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殘霞濃渲如血。耿照低頭默默行走,不知不覺又回到四里橋的分茶食店前。他舉手遮眉,試圖擋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飲酒的衝動,低聲道:“我們進去坐坐。”徑自往店門走了過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後頭。弦子永遠都不會說“不”。
食店伙計見典衛大人回來了,忙點頭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風豪奢,傍晚是店內生意最好的時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活了一整天的人們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個地方坐坐,點些燠爆熱炒配酒吃,或去酒樓正店,或去麗舟畫舫,次一級的則有俗稱“腳店”的酒食專賣店。
這些地方供應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興,餐具都是銀器牙箸琉璃碗,即使只有兩人對坐,叫上兩碗好酒、點幾道象樣的菜色,下酒的果蔬雜嚼三五碟,講究些的這樣一頓能吃掉近百兩銀子。
平民百姓揮霍不起,就來更便宜的分茶食店。這家鋪子自己有簡單的廚房,白日里供應一些簡單的吃食,入夜四里橋邊各種吃食攤販紛紛出籠,鋪里索性不開伙了,客人想吃什麼,就喚閒漢拿著空碗碟幫忙去張羅購買,光靠賺酒錢都已快忙不過來。
“閒漢”顧名思義,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閒的人,並非鋪子里正式聘請的伙計掌櫃。他們一見有儀表整齊、看起來身家不壞的年輕人進店里,就會自動蹭上去親切招呼、幫忙跑腿,有時客人一高興就會賞些小錢。
類似的還有佩著青花手巾、拿著白磁小缸賣零食蜜餞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有,以及被稱為“打酒坐”的歌女。她們通常都在酒食店鋪之間流動,有些高級的酒樓正店不許這種人出入,以免掃了貴客的興致,不過四里橋這一帶的分茶鋪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伙計十分乖覺,一見耿照面色沉凝,搶著替他趕開閒漢,引到染紅霞坐過的臨水雅座,放下一半竹簾,陪笑道:“典衛大人稍坐,我給您張羅點吃的,再沏壺好茶來。”一連重復幾次耿照才回神,只說:“拿酒來。”
伙計連連稱是,喚閒漢買了油煎灌腸、炒兔肺、姜蝦、鹿脯等,都是附近有名的下酒菜,端來兩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給我拿一壇來。”想起自己酒量不甚好,為防飲醉了無人付賬,先掏出銀子給他:“這些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盡夠了,盡夠了。”伙計雙手捧過,不敢怠慢,趕緊拿了一小壇來。
耿照在風火連環塢吃了雷奮開三道掌,又被他一輪擠兌,啞口無言,心知自己的確奈他無何,盱衡眼前形勢,只得領兵護著染紅霞、崔灩月退出血河蕩,越想越覺窩囊。偏生雷奮開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將諸般不可為想了個透徹,益發困惱,氣自己倒比別個兒多些。
羅燁與他並轡而行,至越浦外城時忽道:“大人為所當為,並無不是。若真要動刀槍,下回准備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詫異轉頭,從他面上卻看不出這話是贊同還是反對,幾度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開打,你會遵照我的指示麼?”
羅燁笑了起來。雖只短短一瞬,卻是耿照頭一回見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輕隊長斂起笑容,轉頭道:“我不是好統領,這幫子也不是什麼好兵,但只要有點男兒血性的,都想給那些王八蛋一點顏色瞧瞧。”身後的驍捷營弟兄紛紛鼓噪:“捅他媽的龜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條命!肏他媽!”
“好啦,都閉上嘴!”羅燁馬鞭一抽,叫囂聲才漸漸低落。
他對耿照正色道:“我們是兵,聽令是本分、衝殺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人是將,得想得比我們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將帥的決定。小人這話有僭本分,大人勿怪。”就著馬上欠身,帶隊往巡檢營的駐地馳去。
全副武裝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槍,馳過耿照身前時紛紛頷首,聊作致意,行進間仍怪聲不絕:“大人!你挺帶種的嘛!”
“下回再打赤煉堂,記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賴!一個比一個俏!”
“那小妞給老子摸摸屁股,十個赤煉堂都打了!”
