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紅霞愕極,怔望著那堆墳冢也似的余燼;還未驚喜,力戰後的酸、疲、酥、軟一下子交纏涌上,臂撐一乏,汗濕的溫軟嬌軀偎入耿照懷里,再不掙扎。“你……你怎知那里是……”目光移至劍上,忽然閉口,一雙秋水明眸睜得圓亮。
火勁如熔岩般蜿蜒,由劍尖至劍格,填滿了遍布劍身的細密紋路,光芒也從原本的刺亮,轉為更深沉的血色深暈,卻非是消褪或熄滅,而是火光更趨穩定,整把劍像突然“活”了過來。
他掌勁一逼,映日劍“轟!”竄出火舌,竟有幾分離垢的模樣。
“這劍柄的份量異乎尋常,”耿照解釋:“非鐵非木,倒像以石材為芯。寒玉、水精、雲母等材質,據說都有涵養納氣之效,我猜測火元之精裝置在劍柄末端,便是透過這截柄中的異質控制,才不致傷了劍主。”簡單說了劍身鑄造火槽、平均導流的原理。
鋼鐵無論摻入何種材質,終須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鐵之母,亦是镔鐵之殤,火元之精若無限制地朝劍身輸送熱能,最最耐熱的合金也承受不住,這截特異的石英劍柄便是控火的樞紐,避免自傷。
當劍尖刺中寶珠時,離垢火能受劍槽引導,逆流回柄中--這是耿照自“映日朱陽”上的奇特紋理,以及劍柄異質所做的大膽推測,雖冒險至極,卻非一味亂猜。他跟在七叔身邊多年,盡得奇人真傳,於鑄造實有大眼光、大手筆,果然一擊中的,解去逼命之危。
他信手比劃,染紅霞目不轉睛地仰望,雲鬢凌亂的俏臉襯與出神的模樣,明艷不可方物。耿照偶一察覺,頓有些恍惚,於火槽設計一節便說不下去,忍不住問:
“我……我臉上怎麼了嗎?”
“嗯?”
她回神大羞,濕滑的雪脯怦怦直跳,忙別過頭去。“沒……沒什麼。”明明沒有生氣,卻忍不住板起了俏臉。耿照不明所以,湊近問:“我又惹你生氣啦,二掌院?我……”
一聽“二掌院”三字,心上仿佛被塞了塊冷石頭,半是借題半是著惱,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樣有多冒險?萬一……萬一這劍沒能導卸火勁,又或卸得不全,尚余一劈之力,那該怎辦?從以前就這樣,總不聽人說,輕易犯險,一意孤行!”
耿照料不到她真的翻臉,起初聽著還不敢答腔,末了卻有些捱不住了,嚅囁道:
“我……是……適才情況危急,也顧不得啦。你別生氣,我下回不敢了。”
他越是放軟,染紅霞越覺自己無理取鬧似的,掙扎坐起,聲音微微揚高。
“我又不是無端罵你,是與你講道理!老搶著犧牲,是要怎麼與人連手?”
“都是我不好。我擔心再打下去,萬一妖刀傷了你……”
“我也會擔心啊!”染紅霞隨手將濕鬢往耳後一撩,露出半截雪頸,大聲道:
“萬一是妖刀傷了你,我……我……”忽被什麼塞住了胸臆,再說不出話來。
耿照被罵得摸不著腦袋,她話里的前因後果全然無法分辨,只盼她別再生氣,低道:“二掌院對不住,我真不是故意……”
“不要再道歉了!”
罕有的疾厲口吻嚇了他一大跳,猛然抬頭,見染紅霞櫻唇咬紅、柳眉倒豎,滿臉的怒容,更是慌張,拼命搖頭辯駁:“我只是想……是為了救你,不為別的……對不住……我不是……”
“啪!”一聲脆響,染紅霞揚手摑了他一記。
耿照撫面愕然,卻見她美眸盈淚,兩排彎翹的烏睫睜得發顫,不敢再眨;手掌兀自停在半空中,纖指如白玉蜻蜓一般。但發抖的不只是指掌而已,她左臂環胸,渾身都在顫抖。
“我不要你救!”
耿照心頭刺痛,低頭道:“我知道我本事低微,但就算拼得一死,我也……”
“我不要你冒險拼死!”她眼中水精似的淚珠不住打轉,惡狠狠地瞪著他,咬唇道:“我是你什麼人?你干嘛為我拼得一死?我又不是中了奇毒困在谷底,只有你能救!我自己能救自己,不用你來逞英雄!
“你什麼都不是故意的,都迫不得已,這麼大公無私,怎不去招惹別人……”濃睫眨了幾眨,淚水終於撲簌簌地滑落粉頰,雙肩一軟,垂頸抽泣:“你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可惡……可惡!萬一你死了,我……我該怎麼辦?我還有好多話不知怎麼跟你說……嗚嗚……”
耿照呆怔良久,終於明白過來,反而寧定,握著她渾圓的肩頭,微微拉近身來。染紅霞忽覺驚慌,扭頭欲避,卻反將撩開濕發的雪膩粉頸湊上,混雜了輕潮薄汗的溫澤透頸而出,耿照牢牢箝住她的肩臂,將滾燙的嘴唇貼上頸側。
她“嚶”的一聲,身子都快化了,卻放不下女兒矜持,心中氣苦:“你……就會欺負我!”左掌按著他的胸膛拼命撐拒,又推又打,尖叱聲驚惶失措:“不要……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放……”越喊越是無力,臂兒嬌疲,避不開也不想避了,雙唇終於失守,仰頭任他輕薄。
耿照俯吻著懷中玉人,但覺她溫軟涼滑的唇瓣沾滿水珠,滋味苦咸,四唇緊貼片刻,才循著漬痕一路向上,啄米似的輕吻著她溫熱的眼皮。染紅霞不住輕顫,仰著頭依偎在他懷里,閉目流淚;即使失身於他的那一晚,她都從未如此柔弱順從。
“你一定很討厭我,是不是?”她聲音悶悶的,溫香的吐息都呵在他頸窩里。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憎,架子忒大,總對你凶?”
