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上,程宗揚還怒氣未平,“死丫頭!你肯定是故意的!”
小紫笑道:“真不是。”
“騙鬼啊!怎麼可能這麼巧!”
“你不信就算了。況且沒有雁兒,程頭兒也有很多可以用的啊。”
小紫扳著指頭數道:“卓奴、琳奴,那個奚女,還有娥奴……程頭兒如果都不喜歡,還可以用驚理、罌粟和蛇夫人啊。”
“哎喲,你要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你有這麼多女人呢。”
小紫翹了翹小鼻子,“宮斗好危險的,人家費心替你打理,你還不領情。”
說到這個,程宗揚氣就不打一處來,“喂,那是你的後宮吧!我想用哪個,她們還要看你的臉色。”
小紫笑眯眯道:“你可以和我斗啊。”
程宗揚翻了個白眼,“床斗!干不干!”
“來啊。”
小紫挑逗地勾勾手指。
程宗揚戒備地說道:“又來騙我?”
“你不相信就算了。”
小紫賭氣地轉身抱起雪雪。
“死丫頭,”
程宗揚聲音柔和下來,低聲道:“我想死你了。”
“又來騙我?”
小紫側過臉,模仿著他剛才的語氣,眼中的喜悅卻藏也藏不住。
程宗揚沒有再說什麼,他從後面抱住小紫的纖腰,把臉埋在她頸後,呼吸著她身上香甜的氣息。良久,他有些睏倦地說道:“真想把什麼都拋開,在臨安買處房子,就我們兩個,安安靜靜過日子。”
“你只是說說罷了,心里才不肯呢。”
“喂,不要這麼殘忍吧?”
程宗揚手掌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撫弄,忽然大叫一聲,“干!”
小紫本來靜靜倚在他臂間,聽到他的叫聲連忙睜眼,卻是雪雪憤怒地咬住了程宗揚手指。
“哎喲!這個該死的小爛狗!”
程宗揚好不容易拔出手指,指上已經被雪雪咬出血來。
小紫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雪雪,你怎麼可以咬他呢?”
雪雪“汪汪”叫了兩聲,一邊得意地搖搖尾巴。
程宗揚甩著手指道:“這死狗不會有狂犬病吧?”
小紫眼珠轉了幾轉,有些心虛地說道:“沒有啊……”
說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哎呀,人家該下車了。”
馬車應聲停住,蛇夫人打開車門。
程宗揚訝道:“死丫頭,你不是要去宮里嗎?”
“人家改主意了,明天再去好了。”
程宗揚一頭霧水,不知道小紫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要下車,但看到她態度堅決,而且又不讓自己跟著,只好道:“小心別迷路啊!”
小紫招了招手,帶著蛇夫人消失在夜色下。程宗揚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她的背影,良久才坐回車中。
小紫這次來臨安,總有種神秘的意味。程宗揚並不笨,用腳後跟就能猜到那些事多半與岳鵬舉有關。岳鵬舉在宋國經營多年,不可能沒有留下什麼布置,但事關岳鳥人的隱私,孟老大再信任自己,也不會大嘴巴到滿世界亂說。比如岳鳥人與劉娥之間的事,孟非卿甚至都沒辦法對月霜透露。也只有小紫,才能百無禁忌地利用這層關系。
程宗揚有種感覺,星月湖似乎對宋國某個人或某種勢力極為忌憚。不然連宋國的太皇太後都被小紫收到榻下,死丫頭完全可以在宋國橫著走,用得著半夜出去這麼辛苦嗎?
打扮成家仆的陳琳坐在馭手的位置上,像雕塑一樣默不作聲。程宗揚嘆了口氣,吩咐道:“去玉露樓。”……
“程公子的大名,奴家早已聽過的。”
望著桌上金燦燦的錢銖,玉露樓的老鴇眼中幾乎伸出兩只手來,恨不得把它們全攬在懷里。
她甩著巾帕,媚眼亂飛地說道:“不知哪個姑娘有福氣,被程公子看中,要替她贖身呢?”