“你摸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麼德性。”激塵之間,放肆的哄笑遠去,不時夾著羅燁的鞭聲斥罵。耿照苦笑著,身後弦子無聲無息走近。“……需要讓他們摸嗎?”她皺著柳眉回看腰後,似想為攻打赤煉堂多盡一點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話再跟我說。”可能是“十個赤煉堂都能打”的說法真的有打動她,俏麗的男裝少女考慮過屁股的強度應該可以讓三百人摸一摸之後,開始覺得這筆交易能做。
“……好。”其實他只是想趕快結束話題。
染紅霞要回水月停軒的旗艦“映月”,耿照本想將崔灩月帶回朱雀大宅安置,她卻有別樣心思。“你目下為鎮東將軍辦差,赤煉堂亦仰將軍鼻息。大太保說得一點沒錯,赤煉堂若是借由將軍向你施壓,將軍會做何打算,猶在未定之天。”染紅霞淡然道:
“本門身在江湖,辦起事來比公門中人方便。慕容將軍要向水月一派討薛公子,怕還欠缺一個好理由。”
“這……”耿照為之沉默。
染紅霞的說法極具說服力,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雖是狂狷已極,連當朝天子的帳也不買,卻非是莽撞之輩;相反的,他不但絕頂聰明,而且還相當務實。普天之下,若還有個人是他深深顧忌,行動前非考慮一下不可的,大概也就只有鎮北將軍染蒼群了。
論兵力,北關遠大過東海;論戰力,繼承獨孤閥最強私兵“血雲都”之名的染家軍,恐怕是除西山飛虎騎之外,東勝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勁旅。
染蒼群與他一殿為臣,兩個不善交際的人說不上交情,稟直相敬還是有的。王御史彈劾慕容柔時,皇城內有袁皇後替他說話,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蒼群上書,認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顧命大臣,一向忠謹守份、功在朝廷,所誣多是子虛烏有,甚至用了“佞謗”這樣嚴厲的字眼。
要動染蒼群的女兒,慕容柔多半是要考慮一下的。哪怕只有一絲猶豫,這也是別人所沒有的優禮了。“水月門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掙扎:“恐怕……恐怕有所不便。”
“沒什麼不方便的。耿大人與沐四俠都曾在船上作客,豈有不便?”
他無話可說,只得由著她帶崔灩月離開。望著那抹修長窈窕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沮喪,卻難出一句挽留的話語;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於四里橋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飲盡,酒汁入腹後一股辛辣醬香衝起,十分難受。見弦子有樣學樣、端碗湊近小嘴,一副毫無防備就想仰頭喝干的模樣,及時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這樣喝……會醉的!”酒氣涌出喉頭,不由得打了個酒嗝。
“像你這樣?”
“呃……對。”
都不知道是誰教訓誰了。耿照滿臉陰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頭喝光。
一會兒伙計拿了濃茶和小酒壇來,耿照只讓弦子喝茶,自己拍開酒壇泥封,即斟即飲,片刻壇內又見了底。“小二哥!”他衝伙計招招手:“再來一壇!”弦子照辦煮碗,連飲連斟,總算趕上把空茶壺遞給他。
“再來一壺。”好像要這樣喝才是對的。少女心想。
伙計是老經驗了,知道悶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衛大人在赤煉堂處碰了釘子,接過酒壇茶壺陪笑道:“大人也吃點菜,我們這兒的菜很有名的。不如這樣,小的再給您上道醬燒肘子,吃飽了能多喝幾壇。”耿照揮揮手,並未答腔。
伙計添茶上酒,正要走開,想想又回頭:“大人,赤煉堂橫行三川,沒一百也有幾十年啦,陰著天慣了,沒這麼容易撥雲的。您仗義一席話,聽得鄉親心頭舒爽,這已夠啦,有什麼不快莫往心里去。”說完,才低頭快步離去。
耿照拍開窖泥斟滿,對面弦子也倒了濃茶。“干!”杯碗相碰,兩人一齊仰頭,俱都喝干。“聽得心頭舒爽”有什麼用?崔家還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還不是逍遙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懷中,緊捏著金字牌--這物事賦予他權力的同時,又將他牢牢束縛,絲毫動彈不得。
“可惡!”
“啪!”一聲,腰牌按進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質的金字牌嵌入同為木質的桌面,齊整得像在桌頂陰刻出花樣來,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運使功力,總有各種顧忌,仗著三分醉意,這一拍間勁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眯眼貼近細細端詳,片刻才傻笑:
“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當同意,鎮定地仰頭豪飲。
耿照“啪”的一掌,又將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陽刻了一枚鎮東將軍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幾無一絲破綻。“好功夫!”店內諸人都被聲響嚇了一跳,耿照卻紅著臉放聲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齒:“可惡!”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麼氣,柳眉微蹙。“因為功夫好,所以很可惡?”
“功夫好卻什麼都不能做才可惡!”耿照一頭撞上桌板,貼面悶吼:
“好想……好想殺雷亭晚。做出那些壞事的大惡人,真想一刀殺了!可惡!”
“現在去麼?”
