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真有這等本領,還不教你仙得飛起?明棧雪心中冷笑,面上卻流露出驚詫歡喜之情,旋即捏緊手絹,低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隱帶一絲哭音。阿妍心中感動,伸手與她交握,一時無話;回神不欲失態,對明棧雪道:
“葉老師醫術通神,為人卻不好令名,只與君子交游,故少有人知。是仇老師與程太醫二位為我舉薦,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醫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醫,雖為帝王家服務,但孝明帝嘗言“黎民有疾皆為朕躬”,不忍令優秀的大夫空置,許程虎翼等太醫局國手在平望開堂濟民,稱“同患堂”,取“天子與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醫局制訂規矩,廣收生員習醫,增額至三百多員,及至孝明帝殯天時,太醫局已擴招到六百人,平望都連同近郊府郡共有六處分堂,生員在同患堂臨床實習,輪流調派,藝成後通過考核,即為太醫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醫者儲備之厚,可說冠絕歷代,絕無僅有。
同患堂設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賑粥舍藥,其實上門求醫的還是王公富戶之流,只不過從前是以人情權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為之,不用擔心落官家口實,本質上仍是一項德政。
況且同患堂開門行醫,京師范圍內遇有什麼重大傷病,老百姓頭一個想到的還是這里,幾十年下來,不僅多次從源頭便遏止了疾病流傳,也著實救活不少緊急案例。程虎翼和一班齊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湯傳俎等,因此得享盛名,坊間皆稱“神醫”。
阿妍結識葉隱,源於一件發生在平望的奇案,人稱“鬼車遺子”。此案最後是請出了“捕聖”仇不壞才得以解決——
但仇不壞堅持破案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無奈此人堅不留名,也不露面,事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不知又浪蕩到哪兒去了……老人言談中大表不滿,卻又謹守對弟子的承諾,不肯吐露其身份。獨孤英與阿妍不禁相視莞爾,深覺天下之大,果然一物降一物,號稱罪者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瞠目結舌。
當時平望之內,接連有女子懷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該懷孕之人,甚至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彷彿被傳說中的鬼車鳥往腹中塞了胎兒一般,引起軒然大波。提供重要的醫道諮詢、最後成為破案關鍵的,正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葉隱葉先生。
阿妍對仇不壞的耿直明斷無比尊敬,對他舉薦的葉隱自也十分信任。“鬼車遺子”案後不久,適逢致仕的程太醫回京,阿妍特別召見了這位從少女時期就一直照顧自己的長者,一方面問他知不知道葉隱這人,另一方面卻是為了求子。
其時阿妍與獨孤英大婚不久,可說如膠似漆,獨孤英對這位人前端莊賢淑、床笫間又誘人奔放的完美嬌妻愛到了極處,恨不得終日將她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幾乎夜夜求歡樂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終不見動靜,雖還不到著急的地步,總不免有些擔心。
對於頭一個問題,程虎翼表示兩人乃是舊識,葉隱確是大國手,醫術之精湛毋庸置疑,“這些年無功名利祿之擾,料想是益發精進了。娘娘若偶有微恙,逕問此人不妨。”老人爽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壯,不會有什麼問題,若感不適,怕也是心病居多。每日大笑三聲便能解決的毛病,何苦挨針飲藥?”阿妍也不禁笑起來。
第二百個問題,老人的回答卻令阿妍頗為失望。
以婦科聖手聞名的程虎翼,沒給什麼包生龍子的秘方,只勸阿妍順其自然,毋須強求。那次會面之後,阿妍便找上以獨到見解破開“鬼車遺子”之謎的葉隱,信任至今。
葉隱仔細替她號了脈,記錄日常飲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樣的規格觀察獨孤英,然後給出了一個令阿妍臉紅耳熱的結論。“娘娘體健而氣剛強,勝於陛下。”微佝的錦衣長者垂眸斂目,聲音呆板得令人昏昏欲睡。“久經強陣,弱騎不能輕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話里的意涵,粉頰“唰!”一聲漲得通紅,隨即汗毛豎起魂飛魄散,幸已摒退隨侍的女史宦官,否則若有一兩名心竅玲瓏的,此語或可覆滅任家九族。
韓郎幼年時曾受奇宮之人凌虐,傷及經脈,不但難以修習內功,恐怕也不易有後。但比之皇上,毛族的體魄不知強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習慣了強橫的衝撞馳騁,非如此不能動情,獨孤英寡弱的陽氣無法令其受孕。
(眼前之人,會不會向世人泄露這個可怕的秘密?)
