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浮江,荊溪縣衙。
申婉盈拉開布簾,數十口盛滿錢銖的木箱出現在眼前。其中超過二百萬枚是銀銖,只有小部分是金銖。同樣體積的銀銖比金銖輕了幾乎一半,但一箱五萬枚下來,分量足有六百斤,全部重量足有十幾噸,昭南人用了十幾條船才運回來。
程宗揚苦惱地說道:“還是金銖方便啊!這麼一大堆銀銖,想帶走都夠頭痛的。”
祁遠道:“糧鋪大額生意一直用金銖結帳,突然多了一大筆銀銖,恐怕讓人生疑。”
程宗揚嘆了口氣,“看來這筆錢在筠州用不成了。”
程宗揚隨手指了一箱銀銖,對申婉盈道:“這是你的。”
申婉盈躬下腰,恭順地說道:“為教尊效力是弟子的本分,不敢受賜。”
“也沒讓你白拿。”程宗揚道:“我明天就要離開筠州,那些荊溪人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幾個孩子,留在這里恐怕熬不過冬天就會滅族。這點錢,你給她們買些物品,好維持生活。”
“弟子明白了。”
程宗揚坐下來揉了揉眉心,“賬本呢?”
祁遠遞上賬本,一邊道:“我們透過孫老板的關系,買通六名驗糧的吏員,每人給了兩百銀銖的好處。”
“兩百換兩百萬,這生意做得。”程宗揚笑道:“這次多虧了孫老板。會之還在那邊嗎?”
“老吳、老秦都在。程頭兒,你放心吧,孫老板那邊出不了事。那幫拿錢的看到王天德的下場,保命還來不及,誰敢多說一個字?”
程宗揚笑了起來。“也是。我是怕孫老板出事,對不起雲老哥,才疑神疑鬼的。”
程宗揚本來打算把三十萬石存糧全賣給筠州,然後一把火燒掉,讓宋國落個空歡喜。但那些糧食是秦檜和祁遠好不容易收來的,就這樣燒掉未免心痛。兩人商量一個主意:由孫益軒這個雲家安排在筠州的暗樁出面,運用自己的關系買通幾名驗糧的官吏。
除了一開始幾十條船裝的全部是糧食,其他泊在江中、來不及入庫的都只——表面一層,實際入庫不到十萬石。然後大火一燒、木筏一沉,死無對證。
至於王天德完全是自尋死路。程宗揚先用五千石糧食引他上鈎,再由孫益軒暗中提點,引誘他換糧入庫。王天德果然膽大,轉手將五千石糧食換成劣糧,摻上雜物,然後買通吏員,從庫中換出新糧。他原本想把黑鍋背在昭南人身上,卻不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把大火燒出他的原形。
現在王天德已經是死狗一條,自己又沒有半點把柄在他手上,他在牢中亂說也不怕。但王天德在筠州經營多年,孫益軒的唆使雖然不足以成為官府采用的證據,王天德的報復卻不能不防。萬一王天德有一、兩個不死心的手下盯住孫益軒,或者有人攀咬出自己買通吏員,虛報入庫的事,自己就後悔莫及了。因此程宗揚不惜將自己身邊最得力的秦檜和吳三桂都派出去,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孫益軒的安全。
程宗揚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理清帳目。目前自己手頭的糧食一共七萬石,其中六萬石是宏升與日昌行訂購的。之所以有十來萬石的差額是自己剛降糧價時,筠州各大糧行深恐糧價一泄千里,聯手從他手中買走十萬石低價糧,希望能控制價格。
可惜江州和談的消息愈演愈烈,短短幾日內,程記糧鋪的價格由每石八百銅銖降到六百、五百,最後到四百銅銖,已經幾乎與平常糧價持平。
程宗揚估計,出現眼下這種局面,筠州的糧商對自己想恨都恨不起來。誰能想到兩邊打得如火如荼,突然議和?糧商們有怨氣也只能對宋國官府撒。但接下來他們就該恨自己入骨了……
支出一欄中,一個多月來收糧一共用去九萬三千金銖,加上賄賂官吏和零星支出,不到九萬四千金銖。其中最大!筆單項支出竟然是被慈音敲詐的幾十金銖。
自己的收入,除去筠州官府支付的二百三十萬銀銖和兩萬金銖,還有日昌行和宏升糧鋪訂購六萬石糧食的三萬金銖、秦檜在高峰時出貨兩萬石的一萬兩千金銖,筠州糧商聯手購買十萬石糧食支付的八十萬銀銖。另外一萬多石賣了五、六萬銀銖,折合金銖共計二十二萬有余。
眼下自己手里還有一萬石的糧食,即使計入施粥等全部支出,自己這一筆也淨賺超過十二萬金銖。
程宗揚吹了聲口哨,這生意簡直是搶錢啊。
祁遠看得眼花繚亂,半晌才道:“程頭兒,咱們筠州一個鋪就賺了這麼多,整個宋國的生意該多少啊?”