耿照愕然抬頭,見弦子容色平靜,握了握腰畔的靈蛇古劍,紫檀木柄圓潤光滑,一望便知手感絕佳。“現……現在去?”他苦笑搖頭,眉頭揪緊。“不……不行。卯上赤煉堂牽連極大,一弄不好……總之是很麻煩的事。”
“我以前殺過一個人。”
弦子淡淡開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說難殺,任務一定失敗。我潛進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機會,在茅廁里將那人殺死。他身邊的人沒發現,我就這樣離開,回到黑島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著他,仿佛說的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動手,才有機會得手。不試試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還想解釋,忽煩躁起來:他擔心將軍處置、擔心赤煉堂背後的糾結,擔心武林失衡,擔心朝堂斗爭;擔心弦子飲酒、擔心自己喝醉沒付酒錢……擔心東擔心西,世間,哪有這許多計較?
在弦子看來,問題何其簡單--
想殺麼?現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輕舒猿臂,合著弦子的小腰將她高高舉起,踮步飛轉,轉得袂裾飄飄,仰頭大笑:
“好……好!現在就去!去殺……殺了雷亭晚!”一想不對,改口:“不……不行!殺人犯法,悄悄將那廝捆走便是。”腳步踉蹌,幾次要撞上鄰桌,碧火功頓生感應,腰臀貼著桌角轉開,陀螺也似一路轉出店鋪,居然連一根筷子、一只茶杯都沒碰落,驚呼聲此起彼落。
耿照轉得暈了,兀自長笑不絕,定睛一看,兩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貼著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細啊!”似覺不對,高舉的雙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張精致無瑕、宛若骨瓷的俏臉復現眼前。
“暈……暈不暈?”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搖頭。“你氣噴到我臉上才暈。”
他忍不住大笑,拉著她施展輕功,出得越浦,徑往血河蕩的方向去。
奔跑間血脈賁張,酒氣運行更快。耿照內功深湛,縱不善飲,區區兩小壇白酒還放不倒他,再加上涼颼颼的夜風拂面,不致神迷;興許是喝高了,額際略感不適,隱隱生疼,一抽起來便覺狂躁,卻得了個釋放情緒的現成出口。
雷奮開回風火連環塢,總壇的幫眾繃緊了皮,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備較白日更森嚴。
但潛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鱗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銅牆鐵壁在她眼里,不過縫隙接合的總成,鑽過去、拆開來就是了,哪有什麼問題?兩人一路放倒衛哨,無聲無息潛入水寨,耿照脅住一名服色華貴、看似頭目的赤煉堂弟子,讓他帶往八太保處。那人被鋒銳的靈蛇古劍架著,不敢造次,來到偏院牆外,才被切頸擊昏。
白日在四里橋一戰,雷亭晚儼然三人中執牛耳之人,本以為仆從必多,耿照與弦子藏身樹蓋眺望,卻連一名婢子也未見,院里悄靜靜的,只有主屋亮著燈。
耿照心想:“姊姊編撰的《東海名人錄》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車,等閒難見其貌。難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機密,為保守秘密,連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七寶香車乃東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機關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當真做到“出入皆乘”的地步,除了總瓢把子雷萬凜等極少數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義子都罕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雖帶一絲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殺人絕難善後,略一遲疑,對弦子低聲道:“我們潛進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陽劍。”弦子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不殺雷亭晚了?”
耿照兩頰微紅,迎風閉目、身子微晃,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握著他惡行的證據,說服將軍辦他。將軍眼底難容顆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廝生不如死。”雖說如此,心中不免遺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開始執行任務,整個人便如一柄脫鞘鋒匕,再無一絲松懈,雙眼牢牢盯著主屋,低問:“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隨口復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殺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殺了他?”驀地額際又抽疼起來。耿照閉目痛笑,握緊拳頭:“好!若找不著,咱們殺了他!”大有一吐積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銳。“趁現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貼瓦滑行,身形幾乎融入陰影,顯是一門極高明的輕功。這部“蛇行鱗潛”乃黑島的帝字絕學之一,出自漱玉節的別傳,遍數潛行都也只一人練到“貼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別無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運起碧火功躍上房頂,弦子忽做了個“趴下”的手勢,他及時伏至脊側,見一名侍童模樣的青衣少年打著燈籠走進院里,身材結實精壯,面孔仍有些許童稚,卻極俊美,妖麗的神氣與十太保雷冥杳有幾分近似,眉宇間飛揚跋扈,隱帶邪氣,令耿照想起五絕莊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來到門前,揖道:“八爺,船備好了。”口氣與雷亭晚如出一轍,只是年紀輕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風,顯得有些甜膩,討好的意味十分露骨。
