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俯身想拉起延香,忽然心生警兆,身體拚命一斜。間不容發之際,一支匕首貼著頸側飛過,彎曲如蛇狀的刀身擊中階上的青石,濺起一片石屑。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跨過土牆,他身穿黑衣,臉上戴著鐵鑄的面具,宛如一尊充滿殺氣的魔神,揮刀朝程宗揚劈來。
程宗揚還未站穩,便一手探入懷中,擎出珊瑚匕首,旋身格住長刀。臂上一沉,一股真氣狂涌而來,程宗揚瞬間估出對手的修為,斜身卸去力道,左腿鐵鞭般甩出,踢在那人肋下。
“篷”的一聲悶響,那大漢身形一晃,揮出的長刀偏到一邊,將階下昏迷的漢子攔腰劈開。
血肉橫飛間,程宗揚抱住延香一滾,避開刀鋒的范圍。
牆頭人影聳動,戴著鐵面具的黑衣人紛紛躍入院中。那些黑衣人默不作聲,散發出逼人的殺氣,顯然是手上有不少人命的亡命之徒。朱安世那名手下只是尋常的江湖好手,不過數招就被砍中小腿,跪倒在地。
“別殺他!”一名黑衣人攔住同伴,然後道:“朱安世——去了哪里?”
那漢子腿上血如泉涌,神情卻毫無懼色。
黑衣人道:“只要你說出來,立刻賞錢百萬!授職羽林天軍!”
那漢子放聲大笑,“某家豈是貪圖富貴之徒!”他一把撕開上衣,露出結實的胸膛,然後挺起身,執刀喝道:“生死!命耳!”
黑衣人一擁而上,刀光交錯間,鋒利的長刀砍進他的頭顱,劈開他的胸膛,斬斷他的手臂,劃開他的小腹,那漢子卻毫不退縮,直到被人亂刀分屍。
程宗揚已經看清衝進來的黑衣人共有六人,其中四人面具上鑄著豹形,那名身材最壯碩的大漢和開口的黑衣人,面具上則鑄的猛虎,而這兩人,也是修為最高的兩個。單獨對陣,自己有七八成贏面,兩人同上,自己多半要輸。六個人全上的話,肯定是十死無生。
為首的黑衣人提刀指向程宗揚,寒聲道:“朱安世在哪里?”
程宗揚苦笑道:“我說我是過路的,你信不信?”
黑衣人冷哼一聲,握刀的手掌緩緩收緊。
“等等!”程宗揚在他們正要出手之際突然開口,“你們剛才說的賞金還算不算數?”
“說出朱安世的下落,賞錢百萬,授職羽林天軍!”
“喂,”程宗揚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這話泄漏了很多信息啊?一開口就賞錢百萬,即便在王侯貴人雲集的洛都,也沒有幾家。授職羽林天軍更要命,如果我沒記錯,羽林天軍是霍大將軍親自掌管,能隨口允諾,你們家主的家世地位可不一般——家資豪富,地位尊崇,還能豢養家臣,你們家主的身份差不多也呼之欲出了吧?”
庭中安靜得針落可聞,片刻後,那名黑衣人冷笑著揭下面具,“告訴你又何妨?我等主公便是襄邑呂侯!”
襄邑侯呂冀,穎陽侯呂不疑之兄,太後親弟。按照漢國傳統,這位聲名赫赫的外戚,將是接任大司馬大將軍不二人選,也是霍子孟之後的群臣之首。難怪敢這麼囂張,直接殺上門來。
程宗揚道:“朱大俠何時得罪過襄邑侯?要斬盡殺絕?”
“朱安世橫行不法,私藏囚犯,販賣贓物——這些還不夠?”
“你們是不是搞錯了?”程宗揚道:“就算你說得全對,那也該官府出面。你們不過是襄邑侯的家奴,難道以為自己是官府嗎?”
那名雄壯的大漢沉聲道:“少廢話!殺了他!”