怎麼可能?在我心里,你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樣,是世上最貞烈、最可敬可愛的女子……耿照心里想著,不知怎的卻說不出口。能擁著如此溫順的她,就像作夢一樣,唯恐吐氣開聲,夢就醒了,只敢輕輕搖頭。
染紅霞閉著眼睛苦澀一笑,淚流不止。
“我這樣忘不了你,你一定覺得我不知廉恥。我常在想,我年紀比你大著幾歲,不懂你這樣年紀的人在想什麼,像黃纓、采藍那樣二八年華的少女,才與你合得來,不會讓你討厭,不讓你覺得枯燥無聊;我只懂劍,不會女紅不會烹飪,女子都愛的胭脂衣裳,我懂得很少很少,也不知怎麼跟人嘻嘻笑笑說話,讓別人聽得歡喜……我以前沒想過這些事。
“我好氣你,卻更氣我自己。嘴里說不要緊,又希望你對我……對我那樣,不只是為了救人而已。每回這樣想,我就覺得自己好卑鄙。忘不了的人……原來只是我而已,我真的好氣、好氣自己……”
耿照將她擁緊,啞聲道:“我在店里望著你的背影,心里喚了幾千幾百次,只要你回頭笑一笑……不!只要回頭看一眼就好,我就心滿意足啦。可惜你沒聽見。我一直覺得自己配你不上,想到心就一陣陣地疼。”
染紅霞渾身劇震,撐坐起來。兩人凝目相對,默然良久,四只手掌緩緩翻轉,密密交握,雖置身火場煙焦之間,卻覺心頭塊壘盡去,說不出的溫馨。染紅霞露出羞澀的笑容,怯怯伸手,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撫上愛郎的面頰,歉然道:
“打得很疼,是不是?”
耿照搖搖頭,覆住她滑膩的手背,指尖不經意在敏感的指縫間挑捻,撫得染紅霞縮頸細顫,肌膚泛起一片嬌悚。
剛經歷過死亡的巨大威脅,一股莫名的依戀倏地攫取了少年和女郎,緊貼的身體滾燙無比,肌膚彼此燒炙著,氣息都不禁為之一窒,欲焰一發不可收拾。兩人指尖交錯,不住劃空,擦滑著掌心指背的小動作飛快累積增溫,最是挑動情欲。
回過神時,耿照已將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攫住渾圓高聳的右乳,掐得濕綢滋滋有聲,綢上汲飽的津汗沁出糹眼,似自細滑黏膩的美肉中掐出酪漿來;另一只魔手卻撫著緊貼肌膚的襦裳,飽嘗了起伏劇烈的曼妙曲线,探進她那雙修長的大腿間,隔著裙布滿滿覆住了賁起的飽膩陰阜。
端麗的女郎嗚咽一聲,微微屈腿夾起,卻不為阻擋囂狂跋扈的入侵者,而是腿心里無比溫膩,酥、麻、刺、癢紛至沓來,心慌慌地直想夾著蚌兒一陣廝磨。
豈料她腿根極腴,恥丘又渾圓飽滿,於濕透的裙布上繃出一個丘壑起伏的“丫”字,腿心卻並之不攏,再加上大腿內側的膚質太過酥滑,摩擦的效果極其有限。直到耿照插掌其中,再無一絲縫隙,被津汗浸透的裙裳像另一層皮膚似的貼著男子的手,其下蜜肉嬌濡,烘熱無比,連精致的肉唇形狀亦清晰可辨。
染紅霞扭了腕子,右臂只能嬌嬌地擱在耳畔,像是放棄掙扎一般,柔弱無助的樣子對比平日的逼人英氣,更顯得可愛莫名;左臂死死勾著愛郎的脖頸,仿佛要將自己全融進他懷里,兩人飢渴地吮著、咬著心上人的唇瓣,身子緊緊迭合。
耿照的手被她夾在腿心廝磨,反而勻不出空檔去解下裳,索性以虎口掐進縫眼兒里,壓著花房似的嬌美蜜縫一徑振抖。
被堵住嘴唇的女郎“嗚嗚”嬌吟,欲扭頭喘氣,又舍不下逼人的快美,貪婪地索吻;嬌軀繃如滿弓,緊並著膝蓋屈腿高舉,連帶將男兒的手也提上來。
耿照的指腹陷在蜜縫里往上一勾,捻過一枚大如嬰指的勃挺蒂兒。那肉荳蔻似的蛤珠劇烈腫脹,既脆且韌,被他失手捻下,旋即彈翹起來,液珠甩賤,本已濕透的裙布上又添新濃。
染紅霞“呀”的一聲,蛇腰拱起拋落,終於松開他的嘴唇,閉目顫抖。
“疼……”悠斷的吐息更添魅惑,但她並不是有心使媚,是真的露出痛楚之色。充血的陰蒂異常敏感,任一絲呵息、一抹輕撫都足令動情的女子魂飛天外,不僅快感被急遽放大數十、乃至數百倍,疼痛亦然。
耿照心疼地輕輕抽手,每一動她便又一顫,蒼白的玉靨漸漸漲起潮紅。他再也忍耐不住,撥開玉人的大腿,伸手去掀裙裳。染紅霞一痛回神,總算清醒了些,左手五指將他的魔掌死摁在腿間,不讓解開羅裙,羞急咬唇:“不……不可以!現在……不要……不可以……”
耿照見她衣鬢狼籍、軟語央求的模樣,胸口無來由地一疼,神智略復,滿腔欲念卻無法立刻平息,緊摟著她去銜唇片,濕膩膩地深吻了幾口,兩人吻得如膠似漆,分開時猶牽著一條晶瑩液絲,閉目抵額,才得稍稍喘息。
耿照將手從她腿間抽出,指掌直欲滴出水來,竟比前度更濕,指尖濡著些許荔漿似的細白薄乳,自是玉人情動時、貼肉沁出的瓊液。質地之細膩溫稠,連濕透的裙布也擋不住,滿滿沾上愛郎的指尖。
染紅霞看得一怔,片刻才會過意來,不禁大羞。見他將手指湊近鼻端,更是差點羞得厥過去,小臉紅熱得快說不出話來,劇喘著急喚:“別!髒……髒呢。”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才不會,”耿照硬湊過來,帶著夫君般的專橫。“味道好極啦。瞧!”