門里“嗯”的一聲,溫煦的嗓音動聽至極,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頭去講經,怕比顯義更像得道高僧,聽得人身子酥軟,飄飄然不知所以,男繳金銀、女獻貞操,為患絕不下於蓮覺寺眾。
少年道:“禮物也采辦好啦,已著人送到十爺院里。”取出清單念著,都是珍珠寶玩、綾羅綢緞、水粉香藥之類。耿照並不意外,心想:“這雷亭晚對雷冥杳與別個不同,總不會是結義之故,說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聲笑道:“都給砸了罷?死了幾個?”少年笑答:“十爺今兒受了傷,氣力不濟,沒當場鬧出人命,只留下幾條胳膊腿兒的。”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禮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殘了送禮之人的手腳。聽主仆倆的口氣,不僅不是頭一回,過往還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給對方“消氣”,這都是些什麼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氣力不濟,是心腸軟了,面子卻拉不下。礬兒今晚再哄哄十爺,若哄得不好,八爺唯你是問。”
名喚“礬兒”的少年眉目一動,見獵心喜,旋又躬身:“八爺!今晚十爺定要逼問崔家女子之事,礬兒只怕交……交代不過。”興許是想起十爺斷人手腳的狠勁兒,打了個寒噤,面色微變,不似作偽。
“怎麼?方才不挺來勁兒的,這會兒鵪鶉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聲音帶著笑意。
若不識此獠,真會以為他是個言談風趣、處事溫和的主。礬兒面色丕變,雙膝跪地,語帶哭腔:“爺!您嚇壞礬兒啦。我……我怎敢哪?八爺只一句話,礬兒便給擰了腦袋也不怕,實是怕誤了八爺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來罷,演給誰看哪你!崔家閨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爺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礬兒賴著不肯起來,抹眼裝可憐:“八爺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劍帶去,討十爺歡喜。再帶上一管“飛魂煙”,用了藥就乖啦。”礬兒喜動顏色,連連磕頭:“多謝八爺!”
“輕著點,別玩壞啦。我幾日便回。”
礬兒起身陪笑。“八爺這麼快回來?”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來鬧騰幾日,他自會離開。”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名金冠輕裘的青袍男子緩步而出,隨手擲給礬兒一條繭綢腰帶。那帶子脫手飛出,風里頓時彌漫一股異香,中人欲醉。礬兒忙不迭收進懷里,仿佛想令香氣多沾上身。
“行了,這“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濃,雖非淫藥,卻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要你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下腦袋,身子側轉,映出一張與礬兒一模一樣的面孔,直比照鏡還像!
耿照與弦子面面相覷。
那“礬兒”的聲音的確是雷亭晚無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礬兒身上,裘里的青袍原來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從礬兒手里接過燈籠,微笑道:“八爺歇息,礬兒去啦。”嗓音又變得與本尊似極,幾難分辨。
礬兒十分機警,團手長揖到地,立刻站進廊影下,唯恐讓別人瞧見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手持燈籠的“礬兒”嘻嘻一笑,踱出月門,動作與礬兒進來時全無二致,舉手投足帶著既青澀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脫脫就是礬兒。
易容術耿照雖無研究,料想是往臉上化裝改扮,應與女子紅妝相類,只是一個畫“美”,一個畫“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圖對景,縱使是巧筆大匠,也難免會留有破綻。像雷亭晚這樣的易容之術,簡直是駭人聽聞。
廊下檐影之內,礬兒抓耳撓腮,一副欣喜難禁的猴急模樣,好不容易等到燈籠的光點消失不見,才奔進另一側廂房,出來時手里捏了枚油紙小包和一串鑰匙,系上雷亭晚給他的腰帶,忙不迭跑出院門。
雷亭晚離開風火連環塢,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確定院中無人,才偕弦子躍下。這廂院並不算大,唯一鎖著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來的那間。弦子取出針鈎撬了幾下,“喀啦!”房門應聲開啟,點亮燭台,兩人不由得一怔。
房間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數層,每層高約一尺,密密麻麻擺滿了人頭。耿照本以為這廝有殺人留頭的惡癖,迎面忽見一只眉骨壓眼、唇抿寬闊的頭顱,端詳片刻才醒覺:“這是……雷奮開!”
