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疏影倒是波瀾不驚,只是淡淡一笑:“是麼?好在二掌院歷劫無礙,此後定然福壽綿長,也不是件壞事。”以蓋緣輕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飽尖翹的上唇珠微抿著,貝齒似是輕咬唇瓣,一邊徐徐飲下茶湯,雪酥酥的長頸喉肌一滑,連細小的吞咽聲都顯得斯文秀氣。
“這位是胡彥之胡大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樣就像是跟閨中密友閒話家常,就著搖曳的燈焰一瞧,宛若寒梅綻放,撲面仿佛蕩漾著一片清洌幽香。“久聞胡大俠濟弱扶傾,做了許多了不起的義舉,襯與寶馬名劍,相得益彰,不愧是觀海天門鶴真人的高足。”
胡彥之是老江湖了,自不會被幾句恭維拍得飄飄欲仙,忘乎所以。
但橫疏影這幾句說得輕描淡寫,神色、目光無一絲逢迎諂媚,倒像是興之所至,隨口與朋友分享什麼江湖趣聞似的,聽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覺得怎麼尷尬。
“二總管客氣。”
胡彥之抱拳拱手,霎時收起逐目獵艷的輕浮神態,悄悄對眼前這名總管一城命脈的秀麗女郎留上了心。
橫疏影瞥見采藍、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隨侍的少年道:“鍾陽,為這兩位姑娘安排一間僻靜的客房,撥幾位能干的嬤嬤照看,速請大夫來瞧。切記:診金、藥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擱了救治良機。”
那被喚作“鍾陽”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間隱有一股剽悍之氣。他低頭領命,出廳喚得幾名司役抬來軟榻,後頭跟著三、四名身子壯健的中年仆婦,仆婦們輕手輕腳地將藍、碧二女抬上軟榻,朝橫疏影一躬身,低著頭魚貫退出廳院。
黃纓雖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說是要照顧二女,隨下人一並去了。
染紅霞感激橫疏影的體貼安排,起身欲謝,卻讓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兩人把臂扣指,距離登時拉近,芳息相聞,吹鬢如柳,橫疏影似無松手之意,徑與她並肩靠頭,模樣十分親熱。“多……多謝二總管。”染紅霞與她並無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來,頓時頗不自在。
橫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說得什麼話來?貴我兩派同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姊姊的地頭,暫且寬心住下,先把身子養好。有什麼話,等明日睡醒了再說。”喚另一名隨侍的少年何煦,讓他吩咐廚房准備飲食,少時送入諸人房里。
染紅霞沉默片刻,終於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櫻粉唇微啟:“二總管……”
橫疏影聞聲回頭,明媚的杏眼微微睜圓,竟有一絲天真。
“什麼事呀,妹子?”
染紅霞一怔,忽覺再生分下去,倒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猶豫了一下,改口道:“橫二……橫家姊姊,敝門遭逢大難,眾家師妹生死難料,我很擔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斷腸湖一趟,瞧瞧莊園里的情形。”
橫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軒怎麼啦?來,快說與姊姊聽。”
染紅霞點點頭,將如何被妖刀萬劫追殺、如何遭遇魏無音與赤眼,以及墜崖獲救等,仔細交代一遍,只隱去解“牽腸絲”一節不說,對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黃纓、采藍等均已不在廳內,她刻意避開耿照的目光,講到墜下紅螺峪時目光微略低垂,濃睫輕輕一顫,只說四人在崖下暫宿一夜,天亮時才發現魏無音已然辭世,而後遇上觀海天門的蘇彥升一行,再來便如胡彥之所見。
她的嗓音清脆動聽,只是傷後體力稍弱,說了一會兒有些喘不過氣,只得停下歇息。橫疏影抬起眼,視线越過大半個廳堂,忽然開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卻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頭道:“啟稟二總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雙手捧過頭頂。橫疏影點頭道:“拿來我瞧瞧。”
忽聽兩人急道:“不可!”幾乎是異口同聲,渾如一人。
胡彥之一聲嗤笑,看看染紅霞,又看看耿照,不覺雙手抱胸,饒富興致。耿照自知失言,趕緊低頭;染紅霞面頰發燒,蒼白的雪靨飛上兩朵紅雲,病容里別有一股嬌羞韻致,更顯明媚。
她見耿照低頭不語,直把發言的權柄交給自己,知他無意說出當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雜陳。但猶豫也只不過一瞬,她捏緊手心,定了定神,盡量把話說得平穩自然:“姊姊有所不知。當日琴魔前輩曾說,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對女子極為不利,一旦嗅著刀上芳香,便會成為刀屍,被妖刀迷去心神。”
橫疏影聽得一愣,不覺失笑:“哎喲,有這麼厲害麼?這簡直是……簡直是戲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見染紅霞神色嚴肅,全無戲謔之意,才斂起笑容,碾玉珠兒似的貝齒咬咬下唇,端杯啜飲了小半口,不動聲色地問:“按妹子的說法,此毒似是對男子不起作用?”
