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在洛都以東,緊鄰洛水。中秋在漢國雖然只是不起眼的平常節日,但正逢望日,城中熙熙攘攘,盡是趕集的人群。
程宗揚擠了一身的汗,用袖子扇著風道:“都擠成這樣了,怎麼找?”
“先找客棧。”
程宗揚上下打量著盧景。
“看什麼?”
“我看你這回扮成什麼身份。”
盧景把外衣翻過來,變成一身綠色的吏服,然後挑開袖口的絲线,把袖口一翻,放開來,變成公服的寬袖,接著取出一條衣帶系在腰間。
“追拿逃奴的。”
盧景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只革囊,像模像樣的系在衣帶上,露出囊中的黃色綬帶,又整了整頭上的方巾,從懷里掏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折了幾下,變成一頂進賢冠,戴在頭頂,最後臉色一板,不多不少流露出幾分官威。
盧景拿出一支嶄新的毛筆,簪在冠側,然後遞給程宗揚一頂便帽,讓他扮成隸役。
眼看著盧景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食祿二百石的低級官吏,連跟班都有了,程宗揚不由笑道:“好主意,好手段!”
“還差了點。”
“差什麼?”
“狗。”盧景道:“你要帶條狗就更像了。”
程宗揚倒是見過漢國隸役帶狗的,問題小賤狗被小紫帶走了,即使沒帶走,自己也不能帶條哈巴狗上街巡邏。
程宗揚道:“湊合點吧,這模樣我瞧著已經很能蒙事了。”
程宗揚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這身打扮蒙事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兩人原本打算到客棧雲集的區域,從頭開始一家一家找,誰知找到的第一家,外面就聚著一堆人。
看到兩人過來,那些人像潮水一樣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一邊鼓噪道:“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說我們自投羅網來了嗎?程宗揚心里打鼓,但這會兒已經騎虎難下,盧五哥在前面昂然而行,自己實在不好意思掉頭就走,只能硬著頭皮跟在後面,心里納悶這是怎麼回事?
剛走到客棧大門前,店中就連滾帶爬撲出一個錦服胖子,他哆嗦著嘴角慘叫道:“官爺終於來了!不關小人的事啊官爺!”
盧景擺足派頭,凝聲道:“慢慢說話。”
那胖子帶著哭腔道:“他們租了個小院,說好不讓人打擾。誰知道……誰知道方才小廝去送餐,拍了半天門都沒人應,開門進去才知道出了禍事……官爺,小人是清白的啊!”
“住的是什麼人?”
“一個外地的商家,還帶了個妾。”
“前面帶路。”
看到現場,程宗揚才知道自己來得還真巧,客房內一具男屍身首異處,竟然是發生了血案。難怪店主和圍觀的眾人對兩人的身份信之不疑,多半他們已經派人往縣里報案,正碰上兩人上門。
縣里的隸役隨時會來,時間半點也耽誤不得。程宗揚向盧景使了個眼色,提醒他胡謅幾句,趕緊溜之大吉,免得被真正的縣尉和隸役堵個正著。
盧景心下會意,開口道:“他是什麼時候住店的?”
“四日前。八月十一。”
“平常與外人有何來往?”
“沒有。一直都沒什麼事。也沒見有人來找。”
盧景裝模作樣的問著,畢竟自己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查案的,裝裝樣子也就夠了。
“昨晚可聽到有何異動?”
“未曾。壓根兒就沒動靜啊官爺!”
盧景又問了幾句,轉身准備離開,店里的小二捧著簿冊進來,店主趕緊接過來翻開,指著上面道:“這是他們落宿時留的。”
程宗揚一眼看去,只見上面寫著:義陽陳鳳,延玉。
盧景半只腳已經踏上門檻,這時不動聲色地停下來,接過簿冊,仔細看了幾眼,然後道:“本官要勘驗現場,你們先出去。”
店主一點也不肯在死了人的屋里多待,聞言趕忙出去,連院內也沒敢留,還體貼的把院門關上。
程宗揚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我干!這也太巧了吧!”
盧景也沉下臉,確實是太巧了,兩人作好了尋遍偃師的准備,誰知不費半點功夫就找到正主,更沒想到找到的會是個死人。
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出事了呢?”