她去拉他的腕子,鑄鐵似的手臂自是絲紋不動,男兒不僅將指頭送進嘴里,舌尖卷下一小片薄漿,還把唇指摁在她口邊,吻著、撫著飽滿的唇珠,半誘半強地拐著她含住了指尖。
指頭上都是她肌膚的氣味,仿佛被濃縮數倍,揉捏得馥郁已極,帶著一絲狂釁,如蘭麝般挑刺著鼻腔與味蕾,舌板上麻麻的一陣。但他是對的,她喜歡這個味兒。
她的溫順聽話令男兒血脈賁張。
平日高高在上、英武逼人的水月停軒二掌院,此刻卻偎在他懷里吮著他的指頭,與他共嘗她的醉人芬芳……耿照喘著粗息,湊向玉人雪白的胸頸,這回染紅霞卻堅決抵抗,輕喘著:“不……不可以!不能……不能在這兒……還有別人……”耿照啞聲道:“那換得別處,你再給我……”染紅霞羞不可抑,竟沒有說不好。
“二掌……”他低聲喚她,忽覺這稱謂有些不妥。
染紅霞會過意來,羞意未褪,低道:“我爹都叫我紅兒……”想想不對,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板起俏臉,咬唇道:“我本以為你是老實人,卻學得這般油腔滑調,淨欺負人!以後還是叫我二掌院好了。幾時乖了,再讓你喚……喚別的名兒。”語罷噗哧一聲,粉頰紅彤彤的,慧黠的眼波春風悄染,明艷不可方物。
耿照笑笑不以為意,為她撿回了昆吾,見劍刃絲毫無損,隱隱煥發金芒,頓感驕傲:“七叔的好手藝,連妖刀也無奈何!”還劍於鞘,遞了給她。
“這樣乖不乖?”
“不乖!”染紅霞嘻嘻一笑,咬牙活動右腕,按了按腫起的部位,隨手撕下一條裙邊扎緊,見他雙手捧過昆吾劍,突然紅著臉別過頭,輕道:“先替我拿著。腕……腕子疼呢。”
劍在人在。劍是劍者的第二生命,把劍交給他,等於就把人也交給了他。
耿照細品著其中的纏綿情致,宛若置身夢中。兩人相扶而起,染紅霞偎著他的胸膛,連汗澤嗅來都異常甜美。不遠處,妖刀離垢兀自插地,熾紅雖褪,白熱化的斧刃猶未降溫,一丈方圓內地面焦裂,裂隙不住竄出滾燙白煙。
耿照本想上前,染紅霞輕扯他衣袖,急道:“別去!再等會兒。”
“嗯。”耿照握著她的小手,摟著佳人的臂彎緊了緊,低聲道:“聽你的。”染紅霞俏臉飛紅,羞喜的模樣極是可人。忽聽一人笑道:“我聽說水月停軒歷代,均由處子接掌大位,不是出家做尼姑,便是發誓終身守貞。二掌院與男子這般卿卿我我,傳入江湖,可不大好聽啊!”
染紅霞身子一顫,幾乎站立不穩。耿照猛然抬頭,赫見一人打著燈籠走入院門,夜行黑衣、糊紙笑面,無論身形或裝扮皆與當夜破驛中所見相同,不覺一凜:
“是你,鬼先生!”
“典衛大人,你可真是陰魂不散哪!”黑衣人嘖嘖搖頭:
“到哪兒都有你。這算是什麼緣分?”
耿照初見離垢時,便猜想與鬼先生有牽連,此際見他現身,也不必再猜了,兩者肯定脫不了干系,回臂將染紅霞護在身後,悄悄把昆吾劍塞給了她,指著鬼先生厲聲道:“我原以為你不過利用妖刀現世,煽動七玄生事,不想控制妖刀四處行凶的正主兒,原來就是你!”
鬼先生笑道:“怎麼,典衛大人想替天行道麼?”
聽神秘陰謀家直認不諱,耿照一顆心漸往下沉。鬼先生刀如其名,真個是如鬼如魅,當夜在破驛便難以抵擋,如今他與染紅霞已無再戰之力,這煞星若有殺人滅口的意思,倉促間確無脫身良計。
鬼先生放下燈籠,隨手拾起一柄鋼刀,試了試順手與否,面具後的悶濕語聲聽來帶著笑意。“我一直很容忍你,典衛大人。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壞我的事,活像個到處打秋風的閒漢流竄在各個重要場合,把事情搞得一團亂……但也只是到今夜為止。
“你放倒了我的刀屍,須再賠我一個。若能有染二掌院這樣美艷的刀屍,實是賞心樂事。這樣,你乖乖將人交出,我留你一條全屍,很公道吧?”作勢探頭,遙對他背後的紅衣麗人喊道:
“還是二掌院自願犧牲,放下兵器自縛雙手,隨我離去,好換情郎的一條命?”