“別淨想好事了。”程宗揚指了指賬本,“這是搶的!要不是從筠州官府搶了一筆,能掙三萬就燒高香了。”
“三萬金銖啊!”祁遠道:“這可是六萬貫銅銖’整整六千萬!親娘哎]你這 一、兩個月工夫把老四幾輩子的錢都掙了……”
程宗揚在紙上寫下“祁遠、吳戰威”,然後在後面綴了個數字:六千。
祁遠一頭霧水。“程頭兒,這是什麼?”
“你和吳大刀的一成股份。”
“程頭兒,你當真的?”
“這還有假?”程宗揚道:“糧食生意雲家出錢,盤江程氏運作,利潤大家各得一半。這是你的一萬。”
祁遠連連擺手:“這錢我祁老四可不能拿。前後都是程頭兒你出的力,哪兒有我們白拿錢的。”
“你出的力就不算錢了?”程宗揚笑道:“這錢你現在還拿不到,只是個數字。等開完股東大會,定下分成的比例後才好給大家分。對了,老四,我還沒跟你說,咱們盤江程氏又添了幾個股東,現在已經是二十股了。”
程宗揚把自己的擴股方案細細向祁遠說了一遍,祁遠的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怎麼了?不合適?”程宗揚檢討道:“這事兒本來該開股東大會,大家一起決定的,但時間太緊,只好我自己作主。你若覺得不合適,咱們再商量。”
“不是……”祁遠拽著胡髭,“我這像做夢似的……你說我一個跑腿的,怎麼就成了股東?和星月湖那些好漢,還有建康那幫公子爺平起平坐了?”
“你就當自己做夢吧!等到股東大會,你就知道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程頭兒,我多一句嘴。星月湖的爺兒們、雲三爺,還有建康的少爺都不是一路人,捏到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適?而且這麼擴完股,你占的沒多少了。”
“老四行啊,說到根子上了。”程宗揚道:“強扭的瓜不甜,所以我打算把盤江程氏變成集團,下設幾個公司,各干各的。老四,有沒有興趣獨當一面?”
“我?”祁遠搓著手,訕訕道:“恐怕不成吧?”
“我看你比一般的掌櫃強得多了。”程宗揚笑著拍了拍祁遠的肩膀,“該干活了。去!把糧鋪的售價降到三百銅銖。”
祁遠回過神來:“三百銅銖!好嘛,筠州那些糧老板活吃我的心都有。”
“你要送上門讓他們吃。”程宗揚笑道:“從現在開始,收購價四百銅銖。無限量收購。”
一邊賤價賣,一邊高價收,祁遠對這位頭兒的手段已經見怪不怪,痛快地答應下來。
山間的葡萄藤依然青翠,但殘破的村寨似乎已經失去所有生氣,只有當日荊溪人淒然的號哭仿佛還在群山間回蕩。
村中廣場的圖騰柱上,被屠殺的村民首級已經全部取走,取而代之的是凶手們幾乎面目全非的頭顱。除了那些鄉兵以外,王聞龍的頭顱被掛在最高處,一根麻繩從他兩眼之間穿過,懸掛在柱頂,繩上的血跡早已變得烏黑。
程宗揚並沒有覺得這些荊溪女子的報復手段過於殘忍。易地而處,自己碎剮這個狗崽子也不在話下。
這一刻,所有幸存的荊溪女子在相雅的帶領下,聚集在廣場中。她們拋棄鍾愛的白衣,換上武士的皮甲。失去丈夫、兄弟和父親,她們不得不親手拿起弓箭和長矛,成為族中最後的勇士,守衛自己的家園。
“尊敬的程商人,是你實現自己的諾言,使我們能把仇人的頭顱懸掛在神柱上,讓我們死去的族人靈魂得以安息。”相雅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們族人崇拜的神明、全心信賴的庇護者和永遠的主人。”
程宗揚擺手道:“別誤會,我只是個商人,不是神,更不是你們的主人。”
相雅屈下右膝,單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口,深深俯下身去。在她身後,所有幸存的荊溪女子都用同樣的動作,向這個異鄉的商人表達自己最深切的敬意。
“在我們荊溪,如果一個男人被敵人殺死,誰殺死他的仇人,就可以獲得他生前的財產。”相雅道:“你不但替我們報仇,還救了我們所有人的生命。當你把仇人交給我們的那一刻起,我們擁有的一切都屬於你。”
程宗揚嘴巴張成圓形,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完蛋了!又背了這麼多包袱!難道以後我得把她們都養起來嗎?
程宗揚很想回絕,但接觸到相雅希冀的目光,還有申婉盈充滿崇拜的眼神,只好把拒絕的話都咽回去。反正只有不到一百個人,都是女人,吃的不多,自己真要養的話,還能養得起吧……
“包在我身上!”程宗揚拍著胸口道:“我讓人給你們采購一些物品,先過了這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