敢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說得極是,這兒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你要再不知輕重,就別怪我不客氣啦。”任宜紫扭著舊傷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劍,冷笑道:“叔叔,這人不識好歹,別跟他白費唇舌。”金釧銀雪持劍復來,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劍將他圍在中心。
忽聽紗簾後一聲輕嘆,一把溫柔動聽的語聲道:“叔叔,耿典衛是自己人,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見不著叔叔、妹子啦。”卻是阿妍。耿照與韓雪色分手後,便帶她由覺成阿羅漢殿後潛入,送進鳳台,然後才向將軍稟報。鳳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號的也就一個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來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裝束,端在胡床,見耿照要跪地磕頭,擺擺手道:“免禮罷。是慕容將軍讓你來的?”耿照心中一凜:“阿妍姑娘雖然溫柔善良,到底是在朝堂上見過風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將軍的心思。”俯首道:
“回娘娘的話,確是將軍派我前來。”如實轉述。阿妍沉默聽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幾聲:“慕容柔以為他很聰明,當別人是傻瓜麼?收容難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儀天下,然而無品無秩,她說能收便能收?到時落了個“宮闈干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什麼來負責?”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耿照無一言能辯駁,把心一橫,不惜冒犯天顏,徑問阿妍:“恕臣無禮:佛子聚集難民包圍阿蘭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怒喝道:“大膽!你這是同娘娘說話?無禮刁民!”
阿妍舉起一只欺霜賽雪的白皙柔荑,勸道:“叔叔,沒關系的,耿典衛不是那個意思。”轉頭道:“我的的確確不知道這件事。若我事先知曉,斷不會准許佛子這麼做的;將軍在山下布有三千鐵騎,越浦亦有重兵駐扎,若發生什麼衝撞,豈非平添傷亡?此舉未免魯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絲曙光,急忙點頭:“娘娘聖明!既然如此,可否請娘娘召見佛子,諭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釀成大禍?”阿妍聞言靜默,一雙妙目眺著遠方黑壓壓一片的山頭,片刻忽道:
“耿典衛。你說,那些人該怎麼辦?”
“嗯?”耿照聽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來佛子,讓他解散流民,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阿妍蹙著好看的眉黛,極目望遠,喃喃道:“但這些人呢?他們就地解散之後,該何去何從?對我們來說是一道命令、一紙文書,甚至就是一句話而已,但對流民而言,卻是下一餐飯哪兒有得吃、今晚何處能安睡的問題。他們等不了了,耿典衛。”
她收回視线,轉頭正對錯愕的少年,哀傷的笑容里帶著溫柔的歉意,卻無絲毫動搖。“對不住。我不能讓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這麼做。”
廣場中央,遲鳳鈞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場面陷於僵持。慕容柔面無表情,似乎數萬流民包圍阿蘭山一事,在這位鎮東將軍看來直若等閒,全然無意回應佛子,令這場規模驚人的挾持頓失目標,再一次擊在空處。
蒲寶察言觀色,干咳幾聲,揚聲笑道:
“二位這麼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能解決。今兒本是“三乘論法”,三個乘呢都來這邊,論它個一論,誰要能論得其他人乖乖閉嘴,自然是和尚頭兒了,獎他個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歸他管,也很應該罷?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學這法子論上一論,將軍有理,大伙兒聽將軍的;佛子有理,自好聽佛子的,這不就結了?”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但引人發噱之余,也不是全無道理。鳳台上,任逐流聽得抱臂搖頭:“道理要怎生講出個輸贏來?又不是打架。”卻聽蒲寶續道:
“……各位聽到這兒,心里邊兒不免有個小疙瘩:別說講經論道,便是干他娘的爆起粗口,那還是罵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約莫得咬斷喉嚨才行。”眾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圍、流民圍山的緊張氣氛稍見和緩。
獨孤天威轉頭笑罵:“蒲寶,你東拉西扯半天,全是廢話!你是讓堂堂慕容大將軍與本朝國師互咬喉管,比誰凶比誰狠麼?你要是能說服這兩位下場,本侯願出千金為花紅,共襄盛舉!”
蒲寶笑道:“昭信侯這話內行,不但一語中的,而且是一炮雙響,直說到了點子上。文斗,那都是騙小孩的玩意兒,男子漢大丈夫,要賭輸贏分勝負,唯有一途,那就是武斗!真刀真槍打擂台,比武奪帥,贏就是贏、輸就是輸,一翻兩瞪眼,干脆利落,誰也別想賴賬。”
獨孤天威不禁哂然。
“這同互咬喉管有甚兩樣?餿主意!”
