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九月二十四。陶弘敏尚未有回音,程宗揚卻等來了雲家的車隊。
這一次雲氏調動了漢國境內所有的好手,車隊一共十五輛馬車,隨行的護衛足有上百人,負責押運的是剛剛傷愈不久的雲丹琉。
十五輛馬車中,有一輛裝載金銖,一共兩萬三千;四輛裝載的是銀銖,共計七十三萬;三輛裝載的是未熔煉的銀錠,價值六十萬銀銖;其余七輛裝載的是珠寶、珍玩、名香……甚至於貴重藥材。
當初雲蒼峰說被劫走的錢是雲如瑤的嫁妝,把賬算到程宗揚頭上,只是個玩笑而已。十余日內能湊出這批財物,雲蒼峰不知道費了力氣,花了多少心思,那些藥材還是他們兄弟搜羅來為雲如瑤治病的,可見連家底都搬了出來。不過所有的金銀加起來,也僅僅折合九萬金銖,離十六萬多的欠款還差了一大截。至於那些貨物,程宗揚毫不懷疑洛都的大戶和奸商們會聯手壓價,能賣出四分之一的價錢就可以燒高香了。
用了兩個時辰將錢物全部清點一遍,程宗揚只覺心里沉甸甸的,良久才開口道:“還有沒有?”
也許是八字犯衝,雲丹琉一看到這個無恥小人就有種火冒三丈的衝動,此時聽到這個不要臉的居然還要,更是大怒,她忍著氣說道:“這些還不夠?”
“當然不夠。錢銖加起來一共不到六萬金銖,還不夠還欠款的零頭。那些銀錠煉成銀銖,去掉火耗,算下來也就兩萬多不到三萬金銖。雲家欠款可是十六萬多。”
“這些珠子呢?”雲丹琉打開一只木匣,里面是滿滿一匣晶瑩圓潤的明珠,每一顆都有指尖大小。
“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湖珠,一顆就值三枚金銖。”雲丹琉說著,接連打開幾只木匣,“還有這些沉香和麝香,每一種都價比黃金。”
“珠寶名香是很值錢,可是要能賣出去才是錢。”
雲丹琉不信邪,“這麼大的洛都難道賣不出去?”
“大小姐,你這可說對了。好比我是買家,這些湖珠你想賣是吧?三枚銀銖一顆,你賣不賣?”
雲丹琉惱道:“憑什麼!”
“就憑你是賣家。”程宗揚道:“這麼跟你說吧,洛都城能買得起這些貨物的,全是你們雲氏的債主,你覺得他們會開個什麼價錢?”
“那我不賣了!按市價八折抵給他們。”
“八折?你太小看洛都的奸商了。全場一折起!下不保底。”
“你!”
程宗揚攤開雙手,作出一個“我很理解你,可惜幫不了你”的表情。
雲丹琉抿緊紅唇,然後道:“帶上貨物,跟我走!”
雲氏護衛們牽馬套車,准備離開。
這批財物再出簍子,自己就該賣腎了。程宗揚連忙攔住,“你要干嘛?”
雲丹琉不耐煩地說道:“奸商!滾開!”
“這麼大脾氣?這里面不會有你的嫁妝吧?”
雲丹琉神情一滯。
程宗揚愕然道:“不會吧?真是你的嫁妝?”
旁邊的銅環大漢梗著脖子,一臉委屈地說道:“可不是嘛!大小姐非要把自己的家私都拿出來……”
雲丹琉臉上像潑了血一樣紅了起來,厲聲道:“閉嘴!”
大漢立刻閉上嘴巴,往後退了一步。
“你不會是想出去找地方變賣吧?”
“你管不著!”
“得,就當我沒說。”程宗揚道:“這是雲老哥的宅子,雲老哥不在,當然是大小姐當家,要走也是我走,哪里能讓主人走呢?告辭了,等雲老哥回來再商量吧。”
程宗揚正要離開,外面卻傳來一個聲音,“雲三爺在嗎?”
幾名商賈、管事大模大樣的進來,看到滿院車馬隨即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管事打扮的男子笑道:“雲家真是大手筆,瞧這珠子,成色真是不錯。吉掌櫃,你給掌掌眼?”