在揮去恐懼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該怎麼辦?”
“強弱互易,取易者行之。”錦衣老人依舊眉目不動,完全看不出心思。
這幾乎沒有什麼選擇。程虎翼和葉隱不約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強健,連擅觀骨相的仇不壞也說過類似的話,經三位高人背書,阿妍屬強勢的一方這點,應無疑義。
弱轉強不易,只能由強轉弱下手。
阿妍在龍床上一直是主動的一方,她引導獨孤英探索她曼妙的胴體,同享魚水之樂,獨孤英習慣了躺著不動,任由她將他納入兩腿之間,瘋狂搖動著絕美的纖腰雪臀,夾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時便打著哆嗦丟盔棄甲,一泄如注。他一直以為男女之事本當如此。
直到皇後忽然轉了性,不再跨在他腰上,而是嬌怯怯地躺著,仰天分開渾圓白皙的長腿,纖纖玉指掰開彤艷牡丹般的濕濡蜜肉,等待他的臨幸。起初變化是刺激的,居高臨下推著美腿沃乳不住晃搖,大大滿足了男兒的征服欲,但獨孤英更想念如發情牝馬般瘋狂馳騁的妻子,主導魚水交歡令他有些力不從心,疲勞消損了交媾的愉悅和快感。
他最初認識、愛上的那個阿妍,再沒有回來過。
皇後變得拘謹而羞怯,任憑少年天子如何逼問,始終堅稱無事。獨孤英漸漸覺得自己像被懲罰,偏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半為負氣半為泄欲,他臨幸了其他妃嬪和宮女,也同陳弘范之流的所謂心腹微服出宮尋歡作樂;開始懂女人後,阿妍初夜以來的魚水嫻熟意味著什麼,獨孤英想都不願再想,只覺一陣惡心。
裝什麼三貞九烈、天下母儀,褪去衣衫之後,還不是如娼妓一般!是誰將妳調教成這般模樣?那個男人的陽物進出妳的小穴時,妳是不是也叫得貓兒也似,顫著腰兒夾緊長腿,像要搾干他似的死命抽搐?
——娼婦……腆顏無恥的娼婦!下賤!
對她何以忽然轉變,皇帝徹底失去垂問的興致。那些其實是合乎道理的、看似發自內心關懷自己的言語,一下子也變得十分刺耳,令人難以忍受。惠鐵頭和三腳蝦蟆對他疏遠皇後相當不解,總變著法子想勸他浪子回頭,獨孤英卻無法對他們訴說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別提對陳君疇他們說。這個臉,世上沒有男人丟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為鄙夷,而是仍會心痛。
她的美麗、善良和聰慧解人,迄今依舊深深刺痛他,每次遠遠望見,都像看著一塊淌著血的、不曾愈合的鮮烈傷口。
奇妙的是,獨孤英始終認為任逐桑並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樣,是阿妍不誠實的受害者,為此獨孤英心底對這位國丈懷抱著“同為天涯淪落人”之感,對他在阿妍各種不諒解之下的寒心感同身受。
阿妍並不明白陛下所經歷的這一切,依然信任葉隱,只是這些年來,對誕下皇嗣的急切逐漸淡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游之事,覺得不是辦法,此番東來也是給彼此足夠的空間,料想鳳輦一離平望,定有無數勢力想方設法進獻美人以求聖眷,當中若有一二能懷上陛下的骨肉,她也樂見其成。
荷甄出事之後,沒等慕容柔召集東海良醫,阿妍立即命人以鷹書聯系平望,請來葉隱,果然順利解去淫毒。
明棧雪卻沒有皇後娘娘這麼好騙。荷甄中的“牽腸絲”,比赤眼刀上所塗還要濃縮數倍,以致連男子陽精都解不了,這葉隱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釋,便是他用的是正宗解藥。
也就是說,葉隱便非配制“牽腸絲”之人,肯定與斯人脫不了干系。
這廝……是為鬼先生而來?還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敗虧輸,於是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繼續在棲鳳館攪風攪雨?“果然留下來是對的啊!”女郎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靜靜隨侍皇後左右,直到一刻後葉隱拔起金針,荷甄“啊”的一聲迸開干裂的嘴唇,濃睫瞬顫,緩緩睜眼。
皇後娘娘喜不自勝,可惜荷甄雖醒,意識卻不太清楚,嗚咽幾聲又沉沉睡去,但相較前度,已是天大的進展。葉隱表示會盤桓幾日,觀察荷甄恢復的情形,明棧雪揀了個絕佳的時機點插話道:“小童願意讓出鄰房,神醫可就近觀察荷甄姑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動,輕拍她手背道:“這段時間辛苦妳啦,我再給妳安排住所。”喚來女史吩咐:“將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離我近些。”上回皇後娘娘如此交代,為的是親妹任宜紫。