他開的條件乍聽互有衝突,殊不知暗藏玄機。
耿照不管交人與否,左右是個死;染紅霞若自願就縛,卻能換愛郎一线生機……如此男必死戰,女子卻難免猶豫不覺,矛盾自生。“挑撥”本是鬼先生最愛的游戲,信口撥弄,幾已成癮。
染紅霞卻不隨他起舞,斷然道:“邪魔歪道,言何有信!不必說那些無聊言語,只管來罷。”雙手持劍,思路清晰,絲毫不動搖,與適才軟倒在耿照懷里的嬌羞尤物判若兩人,縱使容色委頓,連站立都有困難,依舊凜然英颯,令人動容。
耿照被她點醒,暗自凜起:“此人無論說什麼,都是陰謀的一部份。若無相應的實力,跟這種人談什麼條件都是假的。”再不猶豫,拉開鬼手架勢,勉力提氣,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倆絕不分開。”染紅霞輕輕“嗯”了一聲,濃睫瞬顫,低聲復誦著:“絕不分開。”兩人肩靠著肩,全神應對。
“好一對亡命鴛鴦!”長笑聲里,鬼先生提刀邁步,院牆上忽然撲落一條人影,森寒銀光密如星雨,錚錝聲不絕於耳,他整個人似被裹入一團劍芒,鋼刀飛轉失形,青芒銀光交錯回旋,竟是以快打快。
纏斗僅一霎眼,銀光中忽出一劍,徑取心口,仿佛這團令人眼花撩亂的劍光不過是掩護,只為賺取這穿心的瞬息之機!
“好毒!”鬼先生縱使刀快也不及回臂,遑論閃躲,“錚!”劍尖正中左胸,豈料刺之不進,恢復劍形的單鋒刃陡地一彎,刀光挑飛四道血箭!
滿天劍影一收,黑影落地還形,踉蹌幾步,恢復成一名苗條的男裝少女,正是弦子。鬼先生在她兩臂及左右大腿各抹一記,傷口輕淺不虞致命,卻足以剝奪她絕妙的快劍身法,令來援的生力軍在一照面間就成了另一名傷兵負累。
(可……可惡!)
“沒事吧?”耿照及時將她拉回,以防鬼先生的快刀暴起傷人。
“沒事。”弦子搖頭,撕下衣擺只裹右臂,重新持起靈蛇古劍。
形勢對三人極其不利,但厄運似乎還沒到頭。
鬼先生背後的院牆上,接連出現數盞同式的白燈籠,其中一盞飛躍而下,持燈的覆面黑衣人走上前來,一雙青黃異眼閃爍妖光,嘿嘿笑道:“小和尚!許久不見,不想你竟還俗做官兒啦!”
耿照聽得背脊發寒,失聲道:“是你……聶冥途!”
“還有我。”綠綢蟒袍自另一盞燈影後行出,面塗油彩、足蹬官靴的九幽十類之主扶著佩劍金帶,大步來到庭院一角,拾起半柄殘刀檢視;頭雖未抬,聲音卻冷:
“是你,弄斷了這把寶刀?”
神術刀的斷折令耿照心痛,此際卻非是哀悼的時刻。陰宿冥、聶冥途雙雙現身於此,天知道在忒多盞燈籠之後,還藏有何等的邪派高手,三人想生出此地已是難如登天。在額際的冷汗滑落之前,他的目光已不動聲色掃過周遭,視界里所有的人、物、地、景俱都印入腦海,希望能激發一絲脫困的靈感。
“絕不分開”是決心信念,而脫困需要計劃和方法。
鬼先生笑道:“看來典衛大人招惹過的麻煩人物,不只是區區在下而已。適才走脫了雷奮開,沒了彩頭,這雙陸戲玩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十分掃興。不如這樣,咱們重新賭過,取下典衛大人的首級算是一彩,活捉二掌院也算是一彩;那位小妹妹雖然眉清目秀,只可惜無足輕重,就當是場邊的花紅,由得彩的兩位自個兒去分,看是一人一半呢,還是誰要先來。如何?”
聶冥途嘿嘿直笑:“挺有意思。”
另一人冷道:“若不要彩頭,只拿花紅行不行?”卻是那血甲門的代表。鬼先生笑道:“只要搶在他人得彩之前拾奪下這位小妹子,自是不算花紅了,對不?”那人冷哼一聲,語帶譏嘲:“你這麼做莊,倒是通權達變啊!”燈影一晃,竟連人帶著偌大的燈籠,徑撲弦子!
弦子站在耿照另一側,那血甲門代表若徑直而來,不免同對上耿、弦二人。
誰知那人身法如蜻蛉,走的是不規則的圓弧軌跡,上下飄忽、瞻前焉後,速度快絕;明明看著他來,身體仍不及反應,眨眼間繪著三條血豎弦的燈籠已撞向弦子的楚腰,休說耿照不及援手,連她自己都無由閃避,臂上刀創激靈靈一痛,硬生生慢了一息。
危及之際,一柄薄鋒挑入,獰如蛇信,血甲燈籠似極忌憚,立即飄退。
來人劍鋒一立,擋在弦子與燈籠之間,燈暈映出一把結實蛇腰,臀股卻豐盈得猶如甜熟的水梨,緊身衣靠裹出令人臉紅的胴體媚態,襯與手中的森寒蛇劍,巨大的反差更增添幾分麗色。
鬼先生眸里掠過一絲詫異,不禁失笑:“沒想到這花紅才是大熱門哪!莫非宗主也看上了這位標致的小妹妹?”