“我和朱安世沒關系,純屬路過,”程宗揚叫道:“只要各位高抬貴手,我這就和同伴離開!”
為首的黑衣人道:“你是她的同伴?”
“沒錯,我們自小青梅竹馬。”
幾名黑衣人面面相覷,似乎沒聽懂他說的什麼意思。最後為首的黑衣人抬手亮出一塊玉佩,“這玉佩是從哪里來的?”
那是一塊雕琢成同心式樣的玉佩,瑩潤的玉質在夜色下似乎發出光來。這種上品的羊脂玉絕不多見,程宗揚一眼就認出,這玉佩與自己撿的鴛鴦玉佩是同樣的質地,甚至很可能出於同一名工匠之手。
程宗揚心念電轉,口中說道:“是我撿的。”
“在哪里撿的?”
“伊河邊上。”
“什麼時候?”
“五天之前。”程宗揚道:“是在一輛損壞的馬車上。”
為首的黑衣人眼中露出一絲殘忍而又玩味的神情,然後笑了笑,“你運氣很好。”接著喝道:“殺了他!”
兩名戴著鐵面具的黑衣人不言聲地掠來。程宗揚腳尖一挑,將一柄遺棄的長刀握在手中,接著騰空而起,帶著逼人的氣勢朝兩人頭頂直劈下去。
看到那個年輕人露出這一手,為首的黑衣人有些意外,即使在襄邑侯的門客中,能有五級修為的強者也絕不會太多,而這人的年紀比起其他的成名高手可年輕了一大截。
兩名黑衣人倏忽分開,刀光匹練般卷起,朝他雙腿斬去。程宗揚身在半空便是一招虎踞空山,刀光猛然間暴射開來,將兩人逼開,接著長刀由下方挑起,將右側那名黑衣人的長刀蕩開半圈,隨即一腳踢在他肘下。
黑衣人沒想到他看起來貌不驚人,刀法卻強悍如斯,一個不慎,長刀脫手而出,接著胸口一陣劇痛,鋒利的刀刃像虎牙一樣撕開他胸口的肌肉,硬生生劈斷他的胸骨。
黑衣人濺血倒地,程宗揚搶上前去,左手一撈,穩穩接住飛出的長刀。雙刀在手,程宗揚如虎添翼,雙刀左防右攻,將另一名黑衣人殺得連連後退。
十余招轉瞬即過,忽然程宗揚雙刀齊出,趁那名黑衣人來不及回防,一記虎嘯奔雷,交叉劈在他面門上。“鐺”的一聲巨響,那名黑衣人的鐵面具仿佛被重錘擊中,凹陷下去,脖頸折斷一樣向後折去,眼眶中迸出兩股鮮血。
程宗揚經常跟星月湖那幫強人混在一起,很容易讓人忽略他本身已經穩穩踏入第五級坐照的境界,比起尋常的武林大豪也不遜色。此時雙方都是以快打快,短短幾息,兩名黑衣人就被斬殺,快得幾乎讓人來不及反應。
那名殺神般的大漢終於出手,長刀一動,周圍的空氣都仿佛被刀鋒卷起,平地帶起一股狂飆。
程宗揚心下大定,這家伙雖然氣勢十足,但能放而不能收,刀法的修為即使比自己強點,也很有限。
不過對手顯然沒打算和他一對一決出勝負。另外三名黑衣人同時展開身形,一起朝程宗揚攻去。為首那名黑衣人加入戰團,程宗揚頓時感受到壓力。那人刀法十分詭異,招法中劈砍極少,而是多用捅刺,擋格起來十分吃力。
程宗揚從不逞強硬撐,眼看要吃虧,立即召人助戰。驚理身形未現,一枚利刺便貼著地面悄然射出,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腳踝。
“別慌!”為首的黑衣人一聲斷喝,然後驀然出刀,凌空一擊,將另一娥眉刺劈落在地,接著往暗處殺去。
程宗揚少了一個強敵,終於穩住陣腳,但驚理的修為他心里有數,本來就比起那名黑衣人差了少許,眼下元陰未復,能自保已經不錯了。眼前這三名對手,還需要自己來解決。
刀聲連串響起,程宗揚在三人的圍攻下節節後退,忽然他腳下一個踉蹌,一跤坐倒,胸前空門大露。這樣的機會任何一個對手都不會錯過,戴著猛虎面具的壯漢本來就攻得極緊,見狀立即飛身而起,長刀對著程宗揚胸口斬下。
程宗揚忽然一笑,身體往旁邊一翻,順勢踢開身後的麻袋,露出下面一個又黑又深的井口。