那名姓吉的掌櫃向雲丹琉略一示意,然後拿起一粒珠子,仔細端詳起來。
“上好的湖珠,市價五十銀銖一顆。這樣一匣大小相近,全買的話,價格還要上浮一成。”
這樣的報價與雲丹琉的估算相差無幾,她心情頓時一松,總算沒有被姓程的奸商給騙了。
程宗揚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按五十銀銖一顆抵賬如何?”
吉掌櫃放下珠子,笑而不語。
那名管事笑眯眯道:“這話是怎麼說的?雲三爺的借契寫得明明白白,還的是金銖。這珠子再好,跟雲三爺的賬可沒什麼關系。”
程宗揚道:“閣下的意思,連銀錠都不行了?”
“別說銀錠,就是銀銖也不行。”管事輕飄飄道:“說是金銖,就是金銖。其他的,一概不收。”
這樣的還款條件何止是苛刻?雲丹琉臉上紅意再次涌起,這次不是羞窘,而是純粹的憤怒,一雙鳳目幾乎噴出來火來。
程宗揚身體一斜,擋在雲丹琉身前,“連銀銖也不行?”
那管事揚起臉,只從鼻孔里冷冷哼了一聲。
吉掌櫃打圓場道:“銀銖金銖都是錢,哪里不行呢?但這回金額太大,用銀銖結賬要三百多萬,太過不便。大伙的意思呢,雲三爺要是還錢,最好先換成金銖,大伙算起賬來彼此都方便。”
程宗揚心下微微一沉,他倒忽略了這一點,雲蒼峰運來這批銀銖數量龐大,途中既費時又費力,遠不如金銖方便,如果可能,雲蒼峰肯定會換成金銖。眼下既然運來的是銀銖,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以雲蒼峰的渠道,已經無法換到足夠的金銖。那位吉掌櫃嘴上說得好聽,但程宗揚清楚,這批銀銖自己在洛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換到等值的金銖。
那位管事對滿院的雲氏護衛視若無睹,一邊踱著步,一邊指指點點,“這間亭子位置不好,過幾日把它拆掉。還有那幾棵樹,都要放倒,騰出地方,好設個馬廄。這柱子是柏木的吧?還湊合……”
那管事與旁邊幾名同伴大談特談如何重新修葺眼前的宅院,言談間儼然以這處宅院的主人自居,“這大廳……嘖嘖,格局偏小,若是開宴,也擺不了幾席,將來雲三爺來作客,該坐哪兒呢?”
幾名商人都陪著笑了起來,那管事眼珠往雲丹琉身上一轉,笑眯眯道:“不知道哪間是雲大小姐的閨房?若是能在大小姐的牙床上滾一滾,就是死了,我也甘心……”
“你去死吧!”
雲丹琉一拳轟出,那名管事笑容還沒來得及收起,就飛起來撞到柱上,然後爛泥一樣滑下來,昏死過去。
程宗揚一把沒拉住,雲丹琉就把人給揍了,看到那名昏迷的管事,程宗揚心頭頓時一沉,“糟糕!”
…………………………
雲丹琉咬了咬紅唇,低聲道:“是我的錯。”
“也不能全怪你。那幾個家伙就是聽說雲家車隊進城,特意趕來挑事的。”
“可那些人憑什麼把那些財物都扣了!”
“就憑他們是執金吾的緹騎,負責京城的巡察、治安。”
“他們早有預謀!”雲丹琉恨聲道:“怎那麼巧,執金吾正好就在門外?”
“我的姑奶奶,你才知道?你既然這麼明白,怎麼人家設個套,你就非鑽進去呢?”
雲丹琉眼圈越來越紅,忽然背過身去。
程宗揚也覺得自己口氣重了點,正想安慰幾句,雲丹琉低聲道:“執金吾的主官是誰?我可以給他足夠的錢,讓他先把財物發回來。”
“恐怕是不行。”
“為什麼?”
“你知道執金吾是誰嗎?”
“誰?”