黑衣女郎挽起四尺細劍,冷然道:“她是我五帝窟之人。若要動她,須先問過本座!”那兼具少女與熟婦之美的身形甚為好認,耿照縱使多識美人,漱玉節的冶麗也不是輕易便能淡忘,一聽聲音再無疑義,暗忖:
“是她!難不成今夜在此的,俱是七玄的宗主?”
漱玉節後發先至,卻是舍了繪有蛇形標記的燈籠才趕上。血甲傳人從頭到尾都提著燈籠,實力難以評估,真要打起來,她其實沒有把握;與其掩飾弦子的身份與之周旋,不如直接擺明車馬,以鬼先生亟欲促成七玄同盟的企圖,料想不致看著雙方起衝突。
果然鬼先生嘖嘖兩聲,搖著頭轉向血甲燈籠,口氣甚是遺憾。
“既是五帝窟之人,自也做不得花紅。門主與這位小妹妹若無什麼梁子需要調解的,只好請門主割愛啦。”血甲燈籠之後,那人哼的一聲,青白色的燈暈緩緩退向一旁,再不言語。
耿照松了口氣,靈機一動,低聲對弦子道:“你帶染姑娘先走,從密道離開。”雙姝聞言睜大眼睛,不約而同瞪了過來,想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漱玉節站得很近,心中一凜:“他是說給我聽的!要我帶染紅霞一起走麼?”她與耿照的盟約是建立在化驪珠上,若保不住化驪珠,這項同盟也就毫無意義。以現場的氣氛,要帶走耿照是絕無可能,他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莫非已有了脫身計?
另一頭爆出炒豆般的喀喇勁響,聶冥途拗折指節,獰笑:“放著彩頭去搶花紅,沒人這麼賭的!小和尚,你我的過節,今夜便趁機了結了罷?”耿照冷然道:“落井下石,倒像狼首的作派。”夷然無懼,拉開薜荔鬼手的功架。
聶冥途獰笑著,擺出一模一樣的架勢,兩人如對面鏡照,眾人皆覺奇異。
“且慢!”
開聲的是“鬼王”陰宿冥。她手持斷刀轉過身來,殘斷的刀刃指著耿照。
“這小和尚與我也有梁子,不能讓給你,聶冥途。”
狼首獰笑:“小娃兒!你是專程找老夫的麻煩麼?橫豎是個死,你殺或是我殺,又有什麼關系?集惡三道有個代表參加大會,也就是了。”
“沒聽懂的是你。”鬼王轉動身子,斷刃由耿照身前移向老人。“小和尚的命是我的,今日誰要殺他,須問過九幽十類、玄冥之主的手中劍!這可不是衝著你啊,聶冥途。”
情勢丕變,誰也沒料到討保之人居然是鬼王陰宿冥。鬼先生笑道:“鬼王明鑒,這人是個麻煩精,何苦為他,傷了七玄同胞的和氣?”陰宿冥沉聲道:“你才是麻煩精!要開撈什子七玄大會,只管開便是,弄出忒多規矩,又教我等搶什麼彩頭花紅,不干不脆的,是將七玄之主當猴兒耍麼?”
她原以為此話說出,必得眾人響應,誰知周圍一片默然,連漱玉節也未附和。
鬼先生笑道:“鬼王此言差矣!欲得重寶,哪有不用代價的?就算我獨個兒搜全了五柄妖刀,獨個兒啟出號刀之法,仍須諸位同襄,才能復興七玄。盟中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弱者,這些規矩花樣,鬼王不妨當作考驗罷!日後結盟,盟主之下盡是悍兵猛將,何事不可為?”
耿照與染紅霞都是初次聽到這種論調,不覺心驚。
陰宿冥無言以對,只說:“無論如何,今夜誰都動不了他!”
聶冥途冷笑:“如此說來,咱們只得再打上一架了,娃兒。”
陰宿冥仰天哈哈幾聲,晶亮的眸中殊無笑意。
“手下敗將!還輸不怕麼?”
她知道聶冥途懼怕“天佛圖字”,聶冥途也知她是女兒身,兩人互有把柄在對方手里,談是沒什麼好談的了,手底下見真章。反正授人以柄,早晚得要拔刺,便是今日不打,改天仍要拼殺。
眼見場面亂成一團,鬼先生卻完全沒有制止之意,雙臂抱胸的模樣饒富興致,仿佛成竹在胸。陰宿冥與聶冥途即將動手,忽聽一把磨砂似的低沉嗓音道:“打倒這名少年,不用妖刀便能與會?”沙啞渾厚,聞之氣血翻涌,幾乎站立不住。
“正是。”鬼先生笑道:“惡佛可有興趣?”
陰、聶二人聞言一凜,雙雙回頭。
“有。”
一名身長九尺的昂藏巨漢走出燈芒,穿著一襲朴素的五條僧衣,腰間纏了幾匝的粗鐵鏈權充腰帶,短褐卷袖、白襪草鞋,活脫脫是苦行僧人的模樣,然而露出衣衫的每寸肌膚都紋滿了青紅二色的艷麗鬼紋,連光溜溜的頭頂也不例外,襯與黑黝如鐵的肌膚,分外惹眼。
巨漢一臉戟叉似的黑硬虬髯,眉目低垂,看不出年紀,渾身肌肉幾欲谷爆僧袍,一看便知身負極高明的外門硬功。就著燈下一看,才發現他渾身的刺青圖樣都是猙獰的小鬼,其中一只作矮身攀附狀,吐舌瞪眼的恐怖鬼面便刺在他半張右臉上,鬼手鬼腳分別纏抱腦門頸後,活靈活現,令人憷目驚心。
聶冥途上下打量他幾眼,怪眼迸出青黃異芒:“當真是你……南冥惡佛!這幾十年里,不聞何處有人大殺僧尼,我以為你被關在桅杆山某處,與我一樣不得自由。你是幾時脫困的?”巨漢雙掌合什,晃得頸間的骷髏項鏈格格作響,沉聲道:“你我俱困於蓁莽塵世,何由脫困?”