當夜魏無音述說時,染紅霞其實中毒已深,介於半夢半醒之間,許多關竅都沒來得仔細聆聽。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輕聲道:“應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響,此一推測該是有本有據,不算胡猜。
橫疏影點點頭,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虛,咬著唇微微側首,片刻又問:“若貯於容器中,這妖刀的淫毒還能不能害人?”
這點魏無音連提都沒提過--至少在她清醒的時候是如此--染紅霞全然答不上來,輕咳幾聲,素手往幾上胡亂摸索,倉促地揭杯就口,借機偷望耿照一眼,見他依舊低頭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樣,把心一橫,硬著頭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絕刀上的香氣,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橫疏影點頭道:“這就好辦啦。”放下蓋杯,遙遙吩咐耿照:“將我床頭的琴取來。”
耿照剛入執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聽差,連這座小院外的圓拱門都沒踏進過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卻不見床頭櫃上有什麼琴。橫疏影也不生氣,隨口指點:“就是那個木盒子。拿到幾上打開,先將琴取將出來。”
轉頭一瞧,果然床頭處置著一只長近三尺、寬約一尺的烏木匣,耿照將木匣拿到桌上揭開,只見匣中貯著一具形制怪異的黑琴,琴身有如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枕頭,兩端圓鼓,中間曲腰微凹,與尋常琴箏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還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紋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翹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鳥爪擒珠的模樣。琴首處的“岳山”(琴頭架弦處,是琴的最高點)呈寬闊的斧狀,琴額(琴頭)卻沿著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頸閉目的雁鳥頭部,髹滿烏亮黑漆的琴身布滿同樣風格的陰刻鳥羽紋飾。
這具怪琴備齊了“首、翼、尾、爪”四部,通體竟是模擬一只斂翅棲止的雁兒。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並不肖真,卻能清楚感覺到這頭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軀似乎還在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間便會抖抖羽毛、睜眼鳴叫起來,形極簡而神靈俱足,堪稱大匠之風。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卻也聽過“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之類的詩句,一數黑琴琴面,誰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聽染紅霞開口道:“姊姊這琴好特別。琴上竟無徽鈿,卻要怎生彈奏?”琴上以螺鈿鑲嵌、標示音位的圓點稱之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銀寶玉制作的。
橫疏影未做答復,聞言只是側首,嫣然一笑:“妹子也愛彈琴?”
染紅霞猛被問得俏臉飛紅,訥訥道:“姊姊莫笑話我。我粗魯得很,不會這些風雅事,只是幼時在府中曾見家人彈琴,所以知道一些。”
橫疏影微笑道:“這種一足無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現今已沒什麼人彈奏啦!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兒的模樣,有人稱之為“伏羽”,據說琴面塗抹的灰漆里摻了特別的藥料,琴弦一動,便會散發出淡淡的金銀花氣味,又喚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彈琴的老師所贈。我偶爾想念故人,搬來撥弄些個,改天再彈給妹子聽。”
染紅霞點頭稱是,想起外頭對於這位二總管的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樂之事。
耿照聽從吩咐,將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於桌上。
橫疏影遙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連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鎖頭。”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負重一空,心中煩惱似有稍減,不由得松了口氣,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忽然涌現。
橫疏影看在眼里,轉頭對染紅霞道:“妹子,你身上有傷,夜路又十分危險,不宜回轉斷腸湖。姊姊派兩隊快馬往斷腸湖,同時飛鴿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晉見城主,讓他老人家發兵馳援水月停軒;若妖刀已去,便讓馬隊保護貴派諸位師妹,暫且退至安全處,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後。妹子以為如何?”