蒲寶大搖其頭。
“昭信侯賭過車馬,斗過雞狗罷?毋須親自下場,一樣能分勝負。今兒既然是三乘論法大會,咱們便問一問三乘,這些難民到底是該幫不該幫。
“覺得慕容大將軍驅民以死,不符佛門教義,便指派一名代表,與慕容將軍手下人斗一斗;連勝三乘,那是連老天爺都站在慕容將軍這邊啦,沒奈何,這幾萬人就當交了死運,活該餓死凍死,與人無尤。”
獨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伙把東海、央土、南陵三大佛宗都拖了下水。就算東海的和尚不敢開罪慕容柔,還有央土南陵兩道鎖。慕容柔一向愛打擂台,連四府競鋒都想以武力決勝,這提議倒是投其所好;只是眼下失卻岳宸風這個臂助,不知他還有沒有打擂的豪膽?”撫掌大笑:
“刺激!這個玩法兒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囉里囉唆。就是不知道鎮東將軍有沒有種,來玩一把爺們的賭戲?”
蒲寶故意露出驚訝之色。“慕容大將軍乃堂堂天下四鎮之一,手握十萬精兵,節制東海、一呼百應,簡直就是男子漢中的男子漢,爺們中的爺們!侯爺何出此言?”
獨孤天威笑道:“蒲將軍斗雞斗犬之時,用不用瘸腳雞、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寶嘻嘻一笑:“成心要輸,不如直接拿銀子包窯姐,總強過打水漂兒。”
“那便是了。”獨孤天威怡然道:“蒲將軍有所不知。慕容將軍麾下第一高手、人稱“八荒刀銘”的岳宸風岳老師,日前不告而別,現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將軍沒了好車好馬好狗好雞,想是不敢賭的,不如去包窯姐兒,省得打了水漂。”
此話辱及將軍夫人,極是無禮,眾人盡皆變色。連沉素雲都聽出了其中露骨的釁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趕緊翻過小手,輕輕握住慕容柔冰涼的手掌,以為安撫。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輕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
蒲寶與獨孤天威一搭一唱,見撩撥不動慕容,接口道:“侯爺這話不大對。我聽說慕容大將軍麾下有一名典衛,近日里火燒連環塢,干下不少駭人聽聞的大事,幕中縱無岳老師相佐,想來還是人才濟濟的,不致要做縮頭烏龜罷?”雷門鶴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鎮東將軍府的。不過本侯寬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這種貨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與慕容大將軍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兩人奚落半天,誰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當他倆正演著一出蹩腳的參軍戲。蒲寶一邊嘻笑調侃,心里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鎮東將軍雷厲風行、眼底顆粒難容的大名他是久聞了,此人心黑無庸置疑,殊不知在“臉皮奇厚”上亦有過人之長,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動,正應了蒲寶之言,那是誰也罵不死他的,圍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聲令下,真讓流民殺將上來!否則山下仍是挨餓受凍,山上依舊歌舞升平,還不是各玩各的?
蒲寶素來自詡是“天下第一無賴”,靠無賴打滾、靠無賴發家,甚至靠著無賴爬上了天下四鎮的高位,人人當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穩鎮南將軍的寶座,一旦中書大人利用已畢,覺得煩厭了,隨時能將他打回原形,恢復成在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個閒漢……但至今日,脂粉巷里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幾翻,月旦之人早已隨風流去,鎮南將軍卻依舊是鎮南將軍。
蒲寶深知無賴的力量。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像慕容柔這樣的人一旦耍起無賴,居然會如此令人頭疼。怎地所有的殺著到了這廂,都變得這般難使?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蒲寶不禁冷汗涔涔,一顫一顫地晃著豬蹄也似的胖手,抓著濕漉漉的帕子胡亂抹額。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無兵無權的鎮南將軍必須盡快證明自己還有利用的價值。
蓮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頭。
“我欲與將軍相辯,說得將軍收容難民,以此取代論法。將軍意下如何?”卻是對著慕容而說。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說不妨。”琉璃佛子閉目垂首,面帶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頭:“但我料將軍心如鐵石,縱有缽生青蓮之能,也難教將軍改變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眾圍山之後才知道的,還是圍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陳疾苦於將軍之前,一見將軍惻隱。看來是貧僧過於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憷惕惻隱,人皆有之。然而國家大政,卻非你我說了算。”
佛子搖頭。“將軍臨陣指揮,也要一一問過朝堂,待六部官員合議之後,再由聖上頒旨而行麼?”慕容柔怡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陣將士的性命,俱都操於將帥之手,郵驛往返,未免緩不濟急。”
佛子口宣佛號,合什道:“數萬難民的性命,亦操於將軍之手。待朝廷議定,只怕已無人能夠賑濟;將軍臨陣果決,何以厚將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我是武將,非是文臣。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依佛子之位,自當論法,宣揚釋教教義,令我等與流民同沐,斯為善矣。”
琉璃佛子點了點頭。“倘若三乘都希望將軍出手拯救,將軍願意聽否?”