那大漢大吼一聲,長刀由下劈轉為橫掃,試圖避開井口。但程宗揚早就防著他這一招,挺刀在他刀尖上一磕,用巧力把他的攻勢引到一邊。那大漢原本離井口還偏著尺許,被程宗揚一引,反而變向,活像投井一樣往井口鑽去。他在空中無從借力,再試圖變招已經來不及了,大罵聲中,整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連人帶刀落入井里。
剩下兩名黑衣人修為本來就差著一截,其中一個還被射傷腳踝。搏殺中步法無從施展,就意味著只能挨打,他想拖著傷腿劈中程宗揚一刀都不容易。程宗揚把他扔到一邊,朝另一名黑衣人窮追猛打,一連三招,將他逼到牆角,然後猛地返身,雙刀同時斬進井口。
金鐵交鳴間,那名大漢的喝罵聲再次響起,卻是剛躍到井口就被雙刀硬生生砍了回去。程宗揚來不及轉身,便是一招虎視鷹揚,雙刀鷹翼般向後挑起,將兩名黑衣人的攻擊格開。
程宗揚對那名受傷的黑衣人不聞不問,只盯著另一人強攻,中間又兩次回身封住井口,把那名大漢困在井下。他攻勢越來越急,雙刀虎虎生風,將五虎斷門刀的凶猛和悍勇施展得淋漓盡致。刀光滾滾而出,就像趕鴨子一樣趕著那名黑衣人繞著井口亂轉。那名黑衣人雖然還在頑抗,但已經被程宗揚死死壓制,送命只是遲早的事。另一名黑衣人腳踝受傷,想幫忙都插不上手,只能跟在兩人屁股後面吃灰。
程宗揚狂吼一聲,雙刀再次齊出,左刀橫飛斬首,右刀斜劈切腹。那名黑衣人拚命往後一退,卻像程宗揚一樣絆住井沿,屁股一沉,跌坐在井口內。
程宗揚提起雙刀,對著那人胸腹刺下,就在這時,他丹田驀然一震,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雙刀刺下一半,真氣已然渙散,最後只刺中那人肩頭。
那名黑衣人死里逃生,立刻反擊,誰知身下猛的一陣劇痛,坐在井口的半截身體被一柄長刀生生斬開。
井下的大漢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擋在井口的物體劈得粉碎,但他這次的衝勢也再度被阻,只能無可奈何的重新落回井底。
受傷的黑衣人看著同伴突然間鮮血四濺,肢體橫飛,幾乎嚇得呆了,片刻後才意識到那個年輕人狀況不對。他背對著自己跪在井邊,半身都被鮮血染紅,卻一動不動。他大著膽子蹣跚過去,一邊舉刀對准他的後頸。
那人伏在井邊,沒有絲毫動作,黑衣人膽氣愈壯,長刀狠狠劈下。那人身體勉強一歪,緊接著井口暴出一團刀光,與黑衣人的長刀硬拚一記,然後又是一連串的大罵。
黑衣人手臂劇震,腳下一個踉蹌,半跪在地上。他顧不上抱怨這次的烏龍,重新舉刀,對准近在咫尺的對手。
那年輕人翻過身,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噴得他滿頭滿臉都是。黑衣人又怒又喜,刀鋒寒光一閃,朝他胸口劈去。
忽然小腹傳來一股冰涼的寒意,刹那間,體內的氣血都仿佛被凍結。黑衣人驚詫地垂下眼睛,只見那年輕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奇怪的匕首,正刺在自己丹田的位置。
黑衣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身體慢慢歪向一邊,接著井口刀光再起,將他頭顱劈去半邊。那名大漢重新落回井底,但所有的阻礙都被斬殺,下一次再沒有人能夠阻住他。
井口交錯著十幾具屍骸,使那名大漢離井口比想像中更近。他帶著滔天的怒火,又一次騰身而起,長刀在井口旋了一圈,沒有碰到點障礙,立刻展臂攀住井沿。