染紅霞元氣耗損甚巨,自忖沒有再戰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得點頭:“如此甚好,有勞姊姊啦。”與胡彥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橫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對女子不利,妹子若攜回水月門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過我,不妨交由姊姊暫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鍛冶,說不定能鎮魘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異的法門。”
赤眼本不是染紅霞之物,乃是魏無音臨死之前托付給耿照的東西,她並無貪圖之心,點頭道:“都依姊姊。”胡彥之一凜,暗想:“這麼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東西。”見橫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無一絲異處,當下不動聲色,與染紅霞一起告辭。
忽聽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大喊:“在這里!找到啦、找到啦!”腳步聲、弓弦彈動、金鐵交迸的聲響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隊人馬涌進院里,盾甲相碰、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的態勢。
胡彥之笑道:“哎喲,打獵打到這里來啦?二總管,真對不住,這該是衝著我來的,我去瞧瞧。”說著長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廳門。
觸目所及,只見小小的院落里擠滿了張弓挺槍、手拿火炬的武裝兵士,裝扮與白天所見的多射司人馬一般無二,只是離了馬匹之後,這些訓練有素的青壯漢子搖身一變,又成了長槍步卒,數十人散成一個圈子,將角落里的策影團團包圍,四角均有人手持繩網,網下系著鐵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門之外,八名皮笠綠衫的跨刀甲士簇擁著一抬軟轎,轎上踞著一名錦衣公子,雙眉斜飛、鷹准薄唇,略顯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驕悍跋扈之氣,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之子獨孤峰。
胡彥之彎腰拂了拂庭階上的塵灰,一屁股坐下來,咧嘴大笑:“喂!別說我沒警告你們,惹火了我這位老弟,一會兒有你們苦頭吃的。”眾人回頭,見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鄰近幾名機警的甲士立刻掉轉槍頭,明晃晃的刃尖將胡彥之環在中央,更無一處可逃。
“你是什麼人?居然潛入本城內院!”胡彥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話。
鍾陽走出廳門,遙遙對著獨孤峰長揖到地,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啟稟中郎,這位胡彥之胡大俠,乃觀海天門掌教鶴真人的得意弟子,正與幾位正道朋友在二總管處作客,明日將晉見城主。只因今天來得晚了,尚不及與中郎引見。”
獨孤峰微微一凜,眼中的囂狂略有收斂,把手一揮,撤了胡彥之周身警戒,上前打量他幾眼,冷冷道:“這是你的馬?”
“不是。”胡彥之一本正經。“它是我兄弟。”
獨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頭握緊,怒極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誰把畜生當作人看!”
胡彥之微笑道:“世子這話卻不盡然。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恣意驅趕奴役之人,相較之下,我同畜生稱兄道弟算什麼?”
獨孤峰一聲哼笑,慢慢說道:“你若是出言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抄家滅族不說,只怕還要連累你師傅。”胡彥之故作惶恐,滿手亂搖:“我……我哪里出言諷政了?你……你可別亂說話!”
獨孤峰見他神情大變,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厲之色,寒聲道:“你方才說過“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奴役驅趕之人”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這話……這話到底是諷了誰呀我?”胡彥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還能有誰?”獨孤峰冷笑:
“能驅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說這話就是諷政!”
胡彥之卻一臉茫然,歪著頭直掏耳朵:“誰呀?”
“朝廷!”獨孤峰聲色俱厲。
“朝廷?我說了朝廷什麼呀?”
“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啊?誰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獨孤峰氣得七竅生煙,鐵青著臉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聲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你聽清楚了沒有!”