“呂晏。”程宗揚道:“那些債主里面,有三個家奴的主人都姓呂,就是呂晏的呂字。”
雲丹琉心徹底涼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時衝動,竟然會釀成這麼沉重的後果。當時自己一拳打出固然痛快,誰知一隊執金吾的緹騎正好走到門外,那些商人和管事涌上前一番哭訴,口口聲聲說是雙方因借款還款造成的糾紛,雲丹琉百口莫辯,執金吾的緹騎不由分說地扣押了糾紛的源頭——院中那批財物,甚至還要把雲丹琉也收系入獄,一同處置。最後還是程宗揚出面,拿出常侍郎的身份,把雲丹琉保了下來,緹騎雖然同意不收押雲丹琉,但限制她在案件審理結束之前離開洛都。
雲丹琉性子剛強,可終究只是個少女。上次金銖被劫,已經把雲家推到懸崖邊上,這一次因為自己一時不慎,中了別人的圈套,這批財物被扣,很可能會讓雲家幾代人的辛勞都化為泡影。饒是雲丹琉性格強硬,也禁不住心如刀絞。她忍了片刻,終於還是沒能忍住,眼淚一下子淌了出來。
程宗揚覺得自己的三觀簡直都要被刷新了,雲大小姐竟然會哭?這丫頭是被邪魔附體了吧?
雲丹琉哽咽道:“不許看!”
“不看!不看!”程宗揚說著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毫無威脅。
雲丹琉淚如雨下,她努力去拭淚,卻怎麼也擦不干淨。
程宗揚從袖中拿出一條帕子遞過去,雲丹琉接過來,捂住眼睛,竭力忍住哭聲,肩頭不住聳動。
“其實你不用這麼傷心。”
雲丹琉淚眼模糊地抬起臉。
“執金吾又不是土匪,收走了發還便是了。”
雲丹琉眼睛頓時一亮,“什麼時候發還?”
“唔……”這個問題程宗揚其實心里有數,他們既然設下圈套,肯定不會在這種地方出漏子。執金吾發還財物的時間很好確定,就是雙方約定的還款日期之後。但這個答案顯然不是雲丹琉想聽的。
程宗揚道:“我去找找門路,你就放心吧。”
雲丹琉雙眼紅紅的看著他,但情緒總算穩定下來。雖然這個奸商很無恥很小人,總惹得自己很想打他,可他說有辦法,雲丹琉就真的相信他會有辦法的。
…………………………
程宗揚先去了西邸,聽了他的敘說,徐璜眉頭越皺越緊,然後叫過一名小黃門,低聲吩咐幾句。
那名小黃門離開後,徐璜略微傾了傾身,低語道:“此事可大可小,你可千萬要當心——大司馬想捉我們西邸的馬腳,可不是一日兩日了。”
徐璜關心的是西邸。西邸是天子私設的賣官鬻爵之所,呂氏把持朝政,自然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因此徐璜一聽此事,便感到洛都那些奸商毫不掩飾的貪婪背後,隱約大有文章。
“公公睿智。”
徐璜道:“天子既然把西邸交予吾手,吾等自然要替天子分憂。”
程宗揚道:“雲台書院的凶案,可有消息?”
徐璜嘿然道:“哪里會有什麼消息?倒是郭解,多半難逃此劫。”
程宗揚默然不語,董宣親赴五陵,已經將郭解的家人收系入獄。如今郭解亡命四海,但漢國天子是六朝名義上的共主,天下之大,也難有郭解的藏身之地。何況郭解的根基全在漢國,真要去了晉宋諸國,說不定會龍困淺灘。
“東方曼倩掛冠而去,你可知道?”
“聽過一些。”
徐璜陰聲細氣地說道:“宮里居然有人傳言,說東方曼倩是謫仙,前日為天子占卜一卦,因此才不辭而別。”
程宗揚心里不由一震,這話其實是自己用來敷衍胡情的,沒想到這麼快就傳開了。而且還有人添油加醋,這不會又是呂巨君搞的鬼吧?
“想不想知道是什麼卦象?”