程宗揚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家里醋海興波,我一個姬妾被大婦賣到樓里來了。這一百枚金銖,除了贖人,還要買你一個守口如瓶。”
“奴家省得。”
老鴇立刻換上同情的表情,“遇上個刁蠻的大婦,這種事也是常有的。平常我們接到這種的,都是好吃好喝伺候著,萬一哪天有人來贖,也好積些陰德。這幾日人牙子送來幾個大戶人家打發出來的歌伎妾侍,不知公子的寵姬是哪一個?”
“小名叫師師的。”
聽到這個名字,老鴇頓時變了臉色,失聲道:“紫媽媽送來的?”
程宗揚沒想到小紫剛到臨安,竟會有如此威名,看老鴇的模樣,八成已經被死丫頭嚇破膽了。他打了個哈哈,“沒錯,就是紫媽媽送來的。這事都是誤會,如今已經說開了……怎麼了?”
饒是玉露樓的老鴇平常八面玲瓏,這會兒也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她賠著小心道:“奴家不敢欺瞞公子,師師姑娘確實在樓里。但紫媽媽吩咐過,如果有人給師師姑娘贖身,須得師師姑娘自己答應才行。”
程宗揚以為小紫定下什麼苛刻的條件,沒想到是讓李師師自己答應——難道她願意在這里當妓女嗎?這條件簡單的簡直像個圈套啊。
正琢磨間,老鴇道:“紫媽媽送來的人,我們玉露樓不敢有半點薄待,專門給師師姑娘置了處院子,公子若是想見,師師姑娘這會兒想必還沒有睡下。”
看得出,老鴇也巴不得李師師答應贖身,好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交出去。程宗揚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老鴇連忙提了燈籠,親自在前引路。程宗揚禁不住心底的好奇,邊走邊道:“玉露樓也是臨安的名樓,怎麼對那位紫媽媽如此忌憚?”
老鴇道:“公子有所不知,眼下青樓最時興的霓龍絲衣,便是紫媽媽家的產業,沒有紫媽媽點頭,我這樓里連一寸的絲衣都買不著。若是以往也就罷了,但如今客人一來,先要看的便是霓龍絲衣,若是沒了這身行頭,客源至少要丟掉七成。”
程宗揚暗贊一聲,死丫頭這手段真不是蓋的,連老鴇都服貼。
老鴇停住腳步,“就是這里了。”
程宗揚點了點頭,踏入院內。一陣“淙淙”的琴聲流水般從閣中淌出,他雖然不通樂理,但這時聽來,仿佛能聽出撫琴者的彷徨與焦慮。
“繃”的一聲,琴弦斷絕。簾下的玉人回過頭,望著程宗揚,半晌才勉強一笑,柔聲道:“家主。”
一日不見,李師師似乎憔悴了許多,她白玉般的皓腕上帶著一只銀鐲,白衣下的嬌軀愈發纖弱。
程宗揚咧開嘴,露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傻坐著干嗎?走!我接你回家!”
李師師笑著搖了搖頭。
“這兒有什麼好玩的?”
程宗揚道:“你放心,今天這事我用錢砸得玉露樓上下全都閉嘴,絕對不會傳出去。紫丫頭那邊我也警告過她了,肯定不會再給你臉色看。”
李師師微笑道:“是我自己要來的。”
程宗揚摸了摸她的額頭,“你不是發燒了吧?”
李師師垂下眼睛,然後抬起頭,笑道:“是我自己要來的。”
程宗揚坐下來,盯著她的雙眼,“為什麼?”
李師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鼓足勇氣道:“自從家主收留了奴家,奴家就在想自己可以怎麼幫助家主。奴家會醫術,又很用心地學習賬目,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不會是一只只能供擺設用的花瓶。”
李師師確實很用心,剛接觸商業不久,已經是個合格的秘書——雖然離自己公關經理的要求有一點差別。
李師師自失地一笑,“見到紫姑娘,我才知道自己錯了。”
“死丫頭說什麼了?”