雷奮開當然沒死。頭顱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頭如此,滿屋皆然。
難怪屋中並無血腥屍臭,也沒有防腐香料的濃烈嗆鼻,雷亭晚身上的“亂蹄香”芬芳兀自飄在空中,無窗的房內甚是通風,顯有其他管道設置。
那頭顱的色澤便似真人肌膚,卻不如雷奮開本人黝黑油亮,耿照湊近一瞧,才發現“雷奮開”的臉上分成了幾塊,由額頭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塊,兩邊顴骨各一塊,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塊,還有其他更細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撫摸,左頰那塊臉皮應指脫落,質地綿軟略帶韌性,摸久了會微微滲出體溫,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這塊臉皮頗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奮開的確是顴骨突出,長相充滿野性;福至心靈,將額頭至鼻梁的“丁”字臉皮也揭下,果然眉骨附近墊得特別飽滿,鼻翼兩側卻薄如紙張。
--這是所謂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術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換臉,自是無比肖似。
江湖人聽得“面具”二字,以為是整張的糊紙臉譜,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皮墊子,順著顱骨墊高補低,再佐以脂粉油彩、渾成一體,才能改變原本相貌,又不影響說話表情。
老胡曾說過,“骨相”是仵工鑒別屍首的要術,工夫深、經驗夠的老人,能將剔淨的白骨髑髏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長之理塑回原型,重現死者生前的面貌。雷亭晚的人皮易容術與骨相近似,每一具偽首皆無須發眉毛,看來應是另再黏上的。
與雷奮開同置一架的另一顆頭顱,耿照端詳半天,才認出是沒有眉毛胡須的雷騰衝。他白日里與真正的雷騰衝照過面,這顆假頭沒有毛發胡須,仍覺像極,可見制作精巧。
耿照靈機一動:“這麼說來,貼附著這些小塊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面目了?”揭下雷騰衝、雷奮開兩顆假頭上的人皮面具,頓感失望。
底座粗具顱形,約略看得出是張人臉,相貌自是難以辨認。兩副底座倒是一個模子刻就,這房間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樣的,進一步印證了耿照的猜測:人皮面具是量身訂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貼到他人臉上就不對勁了,畢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邊的位置,應是礬兒的面孔。
弦子下頷微抬,示向桌上一團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著的顱形底座抹上摻油的灰泥,細細雕塑,一如仵工復原白骨。但這具粗略成形、完成還不到三成的泥塑,卻有著極為靈動的神韻,以致一眼便能看出捏的是誰。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還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實在無法說“如照鏡一般”。但耿照將它捧起,對面細看時,卻有種魂魄被吸進去的的恍惚錯覺,較攬鏡自照更加驚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頂各處,猶沾著灰褐色的油質土。在此之前,耿照從未見過雷亭晚或七寶香車,姑且假定今日一戰,他二人乃是初遇;那麼,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離開血河蕩之後,從七寶香車中出來的八太保雷亭晚,憑著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論此人之奸惡,他非但有雙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領更是駭人,可以隔著七寶香車外的層層護甲,記住激斗中驚鴻一瞥的對手長相。
耿照無法驅散心中異樣的不祥,明知即使動了東西也該盡快復原,以免對方察覺異狀,仍是動手將座上的黏土剝去,胡亂扔了一地,仿佛這樣就能避免雷亭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勞。
只要雷亭晚還在,隨時都能再捏一個,依樣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模仿礬兒一樣,模仿耿照的聲音、模仿他的言行舉止,隨時便能以“耿照”的身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親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撫愛,而她們卻絲毫不覺有異--
腦海中電光石火般掠過與他曾有肌膚之親的女子,橫疏影、染紅霞、符赤錦、霽兒丫頭……一陣惡寒從腳底竄上頭頂,混合些許醉意,耿照奮力搖了搖刺疼的腦袋,試圖驅散雜識,這樣做卻使不適加劇。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揮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鼻煙壺似的小瓶子彈進懷里,耿照順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體濺出少許,“夜麝亂蹄香”的氣味登時溢滿斗室,濃烈嗆人。
“糟糕!”
趕緊將水精蓋塞好,雷亭晚“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諸語猶在耳邊,耿照悚然一驚,余光瞥向弦子,見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更無其他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牆上敲敲打打,“喀啦”按開一處密門,打開門縫看了一眼,回頭輕道:“你看。”
密室較外面的房間略小,形狀卻狹長得多,掛著琳琅滿目的衣飾,大多是男子形制。兩側的高架上放著人發、獸毛制成的各式假發胡須,還有長短不一的木腳、支架靠牆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時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給他。
“把衣服換下來。”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時穿著濺上異香的衣物,那是比擊鼓吹號還招搖了,除非整座風火連環塢的人全給削了鼻子,否則想不被發現都難。弦子把他脫下來的袍子用腳尖挑作一團,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許,再拿一襲黑色大氅包起來,踢到外室牆角。
“一會兒再帶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變臉”的惡夢困擾,不願將衣物留在此間,聽得弦子心細,胸懷略寬,好奇問她:“你倒的是什麼粉末?”
“去味兒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沒氣味,不怕獵犬追蹤。”弦子探頭湊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頸胸膛晃了一圈。“味道還在。待會兒若不得已,只好倒一點兒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麼關系?”脫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沒關系的。”
弦子點點頭。“我也這樣想。”轉頭繼續敲擊牆壁找密門。
“對了,那粉叫什麼名字?是用什麼做的,竟能消除氣味?”