程宗揚搖頭道:“一點都不想。”
徐璜點了點頭,“我也不想。畢竟……天子春秋鼎盛……”
徐璜沒有再說下去,但程宗揚已經知道所謂的卦象是指什麼了。
不多時,那小黃門悄悄進來,正要附在徐璜耳邊低語,徐璜擺了擺手,“盡管說。”
小黃門清了清嗓子,“小的方才去打聽,倒聽了些不該聽的話:大司馬家有個監奴叫秦宮的,平常管著府里放貸的事。前些天有個商人借錢,找到他門下,誰知秦宮看中那家的姑娘,想悄悄收下來,獻給大司馬。為此今天還找到執金吾的人幫忙。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是真是假,小的也不敢說。”
徐璜道:“你是說,大司馬不知情?”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黃門偷偷看了他一眼,“依小的看,多少是知道一些……”
徐璜沉吟片刻,“畢竟是西邸的客戶,我找人去執金吾問問吧。”
程宗揚起身揖手,“多謝公公。”
執金吾是負責京城治安的高級官員,但呂晏在呂氏家族中並不出眾,按輩分算,他是呂冀的族叔,不過這執金吾的位置,卻是接侄兒的班。呂冀看中他的,也就是這位族叔老實聽話,沒有什麼非份之想。
徐璜管著西邸,雲家又是走的他的路子,他若前去過問,等若不打自招。因此徐璜沒有出面,而是托了單超去打聽。
單超身為中常侍,極得天子信重,呂晏身為太後族人,也不敢怠慢。只是說到歸還財物,呂晏就開始訴苦,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挨打那位苦主的身份也不簡單,是樂平侯呂安國的家奴。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樂平侯不僅是太後的近支長輩,而且還尚公主,加侍中,在呂氏家族中的地位遠非呂晏可比。總之在雙方調解之前,這些財物作為證據,呂晏也沒有膽量亂動。至於調解的時間,那要等借款的正主,雲三爺到場才行。但呂晏拍著胸膛保證,所有財物發還時,肯定分文不少,讓單超盡管放心。
事已至此,程宗揚也只好作罷,好在他一開始也沒指望用上雲家這筆錢,成敗的關鍵還在於陶弘敏的態度。
當天晚上,鵬翼社接到消息,陶氏錢莊的五少爺陶弘敏明天將抵達洛都,並且表示很高興與程少主會面,並且期待雙方未來的合作。
雲丹琉聽說之後,也要跟程宗揚一起去見見陶弘敏,希望能獲得陶氏錢莊的助力,渡過難關。
程宗揚一聽就連連搖頭。
雲丹琉道:“三叔和六叔都不在洛都,此事關乎我們雲家生死存亡,我怎麼能不去?”
程宗揚只好點出其中的緣由,“你知道我當初怎麼借來錢的嗎?”
雲丹琉挑起眉梢。
“我對陶五說,陶氏要是不肯借,我就去找雲家,把鵬翼社抵押給雲家。陶五原本不同意,聽我這麼說,才答應以極低的利息借給我十萬金銖——他們為了不讓雲家插手晴州,寧肯放棄巨額利潤。你猜他們對雲家是什麼看法?”
“那我更應該去了。”雲丹琉道:“免得你與他們合謀,出賣我們雲家。”
程宗揚愕然道:“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就要去。”
程宗揚默然無語。以陶氏對雲家的戒備,如果知道雲家遇到難關,不上來踩一腳就是好的,借錢的事根本不用想。
雲丹琉道:“我要親手把錢拿回來。”
程宗揚心下一軟,“既然你非要去,那要答應我兩點。”
雲丹琉道:“你說。”
“第一:你要想參與,必須要換個身份。”
陶氏對雲家戒備非常,雲丹琉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用了。她想了想,“就說我是你妹妹。”
“他們也得信啊!有妹妹比哥哥個子還高的嗎?”
“那我扮成你的婢女。”
程宗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當我的婢女?”
“只要能拿到錢,我不在乎給你當一天婢女。但我必須旁聽。”
“那可不行。我們談正事的時候,是不會讓婢女在旁邊的。”
“那你給我出個主意?”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也覺得棘手。忽然他心里一動,想出一個主意……
“你確定要旁聽嗎?”
雲丹琉堅決地點點頭。
程宗揚道:“那就只有一招了——你就說我的姬妾。”
雲丹琉臉一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為什麼?”
“我們談正事的時候,旁邊最多只有姬妾服侍。”
“不行!”