“奴家只是外堂弟子,醫術不值一提。論修為,紫媽媽身邊任何一個侍奴都在我之上,至於賬目,紫姑娘告訴我,家主身邊有個女子,能輕易進行億萬數字的心算,只不過懷了家主的孩子,才沒有來臨安。”
死丫頭這番話分開來沒一句錯的,合起來全不是那回事。但這種事只會越描越黑,程宗揚只好不去辯解,“還有嗎?”
“我被紫姑娘說服了。”
“她說服你什麼了?”
“紫姑娘說,勤奮與天賦之間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勤奮可以做到中等,甚至優秀。但真正優異的成績,需要的是天賦。我即便再努力,在賬目、修為、醫術上,都只能做到中等。而家主需要的是真正優異的人材。”
“千萬別信!她在胡扯!世上哪兒有那麼多天才?”
程宗揚是不相信天才論的——雖然小紫有那麼一點天才的嫌疑,但自己倚重的祁遠等人,和天才這兩個字根本就不沾邊。對自己來說,一個踏實能干的人,比一萬個天才更值得信賴。
李師師道:“紫姑娘還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找到自己的天賦,比一味的努力更重要。”
程宗揚啞口無言,這個說法不太好否認,就像自己不能把秦會之和祁遠對調一樣。雖然死奸臣很出色,但讓他和車把式們擠一起吃飯,祁遠肯定會比他表現得更自如。車把式們也許會佩服死奸臣,但祁遠會被他們當作自己人。這種天賦是勉強不來的,更不用說吳戰威、易彪和他們的區別。
“紫姑娘告訴我,我的天賦在色和藝。”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這姑娘生生是被死丫頭給忽悠瘸了。
他試探道:“你要當名妓?”
李師師有些羞怒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我要當公關經理!”
“這是死丫頭的主意?”
“是我自己的主意。”
李師師咬了咬牙,“給我一年時間,我會讓你未來的公關經理名動臨安。即使是花瓶,也是最光彩奪目的那一個!”
原來李師師是把玉露樓當成修煉場了,程宗揚終於還是沒敢告訴她,死丫頭其實是把她賣到青樓的,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樣,給她指了條明路。
“一年嗎?”
李師師點了點頭,“給我一年時間。我會讓你驚喜的。”
你個笨丫頭,等玉露樓逼你接客,就有你哭的了。
程宗揚從院中出來,老鴇忙迎過來,“怎麼樣?師師姑娘答應贖身了嗎?”
程宗揚板著臉道:“沒有。”
老鴇剛面露失望,程宗揚又道:“那一百金銖你留著。算是我給她這一年的費用。”
老鴇正心痛那一百金銖,聞言頓時笑逐顏開,“程爺出手這麼大方,將來必定公侯萬代。”
程宗揚沒理會她的奉承,“琴棋書畫,歌舞伎藝,你們院子的姑娘學什麼,就教她什麼。老師都要最好的。”
“一百金銖怕是……”
程宗揚冷笑道:“你把我當肥羊宰啊?一百金銖買幾個絕色都夠了,難道還養不起她一年?”
老鴇賠笑道:“夠了夠了。”
“這樣吧。半年之後只要教得出色,我再給一百金銖。”
老鴇怔了一下,然後拋了個媚眼,嗲聲道:“公子這手段有軟有硬,貼心貼肝,奴家真是服了。”
“小嘴真甜。”
程宗揚裝作不經意地笑道:“聽說你們這里有個粉頭,叫媚娘的?”
聽到媚娘的名字,老鴇先是愕然,然後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公子可是來遲了,媚娘如今不接客的。”
是人跑了吧。程宗揚也不揭破,只笑道:“那麼標致的粉頭,怎麼舍得不讓她接客呢?”
老鴇悄聲道:“公子自己知道便是,那媚娘被人包下了。”
說著一臉神秘地指了指上面。
程宗揚仰頭看了一眼,“什麼意思?”
“包下媚娘的客人,來頭可大得很呢。”
程宗揚恍然道:“哦,高……他把媚娘又送回來了?”