手掌剛扳住井口的青石,一柄短劍穿過月色重重切下,幾根手指帶著鮮血飛起。
淒厲的慘叫聲從井下響起,剛剛趕來的罌粟女舔了舔唇角,露出一絲嗜血的笑意,隨即朝正在與驚理纏斗的那名一名黑衣人殺去。
程宗揚雙目緊閉,肉眼無法看到的死氣從四面八方源源不絕地涌來,泉水般匯入丹田。
半個時辰之內,這處庭院便有超過二十人殞命,大量的死氣使程宗揚丹田陣陣劇痛,也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他竭力維持著近乎崩潰的氣輪,不斷把死氣轉化為救命的生機,將渙散逆行的氣血逐一匯入丹田。
兩名侍奴聯手,格殺了為首那名黑衣人,給月下的庭院增添了一分血色。最後一名大漢被困在井中,半晌沒有動靜。
罌粟女撿起一柄長刀,勁氣貫入刀鋒,往井中用力一擲。“叮鐺”一聲,長刀被挑開,撞在井壁上。
程宗揚忽然道:“別殺他……”
那名襄邑侯的手下多半是知情人,他口里的消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罌粟女停下手,井下發出一陣大笑,笑聲從井中傳來,變得甕聲甕氣,接著一股強烈的死氣衝天而起。
程宗揚心里大罵一聲,這幫該死的死士,都是些不要命的狂徒!那人被困井下,自知絕無幸理,不等他們動手,就立即自盡。
他們主奴三人之外,延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遍地的血腥,竟然沒有使她昏迷過去,但她臉上蒼白得毫無血色,眼中充滿懼意。
罌粟女和驚理將所有的屍首砍爛面孔,丟入井中,可能暴露他們身份的面具則收了起來。干著這些血腥殘忍的勾當,罌粟女還有閒情在延香臉上摸了一把,笑吟吟道:“倒是一副俏模樣……”
延香羞窘地想要躲開,驚理冷冷道:“把她也丟到井里。”
延香嘴巴被塞住,聞言急促地嗚咽一聲,兩行眼淚立刻流了下來。
罌粟女笑著摟住她,“別怕,嚇唬你呢……”
程宗揚吸收完最後一縷死氣,終於穩住丹田的氣息,他咯了口血,勉強撐起身,“玉佩……”
驚理點了點頭,將那塊從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同心佩收了起來。
…………………………
狹小的陋室內一燈如豆,從延香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個男子的面孔隱藏在陰影中,唯有一雙眼眸微微閃亮。
房間頗為簡陋,牆壁雖然刷過白灰,仍能看出夯土的痕跡。窗戶是在牆上開一個洞,里面裝著木條,然後覆上舊紗。延香剛醒來時,還聽到外面的吵鬧。但一名艷如桃花的女子把一張小符貼在窗上後,房間里立刻安靜下來,連秋蟲的聲音也完全消失。
程宗揚胸口一陣一陣的煩悶,這與丹田的異狀無關,而是吸收太多死氣的後遺症。以往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找個女人,把多余的雜氣發泄出來。但現在他丹田的氣輪岌岌可危,再去胡亂雙修,跟找死差不多。如果卓雲君在這里就好了,她修為在己之上,又深諳房中秘術,是絕佳的修侶。但她遠在北邙,自己鞭再長也夠不著。
延香不知道那張符是什麼,但她知道,這個房間所有的聲音都與外界隔絕,即使自己叫得再大聲,也不會有人聽到。強烈的懼意,使她禁不住哭泣起來。
“我不想對女人太粗暴。”那個男人身上還帶著濃郁的血腥氣,他說:“所以你最好說實話。”
延香哭得一塌糊塗,“我什麼都告訴你,但我真不知道要說什麼……”
罌粟女輕笑道:“主子,這樣不行的。”