程宗揚攤開雙手,“那就沒辦法了。”
雲丹琉猶豫半晌,既沒答應,也沒拒絕,直接道:“第二點呢?”
“這一點對你來說也許很難,但你一定要做到——”
“說!”
“淑女一點……”
雲丹琉猛一挑眉,“你!”
“瞧!又動怒了吧?你要一拳把陶五打飛,咱們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雲丹琉心一橫,“好!我答應你!”
“這才對嘛。來,笑一個。”
雲丹琉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程宗揚嘆道:“大小姐,你要就這表情,咱們還是別去了。那可是金主啊,你當是去打怪的嗎?”
雲丹琉吸了口氣,然後擠出一個笑容。
“很好!”程宗揚毫不吝嗇地提出表揚,然後道:“再友善一點會更好。”
雲丹琉按照他的指點,放松表情,唇角微微挑起,一雙英氣十足的劍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非常好!就這樣!太完美了!”程宗揚一迭聲地大力稱贊,然後道:“明天可別騎馬。”
雲丹琉一邊保持笑容,一邊道:“為什麼?”
“淑女哪兒有騎馬的?要乘車——我說的不是武剛車那種戰車,要乘香車,像個溫柔的小娘子那樣……”
“懂了。”
“還有明天的衣服,別穿勁裝,又不是去打狼的,女性化一點。”
雲丹琉不耐煩地說道:“還有什麼?”
“裙子要緊一點。”
雲丹琉微笑著咬牙問:“為什麼?”
“因為你的腿是精華所在,優勢非常突出,但是穿長裙很容易被掩蓋掉,所以不能穿得太寬松,要盡量發揮優點。”
“那我還不如穿褲子!”
“你要穿褲子,至少要少十萬金銖!你信不信?”
雲丹琉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微笑道:“好的。”
“刀可千萬不能帶。”
雲丹琉一聽就炸毛了,好處容易擺出的淑女范當即破功,“不行!”
“那你把它藏好!拿著那麼長的大刀片子,你剁餡呢?”
“我把刀放車上。”
“只要你別藏裙子里就行。還有,”程宗揚豎起一根手指,以示鄭重,“說話要溫柔。我知道你中氣很足,但淑女可不是那樣說話的,要溫柔再溫柔,從嗓子眼里發聲,像嘴巴里含著水一樣。”
“像是快死了那樣吧?”
“……你要這樣理解也行。就這樣吧,你對著鏡子好好練練,我還要去見個人。”
雲丹琉微笑著柔聲道:“公子,慢走……咳!咳!”
“……嗆住了吧?習慣了就好。”
…………………………
半個時辰之後,程宗揚出現在程鄭的住處。
“陶五?”
“大哥和他打過交道?”
“見過幾次。”程鄭道:“晴州的生意人,能不與陶氏錢莊打交道的,可是鮮有。”
程宗揚直言相告,“我想找他借些錢。”
程鄭躊躇良久,“陶弘敏名聲還好,但陶氏錢莊……”他搖了搖頭。
程宗揚忽然道:“大哥知道廣源行嗎?”
程鄭神情慎重起來,“最好別與他們牽扯。”
“為何?”
“廣源行專事兼並,而且行事狠毒,不擇手段,在晴州可謂是惡名昭著。”
“陶氏錢莊和他們比呢?”