盧景也不禁長吁短嘆,“五百金銖啊,這可打了水漂了。”
“行了五哥,咱們就先別說金銖的事了。”
“讓開。”
盧景沒有理會那具男屍,直接進了內室,入目的場景使兩人都是一震。
室內的床榻、地板、牆壁、幾案……都染滿鮮血。一具女屍就伏在這片血泊中。從女屍的皮膚能看出是一個少女,她渾身赤裸,嬌嫩的胴體上滿是可怖的傷痕,顯然是飽受折磨之後被人虐殺的,她右乳印著一個深深的齒痕,乳尖幾乎是被人生生咬掉。
程宗揚看得心驚肉跳,單看少女身上的傷痕,就能感受她死前所受的種種折磨,凶手簡直是以施虐為樂的變態狂,完全是在發泄自己變態的慾望!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那少女的頭顱無影無蹤,只剩下無頭的屍身。
盧景在血跡上抹拭了一下,“三個時辰之前。”
“那不是半夜嗎?凶手會是什麼人?”
盧景一邊查看著屍體,一邊道:“至少是三個人。她身上傷口雖多,但除了斷頭一刀,沒有一處致命。也就是她被人砍頭之前,一直是活著的。”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變態狂,而且還有三個……
少女屍身的慘狀讓盧景也為之皺眉,由於破壞得太過嚴重,除了能看出凶手是變態,而且非常變態極其變態以外,其他並沒有太多有價值的线索。
兩人找遍房間,也沒有找到女屍的頭顱,很可能是被凶手帶走。盧景雙眼在室內各種物品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一只背囊上。
背囊中放著幾件衣物,一些散碎銅銖,還有一封沒有拆開的銀銖和幾十枚金銖。另外有一個小包,里面有幾條絲巾,還有一卷的絹帛,打開來,卻是一幅仕女圖。
程宗揚心里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自從進入漢國,自己已經目睹不止一起凶殺,更邪門的是,這些凶殺沒有一起是以劫財為目的的,難道血親復仇在漢國這麼盛行?
此時來不及仔細察看,盧景收起背囊,出門找到忐忑不安的店主,嚴肅地問了幾句話,然後摘下帽側的毛筆,給他打了個暫扣物品的收條,又解開腰間的革囊,取出里面系著黃綬的銅印,蓋上印章。表示官方已經接到店主的報案,勘驗過現場,然後帶著暫扣的物品揚長而去。
店中出了這樣的血案,店主再無心經營,讓人封了院子,滿心忐忑地在店內等著,只怕惹上禍事。誰知不僅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而且還禍不單行。一刻鍾後,偃師縣尉接到報案,帶著隸役登門而來,自然又是一番雞飛狗跳。半個時辰之後,偃師城門外貼出告示,捉拿兩名冒充官吏的殺人凶手,還附帶上了兩人的畫像。
偃師客棧的無頭血案以飛快的速度往四方傳播,卻沒有人知道“兩名凶手”此時仍在偃師,甚至就在那家客棧隔壁。
盧景與程宗揚沒有走遠,他們在背巷換過衣物,打扮成兩個遠來的行商,與匆忙趕來的偃師縣尉擦肩而過,堂而皇之地帶著背囊在旁邊客棧開了間房,不動聲色地住了進去。
背囊中的物品並沒有太多线索可言,幾件衣物都平平常常,一張義陽官府開出的路引,證明陳鳳是本地人士,年二十五,面白無須。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書信或者便條。
那幅仕女圖用的絹帛頗為低劣,顏料也只是松墨和朱砂。圖上一個女子對鏡而坐,頭上梳著高髻,看不出什麼異樣。
程宗揚嘆道:“我還以為找到一個线索,就能順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誰知道這麼麻煩,剛有點线索就斷掉。”
盧景道:“八月十一日投宿偃師,九日在上湯,如果中間沒有別的緣故,這個陳鳳多半是坐地虎說的小白臉。”
陳鳳的頭顱被砍下,好歹還扔在室內,程宗揚也注意到那人雖然嚇得面容扭曲,但臉色挺白,當得起小白臉的稱呼。
但這只是猜測,程宗揚現在正經體會到什麼叫糾結。他既希望陳鳳就是那個小白臉,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話,就意味著損失翻倍,不是五百,而是一下丟了一千金銖。一千金銖放到哪兒都不是個小數目,有穎陽侯這個冤大頭肯出錢,多好的發財機會!結果好不容易找到人,卻已經身首異處。一千金銖白白從手邊溜走,程宗揚滿心的不甘願,可也無可奈何。
但話說回來,如果陳鳳不是那個小白臉,就意味著要找的人又多了一個,又要在大海里多撈一根針,這難度不比五百金銖輕多少。
程宗揚滿心糾結地嘆了口氣,“如果陳鳳當日也在腳店,那已經找到了四個人,郁奉文、杜懷、陳鳳和延玉。剩下只知道有一個拉琴老人和一個疤面少年。今天這麼巧,不如咱們回洛都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遇上那個拉琴的老頭。”
盧景道:“如果要回洛都,咱們早就回了,何必再留在偃師?”