霎時間,整座院落里靜得鴉雀無聲,一干多射司的槍衛們愕然回頭,睜大眼睛,除了晚風吹拂、炬焰燒竄的聲響外,誰都不敢開口多說一句。
胡彥之“噓”的一聲,伸指往唇上一比,低聲說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抄家滅族且不說,只怕還要連累許多人。好在這里聽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腦兒殺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獨孤峰額角青筋未退,兀自脹紅脖頸,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個心懷不軌的偷偷報上鎮東將軍府或東海護軍府,難保不會惹動父親或外祖父的政敵,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許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驚,回過神來,才發現滿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掃眾人,不覺流露殺意。胡彥之本是隨口戲耍,此際卻有些心寒,暗忖道:“看來,這小子竟是頭青眼狼。不過是句玩笑而已,他卻動了殺心!”
“這是怎麼了?”
一聲嬌柔驚呼,一陣若有似無的幽幽梅香漫出廳堂,橫疏影披著一襲玄黑大氅,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那黑氅雖然包裹得密不透風,將她腴潤曼妙的身段盡皆掩去,卻依然露出一雙踝骨渾圓、膚如細雪的腳兒來,套著小巧鮮嫩的鸚鵡綠繡鞋,益發的嬌妍可人。
眾多射司的兵士們一見她來,不覺一愣,怔怔盯著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膩足踝,滿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紛紛低頭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間,滿院幾十條大漢俱都俯首,猶如泥塑木雕,並肩齊列,一動也不動,風中只余“砰砰”的心髒鼓動聲響,撞擊之猛之劇,幾乎能想象熱血奔流的模樣。
橫疏影揪著氅襟抵御寒風,另一只纖纖素手一揮,淡然說道:“這是我歇息的地方,誰讓你們進來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槍騎隊長不敢違拗,衝獨孤峰及二總管一躬身,率眾退出院門,隊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無人。
橫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這位胡大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們怎地動起手來啦?”獨孤峰面色猶青,騰騰怒眉一下子還緩不過來,冷哼一聲,摔開胡彥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頭,胡彥之也不想太讓他下不了台,故意踉蹌幾步,摸著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訓我哩!讓我別亂說話,以免冒犯朝廷,落了個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俠口沒遮攔的,是該教訓。”橫疏影抿了抿嘴,自顧自的笑起來:“只是當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報你出言諷政,官府多半不肯辦,沒憑沒據的,回頭就是一條現成的誣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牽連,官老爺們更加的怕。”
獨孤峰聞言凜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容色稍見平霽。
橫疏影側身一讓,嫣然道:“世子,這位是水月停軒杜掌門座下高足,染紅霞染二掌院。妹妹,快來見我家世子。”染紅霞不愛應酬,勉強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聲道:“世子安好。”
獨孤峰盯著她瞧,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銳利的視线有如實刃,緊貼著她玲瓏有致的胴體曲线,由上而下,絲毫無遺。一股濕黏冰冷的不適感,仿佛沿著無禮的注視滲入骨髓,染紅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額際如有無數針尖攢刺,一時之間竟有些惡心想吐。
“染紅霞、染紅霞……染……”獨孤峰反復念誦幾遍,忽然抬頭:
“這個姓氏十分罕見,普天之下也沒幾個。你,是鎮北將軍染蒼群的什麼人?”
染紅霞正要開口,忽覺一陣微眩,忙扶住鏤空門扇,定了定神,低聲道:“正是家父。”眾人無不驚訝。
獨孤峰雙目一亮,又打量了幾眼,見染紅霞雖有病容,卻生得一張雪白標致的瓜子臉蛋,雙腿修長,身段玲瓏浮凸,實是少見的美人,暗忖:“染蒼群手綰重兵,坐鎮北關多年,被譽為當世戰神,該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兒竟如此美貌!”