慕容柔身姿未動,淡淡說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說不妨。”
佛子長嘆道:“將軍之心意,看來是難以撼動了。如此蒲將軍的提議,倒也不失為良策。”
--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將下去,情況將要失控麼?)
慕容柔嘴角微動,眼前朦朧難測的對手忽然現出一絲輪廓,隱隱現形。即使在心機的角力之上,慕容終於擺脫猝然遇襲的劣勢,占得一著之先,但他並不打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對東海將更為有利。
“蒲將軍的提議,本鎮並無意見。”他淡淡一笑,低頭輕叩扶手。“若得娘娘應允,本鎮自當遵從。打或不打,尚請娘娘示下。”
適君喻聽得一怔,附耳道:“將軍!此乃激將,不可……”
慕容打斷他。“你瞧那山間流民,該有多少人?”
適君喻聞言一凜,想起將軍冷若冰岩沉靜如山,連自己都知對方用的是激將法,將軍何等睿智,豈能輕易上當?定了定神,低聲道:“屬下粗粗一看,應有三五萬人罷。”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遠。權作五萬人罷。”慕容柔道:“五萬人的部隊,你想該有多少伍長、什長、百人隊與統領?”
適君喻長年在將軍身邊學習軍事,一點就通,登時恍然。連五萬名訓練有素的軍隊,都須以部曲嚴密節制,方能有條不紊;五萬名流民蜂擁於山野間,簡直跟火上之油沒有兩樣,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小狀況,都可能使這批數量龐大的烏合之眾瞬間失控,無論進退,都將造成難以阻擋的災難。
明白這點,適君喻發現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觀察山間那片黑壓壓的蟻群動作,不難發現鐵騎隊逐漸撤向山道,於、鄒二位統領奉有嚴令,未得將軍之命,恐怕連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擠壓後退,代表流民漸起騷動,若不能及時舒壓,後果不堪設想。
--將軍已別無選擇。
適君喻想過施放號筒,或派死士穿過包圍,向越浦駐軍求援……但這些應變方略最終導向的結果,便只有血腥鎮壓,無一例外。
將軍素來不受脅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顧滿山權貴安危,甚至將皇後娘娘置於鼎鑊刀鋸,在流民生變以前,將軍需要他親口下達解散的命令;倘若連這著都失效,也只能領眾人退入寺中固守,發號召來大軍,在娘娘及無數顯貴面前,上演一場慘烈至極的血腥鎮壓……
年輕的風雷別業之主束緊腰帶,低道:“屬下願拼死一戰,不敢辱命。”
慕容柔點了點頭,起身朝鳳台拱手,朗聲道:“戰與不戰,請娘娘示下。”
“媽的,又來這招!”任逐流氣急敗壞,扶劍回頭道:
“阿妍,你莫要上當,這廝賺你出頭,替他做擋箭牌!你要是一時心軟摻和,不只聖上怪你,連你阿爹也要擔干系!你趕緊讓那粉頭小賊禿散了流民,真想幫他們,待返回平望,叔叔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勸道:“娘娘,將軍不是不肯拯救難民,實是怕落人口實,為東海惹來兵禍……”阿妍突然抬頭,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著他,輕聲道:“不說將軍。耿典衛,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難民,任他們自生自滅麼?”
耿照搖頭。
“將軍一直都在想辦法幫助難民。他讓我將難民驅趕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蕭老台丞和邵家主賑濟收容。此法雖然顢頇,但並非全無效果。”少年從沒像此刻這樣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夠便給。將軍的為難、朝廷的猜忌,還有那傳說中的“密詔”……慕容柔不是什麼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只希望皇後明白:在難民一事之上,慕容並不是她的敵人。
他努力地陳說著,直到阿妍姑娘嘆了口氣,又露出那種悲憫而無奈的笑容,就像她決心離開韓雪色時,曾滿布俏顏的憂傷神氣。耿照心中一動,這才發覺自己的魯莽與自以為是;他所訴說的那些“將軍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閱歷、眼界以及所處環境,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毋須他多費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終如一,與將軍並無不同。
她嘆息著,轉頭衝任逐流一笑。
“看來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樣是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還有良心的。”年輕的皇後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決定如此艱難,在出口的瞬間,她卻有種解脫似的快意,仿佛這麼做才是對的。
“慕容做了這許多,換我幫他一把啦。這擂台要能解決問題,那就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