“計將安出?”
盧景起身道:“我們去找腳夫!”
“為什麼?你不是說不好找嗎?”
“原本不好找,但我們現在知道陳鳳是個商人。”
“你的意思是……”
“那幾名腳夫很可能是陳鳳帶來的。”
“可你怎麼知道那些腳夫在哪兒?偃師嗎?”
“陳鳳是義陽人,義陽最有名的出產是漆器。”盧景道:“我們先去偃師的漆店。”
程宗揚躍起身,“那還等什麼!”
…………………………
兩天來的經歷,使程宗揚對盧景信心滿滿,結果一直找到午後,兩人才無可奈何的回來。今天的好運氣似乎在上午就已經全部用盡,他們找遍了偃師所有的漆行、器皿店,甚至所有的腳行,都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別說近些天去過上湯的,連盧景描述出來的陳鳳,都沒有人見過。
最終盧景不得不放棄這條线索,那個陳鳳雖然在偃師,卻似乎根本就沒有做與漆器相關的生意。
回到客棧,兩人隨便吃了點東西。盧景蹲在蓆子上,一手拿著窩頭,一手用筷子沾著水,在案上一邊畫一邊琢磨。
“兩間上房,陳鳳與延玉住了一間,郁奉文和杜懷住的是通鋪。另外一間上房的客人很可能是疤面少年,也可能不是。拉琴的老頭肯定住的通鋪,如果這樣的話,通鋪還有五個人。”
盧景啃了口窩頭,“一名腳夫能挑一百二十斤,如果有五名腳夫,就是六百斤。六百斤的貨物,會是什麼呢……”
程宗揚在看那幅仕女圖。自己還是頭一次看到漢國的帛畫,繪畫是以线描為主,筆法簡練明快,看得出繪者的手法十分嫻熟。雖然帛上的顏料非常普通,墨汁洇在絹上,线條邊緣有些模糊,但筆跡勻細流暢。上面的女子眉目秀美,頗有幾分姿色。那女子對著鏡子,翹起手指,唇上有一點鮮艷的紅色,似乎正在塗抹胭脂。朱砂的色彩倒是很鮮艷,只是繪者上色的時候似乎有些不小心,連背面都沾了一些……背面?
程宗揚把那幅帛畫翻過來,背面有幾片模糊的紅色,連起來隱約能看出一只手掌的形狀。
程宗揚抬起頭,盡量平靜地說道:“五哥,你猜這個陳鳳做的什麼生意?”
盧景用筷子敲著幾案,“義陽除了漆器,還有……”
“朱砂!”
盧景停下筷子,然後把剩下的半個高梁窩頭一口吞下,“回洛都!”
…………………………
義陽並不出產朱砂,但朱砂在六朝用途極廣,既是功效通神的藥物,也是煉丹、制符時必不可少的原料,同時也是化妝品的重要來源,還有另外一項用途,是作為漆器的顏料。
季進前些天剛作成一筆生意,豐厚的收益讓他立刻就納了一個小妾。這會兒坐在店里,被午後的陽光一曬,整個人都昏昏欲睡,他打了個呵欠,愈發懷念自己新納的小妾,只想趕緊回去衝個涼,抱著香噴噴的小妾好好享受一番。
門前陰影一閃,有人進來。季進盡力堆起笑容,對客人道:“不知兩位要買些什麼?”
一名有著兩層下巴,看上去肥頭大耳的客人道:“丹砂。”
季進精神一振,“客人算是來對了,本店的丹砂都是上好的辰砂!大的一塊就有數斤,即使研磨到細如微塵,色彩照樣深紅鮮亮!”
那客人腆著肚子道:“一斤多少錢?”
季進道:“丹砂都是以兩售賣的,一兩二十錢。”
旁邊一名客人道:“哪里要二十錢?十錢就能買一大包。”
腆著肚子的客人哈哈笑道:“兄弟頭一次來洛都,有所不知,這里是直市,市中的貨物都是不講價的。”
季進心頭一喜,這胖子是外行啊!洛都的直市確實是言無二價,說多少是多少。可此地是南市,跟直市八杆子都打不著。
胖子爽快地說道:“二十就二十!給我稱些。”
季進臉上笑開了花,“不知客人要多少丹砂?”