老鴇笑道:“公子是明白人,不用奴家饒舌。那府里不好安置,才送到院子里來的。”
高俅這什麼意思?媚娘人都跑出來了,又送回玉露樓安置?高俅身居高位,卻只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如果換作別人,少不得要猜想他老人家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但自己和高俅同室操過戈,親眼見到那老家伙還結實著呢,平白放著媚娘那樣的絕代尤物不願收留,難道是怕給高智商那娃添個弟弟?
程宗揚玩笑道:“留在這兒,他就不怕哪位客人喝醉了,吃了他的禁臠?”
“公子說笑呢。”
老鴇道:“媚娘雖然在院子里,論身份其實是那位老大人的外室。奴婢們連奉承都來不及呢,怎敢讓人打擾?”
“行了,用不著敲邊鼓,我又沒打算嫖她。”
程宗揚微微一笑道:“師師姑娘留在你這里,還要勞煩你們多多費心。如果少根頭發,我就拆了你的院子。”
程宗揚口氣雖然輕松,老鴇卻是心中一凜,當即諛詞如涌,奉承不絕。……
出了玉露樓,程宗揚猶豫著該去雲濤觀還是回翠微園等小紫,但路角一只破碗,讓他打消了主意。
程宗揚走過去,屈指一彈,一枚銅銖掉進破碗里,發出清脆的響聲。
“都這時候了,該收攤了吧。”
旁邊的瞎子一手摸索著伸到碗里,摸起銅銖,揣進懷里,然後爬起來,順手把破碗夾到腋下,跟著程宗揚上了馬車。
程宗揚好奇地打量著他,“盧五哥,專程在這兒等我呢?”
盧景道:“晚上有事?”
程宗揚苦笑道:“本來有,現在沒有了。”
盧景也不客套,“找個地方喝酒去。”
“成。”
程宗揚道:“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
“少跟我提君子。”
盧景翻著白眼道:“犯我老盧家的忌諱!”
臨安沒有宵禁,街市上盡有晝夜開張的酒肆、瓦子。兩人也沒找高樓貴館,逕直來到橡樹瓦,要了兩壇蛇麻酒。
兩人舉起鐵皮杯互碰一下,然後一飲而盡。程宗揚呼著酒氣道:“盧五哥,你剛才說‘君子’這詞兒犯你們家的忌諱——什麼意思?”
盧景蹲在椅子上,一手捻著鹽煮蠶豆,“知道我們盧家的來歷嗎?”
“小狐狸說過,五哥是世家出身。不過五哥的世家好像和別家不一樣。”
盧景哼了一聲,“沒見過大盜世家?”
程宗揚老老實實道:“沒有。”
盧景沉聲道:“我盧家祖上是柳下跖。”
程宗揚怔了一下,有些拿不准地試探道:“盜跖?”
“聽說過?”
程宗揚連連點頭。廢話,盜跖是盜賊之祖,“盜亦有道”就是這位說的: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
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硬把盜賊這種髒活上升到理論高度了。
程宗揚呼了口氣,然後舉杯笑道:“五哥,我得敬你一杯。沒想到我能和盜跖的後人坐在一起。”
盧景也不推讓,一口飲完,抹了抹嘴上的泡沫。
“只不過我還有點不明白,”
程宗揚道:“五哥出身盜賊世家,為什麼有時候看起來有那麼點貴族氣呢?還有君子的忌諱是怎麼回事?”
盧景咬著蠶豆道:“要說君子,我祖上柳下跖有個哥哥,柳下惠……”
程宗揚一口酒噴了出來,“真的假的?”
盧景翻著白眼道:“你愛信不信。”
“這哥兒倆也差得太遠了吧?一個大盜,一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
“狗屁君子!”
盧景寒聲道:“竊國者侯,竊鈎者誅!那些君子何曾敢對竊國之輩冷顏相向?到了君王面前,哪個不是盡力吹捧,謂之得國有道?”
程宗揚聽出來了,盧家對君子的忌諱,一大半倒是來自柳下惠。這就好比小哥兒倆,打小別人就夸:這哥哥不錯!真是個好孩子!長大了肯定是個君子!他弟弟?那熊孩子!咱們就別提了……
這要被人有事沒事說上幾百年,弟弟心理不變態才怪。話說回來,老盧家兩位祖上都是王室子孫,結果門里出來個盜跖,也著實夠奇葩的。
程宗揚笑道:“咱們就不說君子了——盧五哥,來臨安這麼久,你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今天突然來找我,有什麼事?”