聶冥途冷哼一聲,似是低聲咒罵,只是隔著覆面巾難以聽清。
陰宿冥不用掂量,也知自己絕非狼首、惡佛連手之敵,靈機一動,提聲道:“惡佛!若要與會,何必執著於此?活逮了水月停軒的臭花娘,一樣也能同享妖刀。”她見染紅霞與他狀似親密,死黏著小和尚不放,一肚子悶氣正無著落處,出口也不客氣起來。
“我不殺女人。”惡佛搖搖頭,投下的陰影宛若黑山。
“她若肯削發做了尼姑,殺起來才有點兒況味。”
聶冥途“嘖”的一聲,卻見鐵塔一般的南冥惡佛抬腳跨步,轟然一響,明明地未迸裂,眾人卻覺身子陡然一震,雙腳瞬息間竟似騰空,不禁駭然:“這人好強橫的修為!”
耿照面色極是難看。他分別對過聶冥途與媚兒,深知兩人的武功深淺,這南冥惡佛一震之威,隱然在狼首、鬼王之上,二人連手也未必能敵,何況聶冥途是主殺的一方,最壞的結果,說不定要平白饒上一個媚兒。
血甲門那人有漱玉節牽制,聶冥途又對上了陰宿冥,本成僵持之勢。孰料南冥惡佛一出,天平立即產生劇烈的傾斜。高手對決,勝負往往在毫厘間,若主殺方齊齊出手,在數量與實力的雙重優勢之下,不唯媚兒與宗主必不討好,恐怕己方三人也將一並失陷。
他悄悄望了漱玉節一眼,希望她能讀出他的焦急,立刻帶染紅霞與弦子離開。曲线曼妙的黑衣麗人眼觀四路,卻站著一動不動,恍若不覺。漱玉節的心思他不是不明白:她若稍露退意,雙方失衡更甚,主殺的一方必然發難;不動聲色還能靜觀其變,拖得一刻是一刻。
(怎麼辦?還有……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南冥惡佛跨出第二步,地面轟震,花樹亂搖;余波所及,不遠處“嘩啦”一響,燒毀的半堵院牆轟然倒塌。聶冥途獰笑轉頭,專對陰宿冥,連血甲燈籠似都悄悄上前了些,漱玉節持劍不動,背後的左手無聲地挽住弦子。
耿照眼角一直盯著鬼先生。比起力大如象的惡佛,鬼先生的刀法毋寧是更可怕的殺著,耿照始終不信這人會袖手旁觀--除非殺他非是鬼先生的目的。
惡佛深吸一口氣,便要踏出第三步。以前兩步的威力判斷,這回地陷的龜裂將直接蔓至媚兒腳下,衝突一觸即發--
轟隆一震,地面的碎裂如蛛吐四散,直至南冥惡佛身後。他的第三腳這才回身踏落,兩股震波將地面夾出一堵矮牆似的嶙峋峰突,不住擠高、碎裂的土墩“喀喇”震響,仿佛是兩柄巨鏟所為;終於,地面的沙土石板壘到了頭,余力卻仍在僵持,抽空的勁力徑直對撞,土峰“砰!”一聲炸裂開來,地面露出一個兩丈方圓的陷坑!
而衝擊的雙方各自立於陷坑兩頭,南冥惡佛揮開簌簌掉落的土粉石礫,但見對面一名身披鏤甲的高挑女郎,手持金杖,裸露的一雙玉腿極其修長,已到不可思議的境地,酥白滑膩的膚質分外耀眼;玉足踩在前低後高的露趾硬底鞋上,滑潤如水的長腿曲线除了女子胴體的無上魅力,更透著結實矯健的肌肉线條,宛若白鹿昂立,堪稱力與美的結合。
“玉面蠨祖!”鬼先生及時躍出地陷范圍,站上了牆頭,見天羅香的燈籠還擱在檐角,俯身喝道:“蠨祖此舉,算是什麼意思?”
雪艷青拄著金杖回頭,焚風吹散她一頭淡金色的柔亮濃發,清秀的面上微蹙著蛾眉,神情十分認真。“你要玩什麼游戲,我本無意見,鬼先生。”平伸藕臂,纖長的雪膩指尖指向耿照,斬釘截鐵地說:
“但我還有話要問這人。今夜,誰也不許殺他!”