◇ ◇ ◇
據說染蒼群膂力過人,精擅馬術,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雲頭象鼻刀,殺敵直如切菜砍瓜,當者無不膽寒。因戰功彪炳,短短數年間,由一介衝鋒隊長升至驃騎都尉,所部均穿紅衣紅甲,自稱“血雲都”。
過去“血雲都”乃是獨孤閥麾下的精銳部隊,比之西山韓閥的私兵“飛虎騎”亦不遑多讓,都是昔日央土大戰中威震天下的勁旅。染蒼群的北關軍繼承了這支百戰勁旅的番號,被譽為是當世精兵。
太宗繼位後,命染蒼群為鎮北將軍,總領北疆防務。按照孝明帝的本意,異族懾於北關軍威,已多年不曾蠢動,本想將他調回平望都述職,待得歷練幾年京中官場,便要擢升為大將軍,官居太府,為皇帝總領天下兵馬。
面對這軍旅生涯中人人夢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蒼群卻派出千里快馬,上了道奏折婉謝。
折中寫道:“……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普天之下能勝臣者,幾稀;服冕廟堂、定謀擘劃,則普天之下,臣能勝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執衛北疆,乞願歸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馬,俱歸陛下所有;三軍將帥,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無四鎮之用,須大將軍何?”
太宗讀完,命內侍將折子遞給陶元崢看,笑道:“就憑這等見地,也夠資格做大將軍了。怎地這些人個個都不肯升官?”
其時陶元崢病痾已沉,行動不便,要坐在御賜的軟墊長背椅里才能勉強看完,費力說道:“蒼鷹不輕易撲擊,那是蒼鷹的風骨。陛下莫忘了逐獵才是蒼鷹的本性,若教示於籠中,豈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從此撤去大將軍一職,不再設置。
陶元崢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臥床月余,這位一手建立起國家制度、滿朝文武皆懼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長逝。陶元崢死後,太宗年年祭拜時都執弟子之禮,以追念少年時曾在東海老宅的書房里,與弟弟們一起聽他講授經義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觀處。
鎮南將軍段思宗率大軍南下,威服南陵道諸封國,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幾場威嚇性的小戰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較之下,北方異族驍勇獰惡、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關,一舉毀滅王都白玉京,各軍聞之色變;後來,異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軍閥才得以松一口氣。
按說北關道面臨的敵人如此險惡,理應營城築壘,堅守不出,但染蒼群接任鎮北將軍的頭幾年,歲歲均冒雪主動出擊,將王朝防线不斷向前推進,盤據北關道外的異族殘部捱不住雪災與軍隊的雙重夾擊,最後被趕入更北方的諸沃之野。
染蒼群更上疏征調北關道廿州六十五縣的民夫,連同各軍、各節鎮的屯田兵共十萬人,欲沿諸沃之野外側的嬰垣大山築起堅城壁壘,以垣相連,依著山脊深林結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
有人抨擊他“驅民以死”,有人則質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國力,伺機圖謀不軌。“將軍位極人臣,又擁重兵,為天下人所敬。”幕僚勸他:“何苦將自己推到刀鋸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
據說染蒼群只是抬頭盯著天看,什麼也沒說。
此事不只朝野議論,連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關軍主動出擊,將異族族民趕進了諸沃之野那樣的蠻荒地帶,天寒地凍,生存更加不易。此際是乘勝追擊、將他們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豈有不進反退,發民夫築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與老丞相在深宮里辟室密商,談了大半天,連陶元崢也反對。
“他約莫是想要錢糧啦。也難怪,北關道天寒地凍,誰也不想多待。”繼位不久的壯年皇帝捧折沉吟,見昔日的老師面色凝肅,似是想打個圓場:“這樣罷!再撥給他十萬石的糧,武器、棉衣盡量供應,賞賜白銀萬兩、錦緞千疋,封他……封他父親一個正二品的金紫光祿大夫好了,你看怎樣?”