盧景一點都不繞圈子,逕直道:“月姑娘的事,你是個什麼主意?”
程宗揚一窒,尷尬地干笑道:“你們都知道了啊?”
“哼哼,”
盧景哼了兩聲,“既然是兄弟,我也不和你說外話——你的那些個女人我也見了,沒什麼好東西!”
程宗揚連連點頭,“五哥說得是。”
“你要願意呢,我替你都殺了吧。”
程宗揚張大嘴巴。
半晌,盧景翻了個白眼,“你這小子,和岳帥一個德性!總以為跟自己有一腿,就不好動手。到頭來非在女人身上吃虧不可!”
程宗揚訕訕道:“五哥放心,我有分寸。”
盧景哼了一聲,“你愛找哪個女人不干我們的事,但誰要不開眼,敢給月姑娘氣受,我老盧立馬把她塞麻袋里沉塘!”
程宗揚苦笑道:“五哥,不是我說,就月丫頭那性子,誰敢給她氣受?用不著你出馬,咱們月大小姐早把她切成十七八塊了。”
盧景埋頭喝了會兒酒,“藝哥說得沒錯,我們幾個就他媽是廢物!到如今岳帥留下的血脈都沒找齊。”
程宗揚皺眉道:“你去見宋國那位韋太後了?還沒有线索嗎?”
盧景搖了搖頭。
程宗揚心里嘀咕道:看來得小紫出馬了。盧景再怎麼說也是岳鳥人的屬下,不好對他的女人下狠手。換成死丫頭,石人也得口吐真言。
“孟大哥讓我告訴你,鵬翼社的產業已經整理完了,等你去接手。往後我們兄弟就在江州為岳帥守住星月湖這面大旗。”
程宗揚給他倒上酒,“老大說的漢國那件事,有消息了嗎?”
“明天我就去洛都。”
盧景聲音冷得猶如冰塊,“忍了這麼多年,也該為岳帥討點債回來。”
程宗揚一怔,“岳帥的仇家在漢國?”
“當日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怎會有風波亭之變?”
盧景道:“那天我們八兄弟除了小狐狸年紀尚小,事先被送回建康,其他幾個各自被人絆住,至死也未能見到岳帥最後一面。”
“絆住四哥的是誰?”
“劇孟。”
盧景冷冷道:“此人世居洛都,頗有俠名。這些年我們星月湖的兄弟隱姓埋名,孟老大壓著,不許我和四哥去尋他的麻煩。如今江州在手,我星月湖再無後顧之憂。這一次去洛都,少不得要找他分說明白!”
劇孟是洛都有名的大俠,以助人之急,慷慨重義,一諾千金聞名漢國。但程宗揚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只舉杯笑道:“既然如此,今晚就一醉方休!”……
遠處傳來“沙沙”的掃地聲,程宗揚躺在榻上,摸了摸脹痛的腦袋,半晌才清醒過來。昨晚自己與盧景喝到三更,盧五拍拍屁股走路,自己卻是酩酊大醉,連陳琳把自己送到哪里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掙扎著起來推開閣門,看到外面的一线天,程宗揚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雲濤觀。
雲濤觀的迷樓建在山腹的洞窟內,縱然是正午時分,光线也暗如傍晚,只有陽光透過山腹的空隙時,才能帶來短暫的白晝感覺。
程宗揚揮了揮身上的酒氣,這才出門。郭槐正站在台階上,懷里抱著一柄竹帚,佝僂著身體慢吞吞掃著落葉。陳琳垂手立在一旁,他在外面立了一夜,身上的衣物都被露水打濕,身形仍像木偶一樣一動不動。
程宗揚朝陳琳打了個招呼,然後伸手接過郭槐的掃帚,笑道:“郭公公身體大好了?”