“叫“遺穢粉”,主要的材料是曬干的牛糞。”弦子一邊找一邊若無其事地說:
“還有虎狼的糞便,浸泡尿液之後曬干,可用來驅逐犬只。再加一點藥材……”
“……那還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鮮牛糞的話,用那個效果更好。”
房里共有兩道密門,第二道設在密室最末端,壓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門上留有一處精鋼鑰孔。耿照敲了敲掀板,響聲清脆,怕也是精鋼鑄就;此外別說映日朱陽,偌大的主屋里連值錢的金銀珠寶、文書卷宗也不見半點。
看來就是這兒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兩根開鎖針,喀答喀答弄半天,依舊面無表情,白皙的秀額上卻微微沁汗,可見這鎖非同小可。耿照四處翻找,忽聽廊間腳步響動,一人低聲咒罵“爛婊子”、“臭賤貨”而來,正是那少年礬兒。
腳步停在門前三尺,罵聲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聞到了“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腳踹開房門!
門板上灌注碧火功勁,不啻澆銅鑄鐵,呼嘯著蕩過礬兒鼻尖,壓得他氣息一窒,踉蹌後退。耿照風一般掠出房門,扣腕將少年拖進房,余勢“碰!”將房門扯回,院內刹時歸於平靜,除了風吹蟲唧,再無異響。
耿照一掌斬在礬兒頸側,少年軟軟癱倒,渾身提不起勁力。
“映日朱陽在哪里?”耿照揪著他的衣領,才發現礬兒左胸有道銳利割痕,兀自滲血,傷口雖不深,一看便覺疼痛。
礬兒臉色白慘,額間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這里。你……你是誰?”
耿照五指一緊,勒得他呼吸不暢,益發蒼白。“映日朱陽在哪里?”
“在……在十爺院里。”
耿照哼的一聲。“在十爺處吃了虧,賺我給你報仇麼?映日朱陽在哪里!”
礬兒想不到這人居然連這個也知道,俊臉扭曲、渾身顫抖,牙關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爺讓小……小的把劍送給十爺,討……討十爺歡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後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帶我去。”
礬兒嚇得魂飛魄散。“好……好漢爺!這……這萬萬使不得。若教十爺知曉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個死。我家八爺的手段……嗚嗚嗚嗚,您還是行行好,一掌打死我罷。”涕淚縱橫,模樣極是可憐。若非知道他擅於作偽,任誰看了都不免心軟。
耿照忽然驚覺,自己的心腸變硬了。
在他心里,終於有些人是無可饒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這些人,徒令更多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這個世上,岳宸風並非是獨一無二,像他一樣的人遠比想象中更多。
他並不同情淚眼汪汪的少年。礬兒的手段本領興許不及他的主人,惡念卻沒什麼分別,不帶少年同去,純粹是嫌累贅罷了。耿照冷冷道:“十爺處怎麼走?”待交代完畢,一掌打暈礬兒,點了穴道縛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進角落里去。
“我去雷冥杳處找劍。”他探頭進密室,交代弦子。“開鎖後先別進去,小心有機關。不管得手與否,我很快就回來。”
“嗯。”弦子皺著眉,專心與鎖孔奮戰。
◇ ◇ ◇
耿照施展輕功,沿山諸院的守備較平地更森嚴,他沒有弦子“蛇行鱗潛”的匿蹤功夫,即使盡力閃躲,中途仍撞上一撥巡衛。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術帶鞘拍暈兩個,左臂一圈一轉,另外二個撞成一團,頭破血流倒地抽搐;不過眨眼工夫,最末一人發現只剩下自己,嚇得結舌失聲,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鋼刀毒蛇般離地昂起,“颼!”正中背門,刀尖貫胸而出。那人腳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階,跌跌撞撞撲入一間沒上鎖的廂房,這才倒地斷氣。
耿照一手一個,分別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煉堂弟子,擲入房中,閉起門牖,翻越幾堵高牆,潛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處的簡單朴素,此處當真是雕梁畫棟、箔金髹紅,亭台樓閣,無不極盡精巧能事。
耿照讀書不多,說不出“俗麗”二字,但橫疏影的品味是極高的,流影城之內大到建築土木、小至執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滿她恬靜素雅之中、又不失高貴的風格與喜好。他看得慣了,只覺此間的主人太過貪心,恨不得將最美、最貴的東西通通堆在顯眼處,濃麗壓人,反覺喧擾。