程鄭笑道:“與廣源行比,陶氏錢莊可以稱得上良心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和陶弘敏見一面。大哥,我借你的地方用用。”
“這個好辦,”程鄭知道他不想把陶弘敏帶到居所,暴露出大行令的身份,當即一口應諾,“到時還有誰來?我好安排。”
“除了陶弘敏,還有我和雲家的大小姐雲丹琉。不過聽說陶弘敏同行的還有一位朋友,就按四席吧。時間在明天中午。”
程鄭笑道:“既然有女眷,那就不好安排了。”
程宗揚也笑道:“明天是談正事,別的談完正事再說。”
“到時我就不出面了,陶五是個有心人,免得他疑心。”
程宗揚笑道:“辛苦大哥了。”
“哪里有什麼辛苦的?倒是你背的債務,我看著就發愁。”程鄭道:“師帥雖然不在了,月霜姑娘還在江州,我可不想兩手空空去見月姑娘。”
王哲殞身之後,程鄭就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樣,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遇到程宗揚,得知當日師帥撫之如女的月霜人在江州,並且和師帥一樣自己有一支軍隊,才重新煥發出活力。他現在最想做的:一是找到陷害師帥凶手,二是像當年對左武軍一樣,向月霜的軍營提供軍備。
…………………………
九月二十五,正午時分,一輛輕便的單轅馬車在正門停下,馬車像是趕了很遠的路,風塵赴赴,陶弘敏懶洋洋倚在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程宗揚揖手道:“陶五爺。”
陶弘敏笑道:“行了,程兄,咱們誰跟誰啊,這麼叫就生分了。你瞧,我可是一路沒停,直接就來了。你要想談事,就跟我上車。”
“我這里可准備好的宴席。陶兄既然光臨,怎麼不來嘗嘗?”
“得了吧,你一個南方人,懂什麼北國風味?走,我帶你嘗鮮!”
程宗揚沒想到陶弘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索性道:“行!我給你面子!”
“這就對了!”陶弘敏大笑道:“來來來!”
程宗揚利落地上了馬車,然後向雲丹琉使了個眼色。
雲丹琉含笑站在旁邊,從來不戴首飾的雲大小姐今日竟然戴了一對紅寶石耳環,鮮紅的寶石垂在臉側,輕輕搖晃著,紅艷的光澤將如雪的香腮映得仿佛塗了一層胭脂。她穿著一條漢國仕女常用的曲裾,但衣料質地極佳,上面繡著花鳥雲紋,一眼望去丹華流溢,曲裾束腰的款式更勾勒出她身體的曲线,將那雙修長的美腿襯托得淋漓盡致。
看到程宗揚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然後一手伸到背後,勾了勾手指。銅環大漢趕緊奔進院內,不多時帶了一輛小巧精致的香車出來。雲丹琉一手提著裙裾,風姿綽約地上了車,等摸到車內的偃月長刀,心里才踏實了些。
陶弘敏一臉驚艷地頻頻回首,“這是程兄的姬妾還是家眷?”
程宗揚拿出准備好的說辭,“一個侍姬而已,讓陶兄見笑了。”
“程兄好艷福啊。”陶弘敏遺憾地說道:“本來還想帶你嘗嘗鮮呢,看來我是白操心了。”
程宗揚心里有種不妙的預感,“你這是要去哪兒?”
“當然要去我們晴州設的私人會館了。”陶弘敏笑道:“平常人可是進不去的。”
“私人會館?你說的不會是金錢豹吧?”
“咦?”陶弘敏道:“程兄怎麼知道的?”
“我去過建康的金錢豹。倒不知是你們晴州商人的生意。”
“你認識章渝?”
“打過幾次交道。”
陶弘敏笑道:“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程宗揚心里打鼓,雲老哥要是知道自己帶著雲丹琉去了金錢豹那種地方,還不把自己噴死?就算雲老哥這會兒來不及噴,可雲大妞那脾氣,帶她去金錢豹就好比拿個炸彈在爐子上烤著玩。
程宗揚道:“陶兄,今天咱們談正事,金錢豹就不去了吧?”
“那不成。我好不容易來趟洛都,更難得遇見程兄,怎麼能去喝淡酒呢?”
那也不能喝花酒啊!
“早知道陶兄知道這種好地方,我就不帶人了。”
陶弘敏不以為然,“一個姬妾而已,有何要緊?讓她過去,也能學幾招伺候人的手藝。”說著他笑道:“洛都的金錢豹比建康那個私密得多,外面可沒幾個人知道。”
程宗揚心里亂紛紛的,隨口道:“為什麼?”
陶弘敏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因為漢國的君權更強。而晉國的君主更像是擺設。所以晴州的金錢豹在晉國可以高調一些,在漢國就只能作為私人會館。”
程宗揚一怔,不由品味起他話中的意思,越想越覺得這話很深。
說話間,馬車出了上津門,隨即駛向渡口。一條舫船已經在碼頭等候,馬車直接駛上甲板,然後船工解開纜繩,沿著洛水順流而下。
【第二十九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