郭槐抬起眼,緩緩露出一個笑容,然後躬身叉起雙手,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少爺叫老奴蒼頭便是。”
程宗揚笑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蒼頭是奴仆的稱謂,郭槐此言已經是以家仆自居。程宗揚沒有擺出那副貌似平等,實為霸道的嘴臉教訓他什麼人人平等的道理,畢竟郭槐與吳戰威、易彪、敖潤這些江湖漢子不同,他是宮里的太監出身,數十年來作慣了奴仆,一時間強行讓他改口,反而是難為他。
程宗揚放下掃帚,往台階上一坐,招呼道:“陳大貂璫,你也來坐。”
陳琳躬身道:“不敢。”
程宗揚道:“就你們宮里規矩多。我們盤江程氏可沒這麼多規矩,老蒼頭,過來坐吧。”
郭槐靠底下一級台階坐下,一手抱住膝蓋,微微呼了口氣。
程宗揚開門見山地說道:“老蒼頭,你一直在宮里,不像秦大貂璫一樣被送出去修習過,怎麼有這麼好的修為?”
郭槐道:“當年太後身邊的六名貼身太監,都是大王親自指點過。”
他口中的大王只會是武穆王岳鵬舉,程宗揚充滿意外地瞧了陳琳一眼,“你們幾位都有六級的修為吧?”
陳琳道:“宮里六級修為的,只有郭公公、馬公公和奴才。馬公公兩年前已經過世了。”
岳鳥人指點的六名太監,一半都能達到六級修為,這個比例絕對不算低了。
要知道太乙真宗幾位教御也不過是六級的水准。再聯系到星月湖八駿的修為,能一手調教出十余名六級以上的高手,真看不出來,武穆王居然還是個好老師。
郭槐道:“老奴是在宮里學的藝,但直到遇見武穆王,才知道什麼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嘆了口氣,“那時老奴已在四級入微境困頓十余年,以為再難有寸進。武穆王略一點撥,老奴便在數年之中接連突破入微、坐照兩級。修為突飛猛進,步入以前做夢也未想過的六級通幽之境。”
程宗揚琢磨道:“也許你當時修為已經積累得足夠多,只差關鍵之處沒有點透。武穆王的指點正好戳穿了那層窗戶紙。”
郭槐道:“武穆王當日也是這般說的。只是若沒有武穆王的指點,老奴如今也只是四級修為罷了。”
程宗揚一笑,開口道:“那條蕩星鞭本來是黑魔海的東西,武穆王為什麼會放在宮里呢?”
郭槐抱膝望著遠方,“大王留下此鞭,是讓老奴守護好宮里的各位娘娘和媛公主。這些年不少人入宮,托大王和少爺的福,總算沒出什麼大亂子。”
“我瞧著宮里都已經夠亂了,”
程宗揚話風一轉,“聽說陛下那里有點不妥當?”
郭槐道:“老奴身為奴才,不該看的便看不到,不該聽的便聽不到。”
“得了吧,要不是娘娘這會兒不方便,我才懶得問你這個鋸嘴的葫蘆呢。”
郭槐枯樹般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小主人雖是女子,卻青出於藍。”
程宗揚哭笑不得,他算看明白了,這些宮里的家伙從本質上說,就是一群變態,所以才會對死丫頭那個天才的變態兒童服氣。
“紫姑娘回來了嗎?”
陳琳道:“比公子回來得還早些。聽說公子喝醉,還過來看過。”
不知為何,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程宗揚心頭微微一暖。昨晚死丫頭突然離開,不知去干什麼勾當。一會兒見著可要好好問問她。
程宗揚正要起身,背後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卻是殤侯又換作朱老頭的打扮,背著雙手,腳上趿著雙快掉了底的破布鞋,晃晃悠悠過來。
“老頭兒,熬了個通宵?看著氣色不壞啊。”
朱老頭揚著臉,一把山羊胡子翹得老高,“說啥氣色呢?走!小程子!大爺帶你吃早點去!”
程宗揚知道他有話要說,當即拍拍屁股站起身來,“難得老頭兒舍得請客,今天這早點我非吃得你血流成河!”
朱老頭道:“大爺人窮志不短!今兒個這早點,你要能從大爺嘴里摳出一文錢來,大爺隨你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