這還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繡閣,侍女們早早便熄燈就寢,連主屋都無燭照,幾座高高低低的閣樓沐在月華之中,浮華略褪;若是日間來到,定覺眼花撩亂。
主閣位在院里最深處,倚著山壁挖出一個小小的人工湖泊,兩層閣樓建在湖心偏後的地方,距閣後的平直山壁約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頂往下望,也只看得到屋頂,難窺閣中動靜。放索縋下峭壁,又還不到能一蕩飛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居其中,不怕人窺看闖入。
繡閣與湖岸只一條繞折的九曲橋連接,設計與水月門中的水風涼榭相似。但水風涼榭的九曲廊橋設有檐頂,彎繞是為了獵取湖景,曲度平緩得多,岸邊則泊滿彩繪小舟,就算不走廊橋,誰都能撐船過去。
這兒的九曲橋卻是沒頂的,繡閣樓頂居高臨下,誰來誰去一目了然;橋身曲折劇烈,難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只有一條菱舟,不是系在岸邊碼頭,而是系在閣畔。
--“我可馳驅,彼難寸步”,恐怕就是這座閣樓的排設題旨。
做足防備,繡閣終能夠四面鏤空、飾以紗幔,內里以屏風相隔,令閣樓主人放心享受湖上颸涼,不虞他人覬覦。再怎麼閃躲,也躲不過毫無遮掩的九曲橋,耿照大方現身一掠而過,攀著閣椽綺窗上了二樓,縱身躍入--
他並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如果找劍時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決。
雷冥杳顯然另有放置衣物文書等日常瑣物的房間,繡閣樓頂能翻找的地方不多,只有一張鋪著織錦的八仙桌、幾把蓮形圓墩繡凳,琴幾香爐、書篋屏風,就是沒有貯劍的劍匣。
(那就是在樓下了。)
耿照捏了捏眉心,隨意坐在一把蓮墩上吹吹湖風,想要驅散腦中的醺然。也許是酒意,也許是顱內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銳的知覺初次不生作用;察覺時,“喀啦喀啦”的清脆屧響已來到樓梯口。
“刺你一記不夠,還來找死麼?”雷冥杳尖銳的聲音冷冷的,充滿挑釁與譏誚。
耿照閉著眼蹙眉,連頭都沒轉。雷冥杳什麼時候刺了他一劍?
“映日朱陽在哪?”聲音低沉沙啞,宛若獸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雷冥杳恨聲長笑。“剛剛送來,現在又想要回去麼?你當我是什麼!雷亭晚,你未免欺人太甚!”
耿照一怔,緩緩回頭。“你看看我是誰?”
雷冥杳站在樓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著梯欄,長發飛散,身上的細薄睡褸被風吹動。
因為僅在交襟處隨意系了根綢帶,睡褸有些松垮,敞開的對襟之間,露出綴著大紅滾邊的蓮紅軟綢抹胸,滿滿裹著兩只堅挺玉乳。睡褸的下擺應風微分,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裸腿,趿了雙高高的紅繩木屐,塗著鮮紅蔻丹的玉趾小巧晶瑩,大腿曲线卻是結實緊致,在月下略顯幽藍,一看便覺肌膚涼滑,觸感絕佳。
赤煉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張絕艷面孔、好著男裝的“燕驚風雨”雷冥杳,自始至終就是女兒身。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曉,那綿軟彈滑的手感,只能來自女子的胴體。
這事在赤煉堂里並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層級也錯雜:同列“十絕太保”的其余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只是隱約知道;便是十爺院里的丫頭,也有知與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著一個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開處,決計不能討論十爺的事。
因為雷冥杳不但是女人,還是赤煉堂水陸各碼頭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的女人。與雷萬凜有關的一切誰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況依舊沒有改變。
在這個男人當家主事的時代,赤煉堂橫行東海,是公認的“江湖第一大幫會”,勢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為風火旗拋頭灑血,不惜身家。赤煉堂的聲勢,在雷萬凜的手里達到巔峰,危機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隱退、不再過問幫務,十數年間,江湖上再沒有出過一號人物,能像雷萬凜那樣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萬凜退隱之後,赤煉堂群龍無首,勉強維持了兩年平靜,而後自總壇十絕太保以下,各水道轉運使、堂口、碼頭……無數自認有實力的首腦們或陽奉陰違、或各懷鬼胎,幫內暗潮洶涌,潰勢一觸即發,風火連環塢面臨雷家開宗立派以來最最凶險的局面。