那人張開手掌,“五百斤!”
季進張大嘴巴,半晌才道:“實不相瞞,小店眼下只有一百多斤。”
“五百斤都沒有?”
五百斤可不是個小數目,如果能賣出去,自己再納個小妾的錢就有了。季進打起精神道:“客人若是要的話,明日就可以到貨。”
那客人十分好說話,“明日就明日!”
另一名客人潑冷水道:“五百斤太多了,咱們又搬不動。”
季進連忙道:“城中有專門的腳行挑運丹砂,不用兩位費半點力氣。”
“還有專門的腳行?在哪里?”
“辰記腳行,在通商里,客人一問便知!”季進生怕這筆生意飛了,趕緊把專運丹砂的辰記腳店詳詳細細對兩人講了一遍。
…………………………
辰記腳行的經紀搖了搖頭,“敝行從不泄漏客人的身份和委托物品,兩位所請,恕難從命。”
一身管家打扮的盧景手指敲著櫃台,不耐煩地說道:“那幾個腳夫弄壞了我家侯爺用來煉丹的辰砂!識相的就把那幾人叫過來,聽憑我家侯爺發落。若是不識相——連你的腳行也脫不了干系!”
那經紀不慍不惱,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論,若是敝行腳夫的錯,敝行自當賠償。但先生說的是六日之前,早已時過境遷。敝行自有規矩,先生要看當日出城的簿冊,恕在下難以從命。”
管家拍著櫃台道:“你說是不說!”
“恕難從命。”
眼看兩人就要說僵,程宗揚傾過身,伏在櫃台上,口中說道:“我們也是府里的下人,給侯爺跑腿的。說到底,這事只是那幾名腳夫的錯,與貴行有什麼干系呢?你說是不是?”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微微抬起衣袖,露出幾枚白亮亮的銖錢。
經紀盯著那幾枚銀銖,慢慢道:“與敝行無關嗎?”
“當然沒有關系。但如果找不到人,侯爺一旦發怒,那就不好說了……”程宗揚說著,把幾枚銀銖推到經紀衣袖下。
經紀態度終於松動,“若是與敝行無關的話……”他抬手按住那幾枚銀銖,然後咳了一聲,“我來看看。”
經紀手一抹,把銀銖抹入袖中,順勢拿出簿冊,抬手翻開,“八月初九……在這里了。嗯,敝行是有幾名腳夫去函谷關。”
“幾人?”
“三人。”
“客人是姓陳嗎?”
經紀板著臉,微微點了點頭,口中卻道:“恕難奉告。”
程宗揚又推了枚銀銖過去,“那三名腳夫眼下在行里嗎?”
經紀飛快地瞟了眼紀錄,“牛老四、牛老七兄弟去伊闕挑貨,十八日才能回來。石蠻子倒是沒出門。”
…………………………
一個瘦削的漢子弓著腰踏進院門,那漢子皮膚黝黑,身上穿著一件粗葛縫制的短褂,他低著頭,裸露的肩膀上扛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榆木扁擔,張開的胳膊肌肉像鋼絲一樣一條一條隆起。肩上骨頭突起的部位已經被常年累月的重擔磨平,此時扁擔穩穩放在上面,前後各挑著滿滿一桶水,為了防止桶里的水潑濺出來,水上還蓋了兩片荷葉。
盧景叫了一聲,“石蠻子。”
那漢子抬起頭,只見他眼窩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黃色,虯曲的胡須從兩腮一直連到鬢下,卻是一名胡人。
石蠻子看了兩人一眼,然後默不作聲走到院角,放下扁擔,把兩桶水倒進一口大甕內,拿起一只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著。
盧景與程宗揚交換了一個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這個石蠻子是被大軍擄獲的胡人奴隸,還是賠了本錢無法回鄉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後裔。
盧景冷哼一聲,板著臉道:“石蠻子,你可認得我嗎?”
石蠻子喝著水,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盧景厲聲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湯的長興腳店吧?”
石蠻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揚暗暗松了口氣,他還擔心石蠻子語言不通,連盧五哥說的什麼都聽不懂那就麻煩了。
盧景擺出惡狠狠的樣子道:“我們是南城武館的!那天我們武館的杜拳師跟你都住的通鋪,難道裝作不認識嗎?”