程宗揚嘆了口氣,“你來吧。”
罌粟女慢條斯理地剝下延香的長裙,延香顧不得羞恥,只是恐懼地看著她的手掌。那雙手輕輕撫過她雪白的肌膚,停在大腿根部。罌粟女嫣然一笑,雙手拇指扣住延香大腿內側急脈穴與陰廉穴之間的部位,然後用力按下。
強烈的痛楚仿佛飛速游動的小蛇,頃刻傳遍全身,延香尖叫聲還沒出口,就被另一名女子按住嘴巴。她雙眼翻白,身體反弓起來,兩條美腿像觸電一樣在罌粟女手下不住痙攣,接著下身濺出一股液體。
延香想死的心都有。她完全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終於身後的女子松開手,延香弓著身,劇烈地咳嗽著,原本嬌媚的面孔此時涕淚交流,狼狽不堪。
她沒有喘息太久,那個美貌而狠毒的女子就又按住她腋下。又一陣無法言說的痛楚襲來,延香渾身抽搐,那雙風流婉轉的美目此時在劇痛下一陣陣翻白。
罌粟女停手問道:“你認得賽盧嗎?”
延香哭叫道:“認得……”
驚理道:“這塊玉佩你認得嗎?”
“認得……”延香泣道:“我們前幾日得了些金玉,到市中販賣,這塊玉佩也在里面。”
“是你們掘墓得來的?”
“是……”
“在哪里?”
“在上湯……”
程宗揚忽然道:“賽盧怎麼死的?”
延香再也撐不下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邊哭邊說,程宗揚半晌才聽明白,那個賽盧前幾日天不亮的時候,突然跑到游民聚居的地方,說是要避避風頭。然後借了鍬鋤,一個人溜出去,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麼。等游民找到他時,發現他在林中挖了一個洞,竟然是在盜墓。那些游民暗地里挖墳掘墓盡人皆知,可賽盧挖的卻是那些游民埋骨的地方。雙方一通爭吵,當場把賽盧打死,偷偷埋了。這塊玉佩就是從賽盧身上找到的,具體的來歷卻無人知曉。
延香等人銷贓時,把玉佩也混在贓物中,一並賣出。不料卻因此招來大禍,被襄邑侯的人找上門來。
程宗揚把身邊的鴛鴦玉佩取出來,與那件同心玉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這幾件玉器原本是一套。可一件是自己在伊闕的凶案現場撿到,一件出現在上湯的扒手身上,這南轅北轍的兩件事之間,會有什麼樣的關聯?
程宗揚強忍著胸口的煩悶,凝神思索。
罌奴和驚理仍然在敲打延香,想從她口中問出些什麼。不過她們兩個的審訊只占了三分,其他七分都是單純在擺冶延香。罌粟女和驚理本身就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凶徒,在死丫頭手下顯然也沒學什麼好,下手專門挑延香身上最痛的地方,或是會導致氣血逆行的穴道,或是腋下、麻筋這些脆弱而敏感的部位,既讓延香痛不欲生,還不會在她身上留下什麼傷痕。
程宗揚也懶得去管她們,倒是延香的撒謊把他們坑得不輕,盧五哥的火眼金睛,這回也走了眼,他去上湯多半要白跑一趟了。
忽然程宗揚目光一閃,看到一角紅色。那是一塊絲物,和延香剝下的衣裙堆在一起,被壓在下面。
程宗揚抽出來一看,認出那塊絲帕是延香的隨身物品,在賭場自己還看到她用這塊絲帕來打彈棋。但這會兒握在手中,程宗揚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條絲帕觸手溫涼,像水一樣光滑而又柔軟,同時充滿質感——如果自己沒有看錯,這絲帕和小香瓜身上那條紅紗一樣,是鮫帩。
程宗揚盯著那塊絲帕,半晌抬起頭,“哪里來的?”