明棧雪垂斂秋波,柔聲道:“稟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沒有人幫忙解手更衣,擦澡喂羹,諸位女史姊姊鎮日辛苦,不如讓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鄰室留給葉神醫,這樣看診照拂兩不誤,也好恢復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賞,嘴上卻只字不提,只握著她的手道:
“真辛苦妳啦,淚娘。妳也不許太勞累,能睡的時候盡量歇息。”明棧雪點頭稱是。葉隱什麼都沒表示,事實上當他收好針具藥箱之後,整個人彷彿就成了一縷幽魂,事後明棧雪不記得他說了什麼、想不起他的聲音長相,連他是什麼時候告辭出門,都沒有精確的記憶,細思極恐,實難釋懷。
但不管葉隱想干什麼,明棧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後娘娘,那麼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門,明棧雪就會跟著他,伺機破壞;若這郎中意在荷甄,明棧雪所睡的便床與荷甄的病榻僅隔一扇屏風,她有一百種法子能驚動金吾衛、任逐流乃至棲鳳館中其他高手,當場抓他個現行。這可不是推說看病問診便能揭過。
晚間娘娘提早開膳,喚一名相熟的女史來替,召明棧雪到房里一起吃——近日她們多半如此,皇後身邊人早已見怪不怪。飯後,明棧雪替荷甄抹臉擦腳,換過干淨的小衣,早早便熄燈就寢。
這是個安靜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獵物送上門來。
為防對方是個收斂聲息到了自己無法察覺的絕頂高手,明棧雪既未悄行日課,也不打算假裝睡著,而是遁入虛境,以碧火功的先天靈覺感測四周。這麼一來,無論怎麼看她都是睡著了,輕鼾勻細,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徹夜無夢——
明棧雪就待在“夢”里。經過充分的練習之後,此法既能讓身體得到休息,又不致斷了警覺,甚至在變起倉促的刹那間,虛識里的她擁有足夠的裕度決定因應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時間將意識接上四肢百骸,還是繼續裝睡乃至裝死,都能令現實里的人瞧不出絲毫端倪。
這種碧火功的運用法門,她從沒教給任何人。無論是耿照、海兒或岳宸風,通通沒有。
如果沒有任何動靜,那麼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將精神飽滿地醒過來,誰也不會察覺異——
正這麼想著,虛境中的明棧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她幾乎可以“看”見壓力的來源:一個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緣,低頭俯視著自己,來人的身影投射在虛境中宛若插雲之峰,無邊無際地壓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棧雪不敢恐懼,不敢清醒,不敢調動內息,卻也不敢視而不見。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離死亡的威脅這麼近了,連在龍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壓箱寶制服之時,其驚險恐怖都不及此際於萬一。女郎在虛境里抵抗著難以言喻的駭人壓迫,一邊控制氣血流動,既不能顯露痕跡,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對手發現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臉動手這條路走;這種程度的敵人,明棧雪簡直不敢想像打起來的結果。
她關閉了先天靈覺的感應,以防被對方察覺。
以葉隱那強大到難以想像的壓迫,毋須靈覺也能感應其存在。現在的她,就是個睡著了的普通女子,沒有內息流動,即使被碰觸也不會激起功體的防御反應,就算來人動手侵犯她,她只能嬌嬌承受,被驚醒也無法使力抵抗——真是這樣的話,對明棧雪來說並不是最壞的結果。
以全副的修為壓制內力反應,並控制真氣、血流、汗涌等本能反應,還要不被頂尖高手發現,這對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極巨大的負擔。虛境里的明棧雪已有魂飛魄散之感,卻苦苦撐持著不肯甦醒,一邊抵抗壓迫,一邊控制身體;時間的流速在虛識里毫無意義,痛苦因此更加難耐,幾乎超越度心魔關之時。
這樣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關!明棧雪估計自己修為增長,至少還有三年的時間,才有機會叩問天險奇障,豈料今日卻在這種地方、對莫名其妙的對手,壓迫意識到了非突破瓶頸不能續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別、別再來……別再盯著我了,滾開!)