傾危之際,幸賴大太保雷奮開率麾下指縱鷹,接連消滅了幾個欲舉反旗、叛象鮮烈的游離勢力;而越浦這廂,以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為首的鐵派,也向新就任的鎮東將軍慕容柔輸誠,使總壇內外的形勢穩定下來。
鐵可制兵,亦可鑄錢。所謂“鐵派”,即是幫內主張平穩經營事業、用銀錢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對於雷奮開之流、曾隨總瓢把子一刀一槍打下基業,江湖色彩鮮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與四太保素來不睦,幫內鐵、血二派的領袖人物各顯奇能,分別壓下了反跡,江湖人原本預期此舉將迎來一場奪權血戰,大太保雷奮開卻宣布:他的作為乃出於總瓢把子雷萬凜授意。如今內亂既平,總瓢把子希望由老四來帶領赤煉堂,他老人家則暫居清幽寶地,直到養好身體為止;這一晃眼,倏忽又過十年。
“雷萬凜現於何處”、“雷萬凜所圖為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飯後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
有人說他早不在人世,“總瓢把子說”雲雲,不過是老大雷奮開與老四雷門鶴之間的斗爭;也有說他倆連手殺了刀法超卓的雷萬凜,然後一個扮黑一個扮白,瓜分雷家的基業。
當然也有很多像染紅霞這樣的人,寧可單純相信:即使是權傾當世、一時無兩的幫會龍頭,在連失五名愛兒後,也會傷心得隱居起來,只為了幫會義氣,還與這片紛擾塵俗維持最後一絲牽系……
但無論如何,“裂甲風霆雷萬凜”七字,甚至“總瓢把子”的稱呼,從沒有離開過風火連環塢,就像一片永遠驅不散的陰霾,始終籠罩著血河蕩。要想知道雷萬凜的下落,有兩人至關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奮開;而另一個,則是他此生唯一的寵妾。
雷萬凜與雷夫人感情甚篤,眾兒女均是一母所出,這在江湖幫會的首腦之間--尤其是像赤煉堂這樣的規模--極為罕見。
他頭一回喪子時,一名時年十四、姿容端麗的小小艷伎撫慰了總瓢把子的傷痛,從此雷萬凜身邊多了名寵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轅厲山始鳩海,從名師習得一身出色的輕功暗器,給了她一個名字和身分,讓女郎成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憐的玩物。
雷奮開若是總瓢把子輝煌功業的最後一抹余暉,那麼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萬凜沒帶著她引退,反而將芳華正茂的艷姬留在鐵血江湖之內,本身就是啟人疑竇之舉。
風火連環塢從上到下,所有人總是離他們遠遠的,仿佛稍不注意,拄刀斜坐的總瓢把子便從兩人身後的幽翳里浮出,橫眸霸笑,以人所不能聽的幽冥言語,一一細數十年來每個人的功過賞罰……
◇ ◇ ◇
雷冥杳望著他一怔,嘴角忽顫,詭秘的神情乍現倏隱,又回復成那副鬼魅似的幽冷。不知為何,耿照直覺她剛剛在笑;而現在,則是忍笑。
“扮成這個樣子,也算是有點誠意了。”她冷蔑輕哼,斜著妖麗的眉眼上下打量著。
雷冥杳無疑是極艷的女子,杏眸微勾,眯起來貓兒也似。鮮菱般的姣好唇瓣粉粉潤潤,抿起處鮮紅欲滴,越邊緣色澤越淡,到嘴角又是一勾;襯與淡細的法令紋,與其說“美”,不如說是“妖”。貓妖化人,也不過就是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隨手批了你一劍,叫得忒慘,原來也是裝的。我就說唄,堂堂赤煉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膿包?刺著的手感也不像。”
(她……她將我當成了雷亭晚?)
天外忽來一筆,耿照恍然大悟。
雷亭晚長在七寶香車之內,一出機關車,又能化身千萬,對面難辨。身邊若有這樣一個人,該如何分辨是不是他?答案自是“夜麝亂蹄香”。回想雷亭晚與礬兒的對話,他忽明白少年何以躍躍欲試、又猴急個什麼勁兒,不由一陣惡寒。
他們這樣對她……有多久了?只雷亭晚的侍童才有這種“特權”,還是每個點了“夜麝亂蹄香”的男人她都無法分辨?耿照不願再想,此間令他頭痛昏沉,沒來由的厭憎起來,沉聲道:
“映日朱陽呢?交出來!”
雷冥杳渾無防備,被喝得嬌軀一顫,癲狂般咯咯尖笑起來,咬牙恨聲道:
“好!學得像極啦!很有些意思。”乜眸的麗人以指尖滑過扶手,緩步拾級,薄褸下擺如蟬翼飄舞,雪白的大腿若隱若現。“那耿姓的小子打了我胸口一記,你讓我刺回來,我歡喜了,便把劍還給你。”
她摘下一柄飾劍,鏘啷一聲秋泓映面,青光照亮了艷麗已極、渾不似真人的雪白臉蛋,劍尖指著耿照的胸口。“你說好不,雷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