石蠻子放下水瓢,垂著手一言不發。
“杜兄弟原本回鄉成親,帶了一對玉環作聘禮。誰知回去才發覺被人打碎了一只!是不是你干的?”
石蠻子低著頭,沾在胡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來,也沒有抹拭。
盧景放緩口氣,“杜兄弟說,那天通鋪有八個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壞的。只不過他也記不清當日在通鋪的都是些什麼人,所以來問問你。杜兄弟記得那天有個書生,對不對?”
石蠻子一動不動,沒有應是,也沒有說不是。
“腳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對不對?”
石蠻子默不作聲。
“剩下三個人,有一個拉琴的老頭……”
石蠻子抬起臉,用生澀而怪異的語調道:“胡……琴。是胡……琴……”
…………………………
馬車上,程宗揚悻悻道:“那蠻子竟然不會說漢話,難怪只能當腳夫呢。”
盧景一拳擂在掌心,“原來是拉胡琴的老頭,我竟然沒想到!”
“拉琴的老頭——這個不是咱們早就知道了嗎?”
“是胡琴。你還記得杜懷說的嗎?那老頭連琴都摔壞了——”盧景沉聲道:“洛都會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個洛都,只有一家店舖是做胡琴的。”
“在什麼地方?”
“金市!”
兩人隨即趕到金市,卻撲了個空,那家樂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沒有開張。
盧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揚道:“跟著你跑了兩天,別說觀賞洛都的景色,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乾脆你也別回寓處,咱們都到鵬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時出發,到伊闕也是半夜,想找兩名腳夫,還要等到天明。對此盧景也不反對,兩人信步往鵬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時正值酉初,各處官署開始退衙,街上冠蓋雲集,熱鬧無比。洛都的熱鬧與臨安也大不相同,臨安的熱鬧更貼近市井民眾,處處透著平民百姓的喧鬧、熱情和混亂,走在街上,兩旁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揚看古裝片,官員出行舉著“肅靜、回避”的牌子,覺得這些官員太講威風排場,在臨安街頭才知道那不是擺架子,而是現實需求,如果不舉牌子,就是賈師憲都走不動。
洛都的熱鬧則是另外一種。街上的人流絲毫不比臨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駛的都是有品秩的車乘,拉車的馬匹最少也有兩匹,多的有四匹,奔駛時四匹馬並駕齊驅,連步伐也被馭手操控得整齊劃一。車廂大都是敞開式的,後部裝著曲柄蓋傘,黑漆的車身繪著朱紅的雲紋,車上的官員頭戴高冠,極具威儀。
出行的貴族聲勢更為驚人,程宗揚就看到一隊車騎,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帶甲的騎手,然後是兩列攜弓的騎射手,接著是簇擁在馬車旁的數十名親衛、門客,後面是兩排長長的仆役、侍女隊伍,捧著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隨。數個隊伍綿延一里多長,沿途的官員、行人紛紛避讓。
這等聲勢排場,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孫”字,程宗揚還以為天子從宮里出來了。
“這家排場夠大的,姓孫……”程宗揚原本准備先去太泉古陣,然後到建康找雲如瑤,來漢國純屬意外,根本沒有來得及對漢國朝野做一番了解,這會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漢國有哪位姓孫的貴族,問道:“什麼人?”
“湖陽君。”
雖然沒有做功課,程宗揚也知道漢國的封君與秦國、昭南不同,漢國貴族男為列侯,女為封君。這樣的車仗簇擁的竟然是個女子,讓程宗揚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為什麼姓孫呢?”
“聽說過呂家嗎?”
“當然聽過,後族啊。”
“湖陽君是呂冀的妻姊。這麼說你就明白了——呂家是劉家的外戚,孫家是呂家的外戚。”
程宗揚一臉的不可思議,漢國的外戚飛揚跋扈自己很早就聽說過,可隔著幾千年的歷史,只當故事看了。直到親眼看見呂家姻親的一個女子都有如此排場,他才知道呂家的地位該是如何顯赫——呂家不僅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漢國一向有太後聽政的制度,論起實際執政的時間,呂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迎著湖陽君的車仗馳來,車上立著一個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韁繩,馬車打橫攔在道路正中,然後躍下馬車,昂然朝湖陽君的車仗走去。
車仗前方的甲士趕來想拿下這個膽大包天的渾人,但看清的他的模樣,立刻都收斂了氣焰。
那男子揚聲道:“洛都城門令董宣,求見湖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