陶元崢臉上罩著一層青氣,骨節嶙峋的五指捏著扶手,椅上傳來極輕極細的喀喀聲響--如果那渾圓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蒼群的頭顱形狀,說不定真會被老人一把擰斷。
“錢糧夠了,封官則不必。”陶元崢寒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此例一開,後患無窮。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還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為免打草驚蛇,可讓太子走一趟。”無視於皇帝的錯愕,老丞相啞聲緩道:“明年上巳節過後,皇上再派太子動身前往射平府(北關道首治,鎮北將軍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銀珠寶,賜他劍履上殿、免貢不朝。往後經常賞賜,漸次增加;如此三年後召他回京,便可誅殺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語。
幸好老丞相的謀劃最後並未付諸實行。
第四年的秋後未降大雪,是難得的暖冬,關內正一片歡欣鼓舞、准備迎接來年正月時,五千名異族驍士突然殺出諸沃之野,意圖斬關南下,重演當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奇襲戰略!
北關軍的先鋒軍難以抵擋,退到一處去年才臨時建造的關壘堅守,苦苦支撐十三日,終於等到了染蒼群所率領的增援部隊,經歷一番苦戰,得以擊退鬼神般的異族蠻軍。戰後派出偵騎,才知三年來遷到新占地囤墾的近百村落共萬余百姓,悉數被蠻軍所殺,屯田牧場等付之一炬,百里內渺無人跡。
“……蠻軍善騎,非天險不能御。”染蒼群寫奏折向皇帝報告:“嬰垣山前後均為平野,進則深入大荒,難有尺寸之功;退則無險可據,馬軍平履如夷矣。臣年來與蠻軍角爭,即為此耳,非蠻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從此對染蒼群更加信任。
染蒼群血戰數年,又慢慢將防线推進至諸沃之野,朝廷撥款征丁,沿嬰垣大山築起關壘,費時十五年而略具規模,百姓都管叫“連城”或“嬰城”,也有稱為“染公城”的。
迄今染蒼群仍在北境督建城牆,即使十年來異族未曾大舉入侵,邊境悄無動靜,只余零星衝突而已,依舊無損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形象。提起鎮北將軍染蒼群,無不豎起大拇指贊嘆,說是當世無雙的英雄人物。
◇ ◇ ◇
聽到染紅霞自承是染蒼群的女兒,橫疏影、胡彥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渾身一震,心想:“難怪前輩說她出身高貴,原來……原來是鎮北將軍的千金!”忽覺兩人間的距離變得極其遙遠。
那非是水月停軒二掌院與流影城弟子間的差距,而是天與地、雲端與塵泥,貴族與賤民間的巨大鴻溝,非是一夜繾綣所能跨越。他想著想著,心中一沉,只覺郁悶難解,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獨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將染紅霞當作什麼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臉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麼?”染紅霞惱他無禮,冷淡回答:“小傷而已,不勞世子費心。”
橫疏影噗哧一聲,掩嘴輕笑:“好啦好啦,先讓人家歇息罷。世子想與染姑娘說話,來日還怕沒機會麼?你們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著,有什麼話明兒再說。”喚來何煦、鍾陽,領染紅霞等去客房休息。
獨孤峰眼看今夜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馬再怎麼神駿,總要喝水吃草料罷?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廄,還怕你插翅飛去不成?”隨即離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總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處,躬身一揖,跟著鍾陽等退出廳去。卻聽橫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話問你。”耿照微微一凜:“二總管若問及妖刀,我該怎生說才好?”不免有些躊躇,只得硬著頭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紅霞步出院門之前,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眸中煙波朦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陣刺痛:“我若要損你名節,早先便說啦,又何必等到現在?你放心罷,紅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決計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諸人,橫疏影輕移蓮步,修長的玉腿輪廓浮出裳布,裊裊娜娜跨入門坎。
“把門關上。”她隨口吩咐,徑自回到堆滿卷牘的案後坐下,提筆展卷,又批起公文來。耿照不敢輕舉妄動,關好門扉後便靜靜立在一旁,聽候二總管差遣。
橫疏影批了幾份文書,翻過幾頁日帳,螓首未抬,慢條斯理道:“會磨墨不?”耿照趕緊趨前,拈起擱在硯石旁的上等松煙墨條,注水細細研磨。
橫疏影隨手批閱公文,支額埋怨:“都是你們這些個生事的。無端耽擱許久,我還有這麼多要看哪!”說著輕嘆一聲,苦笑搖頭,雪酥酥的細長粉頸在燈焰下分外膩人。