一聲輕細的嗚咽撬開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門,明棧雪一把從識海中被甩回現實,意識接上身體的瞬間一股刺骨的激痛鑽入背門,女郎勉強抑住一口熱血,才發現自己濕透薄衫,被清晨寒風一吹,差點受了內傷。
屏風後,荷甄宛若受傷的小動物般低低呦鳴著,明棧雪滾下便床披上外衣,跌跌撞撞撲往病榻,完全就是個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閉目輾轉的荷甄,見她亦是渾身汗溼、雲鬢紊亂,蹙緊的柳眉間留有一絲痛苦遺緒。
露出單衣的幼細皓腕上,有道淺淺的紅色勒痕,環腕一匝,明顯是綑綁痕跡。同樣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棧雪還在榻旁瞥見些許松針泥土,少得像被風吹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別過目光,連一霎都未多停留。一會兒兩名巡樓的宮女聽見房中動靜,提燈推門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棧雪熟識的,也曾幫忙照拂荷甄,因此格外上心,低聲問:“夫人怎麼了?要不要我請大夫來?”
明棧雪露出看見自己人松了口氣的模樣,小聲道:“挹瓊妹妹是妳!真是太好啦。荷甄做夢出了身汗,我想給她擦澡,換身干淨衣裳,免得感染風寒。”那名喚“挹瓊”的宮女放下心來,微笑道:“荷甄真是好運氣,遇上夫人這麼一位親切體己的貴人。我打熱水去,夫人別出來,外頭風大。”推著同伴快步離開,嚴實地閉起了房門。
明棧雪抱著荷甄坐在床上,縮著身子拉來被褥,掩住二人腿腳,一邊輕拍荷甄背心,熱水都還沒燒來,少女蹙起的眉頭逐漸松開,發出悠斷微鼾。床榻跟被褥都是涼的,沒有被體溫煨了整夜的烘暖,間接證實明棧雪的猜想:來人帶走了荷甄,不只在棲鳳館內移動,而是到了外頭。是能帶回那些個泥土松針的地方。
而一扇屏風外的明棧雪毫無所覺。
她很難想像,修為到了這等境地,能突破現實之所限、直接將自身的存在投射至他人虛境里的絕頂高手,會盯著一名睡覺的女子一整夜。明棧雪對自己的容顏胴體極有信心,但這並不合理。
況且,若帶走和帶回荷甄的俱是葉隱——這種等級的高手堪稱絕頂,通常呈復數、同時、且同陣營出現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當作沒有——他就不可能整夜盯著自己,其間必有壓力稍減的時候,然而事實上並沒有。
這樣一來,葉隱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於棲鳳館內將發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來。
這實在是太有趣了,明棧雪忍不住想,驚懼忽被滿滿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如此說來,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誰占了優勢還未可知!而這實是她雅不願錯過的驚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頃刻數變,一邊將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心替她蓋好被褥,甚至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以掩住微揚的嘴角,惹來小宮女挹瓊和同伴的艷羨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