◇ ◇ ◇
雷奮開負傷在林中行走,捂在胸間的掌中觸感溫膩,熱血逐漸滲出扎巾。鬼先生的隨身佩刀既細且薄,外觀直如鋼片,原是為了配合他那神出鬼沒般的刀法,對雷奮開而言卻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一刀透胸而出,實已重創他的右肺葉,所幸刃薄鋒快,雷奮開拔出斷刀的手勁又拿捏得分毫不差,創口不過寸半來長,短短一道縫眼兒;迭起一塊豆腐似的方巾子按緊了,再以撕下的衣擺長條扎將起來,堪堪支撐至今。
風火連環塢易守難攻,周圍並沒有許多出路,這一條是大太保仗著絕頂輕功及強橫掌力硬“走”出來的,越險破關,徑於半山腰的密林間橫著迤邐數里,才循林隙較疏、坡降略緩處下山。
雷奮開忍著胸口的劇痛來到平地上,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越過了河灣,風火連環塢被阻在山嶺之後,難以看清,只余霞一般的殘映照亮水面,但山後的熊熊火勢似有趨緩的現象,不如先前凶猛。
蘆葦叢生的沙岸般無有舟楫,以他目前的傷勢,一旦入水感染、傷口化能,光是高燒不退便能要了他的老命。雷奮開在岸邊坐了一會兒,稍稍揭開胸口的方巾一看,血漬里滿滿的都是濃臭黃漿,轉頭啐了一口:“媽的,越老越不頂用!”倉促間手邊沒有酒漿炭火等消毒之物,而傷後最需要的贍養歇息,對此刻來說偏又太過奢侈。
他嘆了口氣,正要回頭找些殘株之類的物事,抱著渡過江去,忽聽一聲熟悉的號響打上半空中,燦爛的煙花散成鷹飛般的赤紅。
(是指縱鷹!)
雷奮開取出最後一枚炮信點燃,鷹焰掠空,不多時江上撐來一葉小舟,持篙之人一身赭色勁裝,頭覆皮兜、身披皮甲,下擺繡了頭五彩斑斕的振翼之鷹;覆面赭巾早已揭了開來,露出一張約莫四十出頭、黝黑精悍的國字面孔,卻是指縱鷹翼字部的統領葉振。
“指縱鷹”分為瞬、觜、拳、翼、尾五部,各部統領以下設有兩名副手,什(十人)有什長、伍(五人)有伍都,編制嚴密絲毫不遜於鎮東將軍麾下軍隊。“瞬”為鷹目,專司偵察;“觜”為鷹喙、“拳”為鷹爪,都是擅長戰斗的單位;“尾”是指鷹的尾羽,在飛行間導流順向,尾字部精於構築工事設立據點,或擔任行動先遣,早一步前往布置,或支持後勤,供應諸部之所需。
而“翼”字部顧名思義,麾下的腳力為五部之首,萬里神行若等閒,負責居中策應,聯絡各部消息。
指縱鷹五部既有職司,彼此任務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支獨立完整的部隊,瞬字部除了打探消息,亦可投入戰斗;觜、拳二部也都有自己的後勤支持系統……凡此種種,便於雷奮開調遣應用。
小舟壓著葦叢衝上岸來,葉振手撐竹篙,突然悶著頭栽下舟首,“啪!”跌進了淺水泥濘。雷奮開忍痛躍起,從水里將他撈了起來,赫見葉振腰間染紅,刀痕宛然,顯是受了重傷,一路苦撐至此。
難怪指縱鷹毫無聲息,雷奮開心想。原來是負責傳遞聯絡的翼字部出了事。
“大……大太保!”葉振抓著他的手臂,掙扎欲起,可惜力不從心。他腹間的刀創甚深,才被泥水衝去血汙,轉眼滲出大片深漬,難以消停。
“誰干的?”雷奮開面色陰沉。
葉振正欲開口,潑啦一響,一人破水而出,口里咬了柄匕首,赭衣被江水浸透,深濃如墨染,竟是追著小舟,從對岸一路游過來的。為求輕便,他入水前只來得及褪下皮兜皮甲,甩掉靴子,濕漉漉的頭發覆著蒼白瘦削的面孔,本就年輕的相貌看來更小了幾歲,宛若少年。
“高……高雲?”雷奮開微眯著眼,濃眉緊皺,一下子無法判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高雲是翼字部的副統領,今年才剛滿二十四,乃指縱鷹十位正副統領中最年輕的一個,甚至多數的什長、伍都要比他年長得多;但高雲坐上這個位子,指縱鷹里有意見的卻不多。
雷奮開去年要擢升他,來取代不幸殉故的副統領林風時,其實是考慮過一陣子的,猶豫處卻非高雲的能力或資歷。諷刺的是:他始終覺得這個年輕人太衝太狠、太想證明自己,居然為此感到躊躇。倘若再年輕十歲,雷奮開會非常喜歡這樣的家伙吧?但如今,卻只覺得刺眼而已。
最後他還是選了高雲。要比武功比手段、比舔血不皺眉的狠勁,高雲都是非常優秀的指縱鷹,幾乎無可挑剔。
他望著銜匕而出的蒼白少年,揚聲喝道:“高雲!這是干什麼?”
“大太保!”高雲取下匕首,不住喘息,吊起的雙目猶如狼顧:
“他……是叛徒!”光著腳踩水而來,身子搖搖晃晃。
這麼多年來,指縱鷹從未出過叛徒;稍有不服的,也早讓他給殺了。雷奮開並未顢頇得以為手底下人永遠不會有貳心,然而多疑總能有效地揠去敗苗,防患於未然。他定定望向面色蒼白的年輕副統領,神情漠然:“是你殺傷了葉振?”
“是……”年輕人突然意識到危機迫近--比起奄奄一息的葉振,自己看起來毋寧更像是叛徒--嗆咳幾聲,喘息道:“大太保!莫……莫給他令牌!他……我聽見他說……”
葉振稍稍恢復神智,從懷中掏出一塊翼狀令牌,顫聲道:“高雲……要搶鷹符。我……沒給他……”鷹符是指縱鷹獨有的令牌,母牌在雷奮開手里,五位統領各持子牌,任一子牌與母牌相嵌合,引動其中機簧,便會“喀喇”一響,從背面彈出一塊鐵簡。除開日常的管理訓練,要調動麾下的百人隊執行任務,非有這鐵簡不可;指縱鷹徒眾認簡不認人,便是本部統領也一樣。
葉振跟了他二十幾年,知道這面鷹符比生命重要,為保不失,寧可挨高雲一刀、拖命撐船過江,也不敢丟了翼字部的符牌。雷萬凜目光一銳,抬頭厲聲:“高雲!你為什麼要搶鷹符?難道不知道,非統領而執鷹符者,唯死而已!”