延香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泣聲道:“是賽盧,賽盧那天來,拿這條絲帕討好奴家……”
程宗揚展開那塊鮫帕,指著角上刺繡的字跡道:“你認得嗎?”
延香淚眼模糊地說道:“奴家不識字……”
“這上面繡的是四個字,”程宗揚一字一字說道:“玉、堂、前、殿。”
程宗揚放下鮫帩,慢慢道:“天子的寢宮。”
程宗揚從未想過這樁莫名其妙的生意,會把自己卷入到漢國的宮闈秘事中。從他在漢國這些天打聽到的消息來看,可以說漢國這位天子名聲並不大好。據說天子與富平侯張放交情非常,比情同手足還更親密一些。更有流言稱,天子性喜游樂,經常帶著一幫少年在洛都附近游獵玩耍,甚至衝撞宵禁,對外號稱是富平侯家人。
比天子這些軼事傳得更沸沸揚揚的,則是那位新立的趙皇後。街頭巷尾都在流傳,說皇後其實是一位風塵歌女,天子游玩時偶然遇到,把她帶回宮中,結果專寵於內,竟然被立作皇後。
程宗揚當初聽到這則傳言時,心里狠狠動了一把。眼前這個六朝的歷史支離破碎,與自己知道的似是而非,但人物多半是真實存在的。如果自己沒猜錯,這位皇後,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絕代佳人:趙飛燕。不過他也只是心動而已,自己一個外來的商人,想行動都不可能找到門路。
但此時,天子寢宮的物品,竟然會出現在自己手邊。難道當晚在上湯的,會是天子本人?可穎陽侯有什麼理由要趕盡殺絕?因為賽盧偷走了有天子標記的物品,會泄漏天子的行跡?
罌粟女和驚理也停下手,面露驚愕,她們當然知道“天子寢宮”這幾個字的份量,不過她們都很乖巧的沒有開口,以免打斷主人的思路。
良久,程宗揚睜開眼,“罌奴,去看看那個胡琴老人,不要驚動他。”
“是。”罌粟女悄然離開。
驚理道:“要奴婢去穎陽侯府嗎?”
“不用了。你今晚也出過手,還是休息吧。”
驚理靜了片刻,低聲道:“主人的身體……”
“暫時沒事。”
驚理遲疑了一下,小聲道:“要奴婢侍寢嗎?”
程宗揚搖搖頭,“我要調息兩個時辰。不要讓人打擾我。”
“是。”
驚理把延香的褻衣揉成一團,塞住她的嘴巴,室內安靜下來。
程宗揚沒有躺下,而是盤膝趺坐,他閉上發,呼吸漸漸變得柔長,將那些雜亂的思緒逐出腦海,靜心調息。
兩個時辰的調息轉瞬即逝。程宗揚睜開眼,此時丑時剛過,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
驚理和罌粟女跪坐在主人身邊,看到他睜開眼睛,都暗暗松了口氣。如果主人出事,她們兩個最幸運的結局就是立刻自盡,給主人殉葬。否則紫媽媽回來,她們兩個肯定會受盡世間一切苦楚,再給主人陪葬。
罌粟女道:“那個老人還在客棧。”
“延香呢?”
延香先是受了驚嚇,又在兩女手中飽受痛楚,此時已經昏睡過去。程宗揚一開口,兩女毫不遲疑地把她喚醒。
程宗揚拿出一卷畫軸,在燈下攤開,“這幅畫你認識嗎?”
延香茫然搖著頭,當畫軸上那個女子出現時,延香“啊”的驚叫一聲,“延玉!”
程宗揚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確定嗎?”
延香看了許久,最後確認道:“是她。”
“你們一起去上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盧五哥。”程宗揚道:“告訴他,我知道腳店里最後一個人是誰了——一個丹青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