耿照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想起執敬司中唯一一個對自己人善、叫長孫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經教過他說:“如果遇到你不會、不知道的事兒,又或者不曉得該說什麼的時候,有句話萬試萬靈,十之八九便不會錯。”趕緊低頭,小聲道:
“小人知錯。”
橫疏影聽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麼事?哪兒學的這些個虛應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來,忽覺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似乎也不是那樣可怕,心情大為放松。他從前在長生園時,還不覺得二總管怎麼厲害,橫疏影偶爾會帶些糕餅糖果之類的前來,與他邊吃邊話家常。那時只覺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親,許久未見,還會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執敬司,才知“二總管”的權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繡花鞋底下,只消輕輕一跺腳,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幾翻,那些平日威儀赫赫的家將們,在二總管面前頭也不敢抬;她若說話的聲音放輕柔些,恐怕個個會嚇得渾身發抖,以為是二總管動了殺意。
橫疏影不是鎮日板著面孔的人,她時常笑,也很愛笑,但僅限於與“上頭的人”言笑,指揮部屬、交辦事務之時,卻是一點玩笑也開不得。看在耿照這些底下人的眼里,無論她怎麼笑意春風,在二總管跟前就是要謹慎小心,絲毫不能馬虎。
如這般的自在笑語,自耿照來到執敬司後還是頭一次。
橫疏影信筆批點,隨口道:“是我派你去斷腸湖送劍,不想卻遇上這等禍事,還差點丟了性命,真是難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說謊,老實點頭。
“真可惜。”橫疏影笑道:“我本想開開眼界,一睹三十年前為禍東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對付女人的東西。”
耿照不敢接話,唯恐她追問:“你見過中毒的樣子麼?不然怎麼知道刀上真的有毒?”還好橫疏影並未深究,隔了一會兒,又道:“魏無音前輩臨死之前,將刀交給了染紅霞姑娘,是麼?”
耿照不愛說謊騙人,一時為之語塞,正想著該怎麼回答,橫疏影又自顧自的說:“是了,染姑娘說過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給了她。”想了一想,低頭振筆,片刻便批好幾份文書。
耿照暗自松了口氣,還在慶幸自己毋須扯謊,卻聽橫疏影一邊寫字,一邊自言自語:“琴魔魏無音是當年討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後幸存的兩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詳細交代對付妖刀的秘訣,以免妖刀重生之後,東海無人能制。他傳刀之時,必也把這些都說給染姑娘知曉了……還有旁人也聽見了麼?”
“沒……沒有。”
琴魔遺言,確實只有一人得聽,這倒不是耿照存心騙人。
“當時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還有你,另外還有采藍、黃纓兩位姑娘,是不是?”
“是。”
“這兩位也沒聽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無音把赤眼刀和對付妖刀的種種秘訣,全都傳給了染紅霞。而染紅霞剛才,又把妖刀送給了我,這麼說沒錯罷?”
耿照不明白她為何要反復提問,點頭道:“是。”
橫疏影嘆了口氣,輕輕擱筆。
“你實在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該如何接口。二總管只問了他三句話,他也從沒有正面回答過任何一句有關琴魔遺言之事,這樣……也能知道他有所隱瞞?
橫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輕叩桌面。
“崖下有四個人,能在琴魔死前與他接觸。這把刀無論送給了染紅霞、采藍或黃纓,都屬於水月停軒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過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紅霞輕易將刀給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軒、向她師姊甚至師傅交代?”
“換過來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讓刀,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琴魔將赤眼妖刀給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屬本城,交給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了,你向來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橫疏影嘆了口氣,美眄流轉,抬起一雙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濃又翹的烏黑睫毛被雪膚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間,竟令人有些難以逼視。“如你所說,接受贈刀、聆聽遺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個人--”
她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美得難畫難描,卻令他寒毛豎起。
“那就是你,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