高雲從懷里掏出一柄似鉗非鉗的黝黑物事,急道:“大太保!我在他行囊里找到這個……”往前一拋,那物事落在雷奮開腳邊的軟沙里。“我從榆西鎮就開始留上了心,他……他沿途找鐵匠,問能不能不傷機簧,把鷹符撬開,取出鐵簡。那東西……就是用來開鷹符的!”
雷奮開匆匆一瞥,不確定那物事是否真能撬開鷹符,但就形狀看來,的確是開剪之用,轉頭森然問:“葉振,你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若真要走,交代一聲就是了,何必動鷹符的腦筋?”
葉振勉強睜開眼睛,咳出一串血沫子,掙扎道:“大太保……我何必……是那小子……”一動牽動傷口,嘴角溢出血來,雷奮開仍是冷冷睨著,絲毫不為所動。葉振莫可奈何,苦笑道:“大太保,二十幾個年頭,比不過一個嘴上無毛的小鬼頭麼?”手一揚,鷹符“噗通!”一聲掉落水底。
高雲變了臉色,一扭身跳回水里,片刻才又骨碌碌地冒了上來,手里牢牢抓著那塊翼狀鷹符。雷奮開冷眼看著,薄唇綻初一抹扭曲似的森寒蔑笑:“看來你很想要是麼,高雲?”從懷里摸出那塊猶如八卦盤的母牌,淡然道:
“倒不如,把這塊也給你算了。你想拿去給誰?”
高雲臉色慘白,呆怔片刻,死命搖頭。“我不是……大太保!不是我……真不是我……”微顫倒退,雙手分別捏著匕首和鷹符,嶙峋的指節繃得死白。雷奮開見他慌張的模樣,本還有三分不信,這下也不再懷疑,忽見高雲眸光一狠,咬牙道:
“我殺了你這賊廝鳥!”虎吼撲前,手中匕首揮出一道帶水銀虹!
“大膽!”雷奮開驟然發怒,單掌劈得他頭顱迸碎,血人似的向後彈飛,噗通一聲摔入江流,旋不知被卷至何處。他隨手封了葉振幾處大穴,緩止失血,拍拍他肩膀道:“好兄弟,是我誤會了你。”葉振面如淡金,只是軟弱地搖著頭,並未言語。
雷奮開上下打量他幾眼,將他放入舟中,撐篙一躍而上;篙尖探入水底一點,小舟滑出沙灘,箭一般向對岸而去。船至中流,雷奮開隨手將母牌與翼狀鷹符一合,倒出一枚光滑的鐵簡把玩,將還合著母牌的鷹符遞給葉振,笑道:
“男兒大丈夫,不會這麼小氣吧?”
葉振低頭笑了笑,猶豫片刻,才伸手接了過去。本要取下母牌交還,誰知轉得幾轉,母牌卻絲毫未動,又看不出有什麼機關暗榫,抬頭道:“大太保,這鐵牌我看你弄了十幾二十年,總是一扭便能取下,莫非有什麼機關?”
雷奮開背向他撐篙,片刻,才笑著反問:“打聽清楚了,才好向買通你的人交代麼?”葉振的笑容僵在臉上,渾身冰冷,一時說不出話來。
雷奮開恍若不覺,抬頭悠然道:“這就是我不喜歡高雲的地方。年輕、衝動,沒一點兒耐性,又受不得人家冤枉;隨意擠兌一下,就上了你的當。是不?”
葉振太了解他了。雷奮開一向能忍,但並不是個好涵養的人,忍下的每一絲每一毫,都要十倍百倍的討回來。舟行之間,連逃都沒得逃,葉振強抑心驚,勉強笑道:“大……大太保!你……你開什麼玩笑?”
“他以為我信了你,又氣又怕,想和你同歸於盡,那句“賊廝鳥”不是罵我,是衝你葉統領來的。”雷奮開回頭道:
“高雲的屍身落水時,我才看見他背後有傷。那傷口很深,差點沒穿過胸膛,那小子在水里游得太久,創口泡得死白,流到沒血可流了,連站都站不穩,腦子也不清楚。
“只有被偷襲暗算的人,致命傷才會在背門。是吧,葉統領?”
葉振強笑道:“大……大太保,我若有這等布置,何必跑給他追?是他……”
雷奮開揮揮手。“殺了個高副統領,有什麼好處?你要的,是我的令牌呀!”
篤的一聲,船首撞上碼頭,小舟竟過了江。葉振如溺中扶草,放聲大叫:“我拿到令牌了!莫……莫讓他殺我!莫讓他殺我!”聲音慘極,宛若殺豬一般。雷奮開也只冷笑,一腳踏在船頭,撫著胸四下眺望。
忽聽林間一人笑罵:“別叫啦!忒也怕死,難道不知是放餌釣魚麼?都說指縱鷹剽悍無敵、忝不畏死,怎出了你葉統領這種貨?”負手而出。來人一身錦袍,形容瘦削,明明從頭到腳都是員外郎打扮,舉手投足卻有股江湖氣。
雷奮開哈哈大笑。“他被你收買之後,便不是指縱鷹了。是你的錢弄髒了這個東西,以前本來還算是個人。”
那人也笑了。“能用錢買,不也挺好?一定要打打殺殺麼?”
“這話從你嘴里說將出來,簡直是笑話。還是你也想用錢收買我……”大太保冷冷一睨,眸里卻無絲毫笑意。“……雷老四?”
封底兵設:映日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