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帶著一肚子感嘆往天香水榭走去,卻見匡仲玉臨湖而立,風度翩翩地一手捋著胡須,似乎正在和誰交談。
程宗揚剛停下腳步,便聽見一個充滿驚喜的女聲,“沒想到會在此地遇到匡神仙,實是有幸!奴家正有一樁為難之事,萬望仙長指點迷津……”
匡仲玉一臉嚴肅地打斷她,“不必多說。老夫已知娘子所問何事。只是老夫平生有三不看。”
匡仲玉豎起三根手指,“不至午時不看,心不誠者不看,每日過三人不看。今日定數已足,娘子要問尊夫前程,女兒姻緣,還請改日。”
阮香琳驚道:“仙長如何知道奴家要問的事?”
匡仲玉矜持地搖了搖手,“天機不可泄漏。”
程宗揚暗自好笑,老匡蒙起人來一套一套的,眼睛都不帶眨就把阮女俠給騙得服服帖帖。說來李師師也算倒霉,自己的盤江程氏還沒有正式組建,好端端一個風流出眾的公關經理,現在卻當會計在使。那丫頭似乎也怕了娘親的糾纏,整天躲在錢莊盤點賬目,對阮香琳避而不見。這阮香琳也是鍥而不舍的性子,竟然一直呆到半夜。
匡仲玉一番作勢,阮香琳不好再問,心里卻越發敬服。她屈膝福了一福,說好改天再來候教,這才離開。
程宗揚笑道:“夫人慢走。”
這次阮香琳終於沒給他擺臉色,但也沒有答話,只微揚著頭,目不斜視地娉婷走遠。
程宗揚拉住匡仲玉,“老匡,有兩下子啊,她還沒開口,你怎麼知道她問的是什麼?”
匡仲玉胸有成竹地說道:“此婦人容顏如玉,衣食必定無憂。眉眼間英氣外露,秉性必然好強。深夜獨自外出,必是有所倚仗。神情憂喜不定,此乃心中有事。其衣裳雖潔,卻無誥封。身懷武功,難見傲氣。觀此數端,老夫敢斷定,其夫非是微末武官,便是草莽武人。”
程宗揚聽得頻頻點頭,老匡這哪里是誑術?分明是觀察入微,加上嚴密的推理。
匡仲玉道:“一介婦人,所掛念者,無非丈夫兒女。觀其年紀,正是三十開外,子女初長時節。始見之時,此婦眉間有憂嘆之色,當是與女兒齟齬。如此,此婦心事便昭然若揭:無外乎借女兒攀龍附鳳,為夫求取功名。”
一番話讓程宗揚對匡仲玉刮目相看,“老匡,行啊!來給我看看相!”
匡仲玉端詳片刻,忽然驚訝地挑起眉毛,“看公子的面相,正是桃花運起,紅鸞星動!數日內必有紅杏遞枝,令公子得償所願。”
“老匡,說明白點兒,哪里來的桃花運?”
“無量天尊。”
匡仲玉宣了聲道號,煞有其事地說道:“天機不可泄漏。”
“你就裝吧!三天之內要是沒有桃花運上門,我就砸了你的招牌!”
“若老夫有一字虛語,公子但砸無妨。”
匡仲玉告誡道:“此運受之無傷陰德,避之則不吉,萬望公子不要推辭。”
“老匡,你這也太小看我了。送上門的桃花運我都不要,我還是男人嗎?”
程宗揚口上說笑,心里卻在嘀咕。要說桃花運,自己今天撞見這一鋪可夠大的,聽老太後的意思,大內三千粉黛,自己想睡哪個就睡哪個。匡仲玉說避之不吉,難道是讓自己把送上門的紅杏都睡一遍?先不說這工程量是不是太大,自己冒充岳鳥人的繼承者接收他的後宮,傳出去還不得讓人罵死?就算傳不出去,自己撿這麼一大堆二手貨,品位也實在太可疑了。
不過匡仲玉說的得償所願,似乎別有含義。自己想勾搭,還沒弄上手的,無非是……
程宗揚朝李師師的房舍看了一眼,心頭微動,問道:“老匡,你還記得十幾年前在明州給一個小丫頭看相嗎?”
匡仲玉道:“我在明州相的面少說也有五六千,哪里記得住?不過讓我再看一遍,也許能想起一二。”
李師師房里已經熄了燈燭,自己這會兒拉著匡大騙子進去,說給她相面,就算被她打出來都沒人好意思替自己叫冤。
程宗揚道:“還是明天再說吧。”
……
翠微園占地甚廣,單是沿湖的內院就不下數十畝,易彪等人住進來,仍然綽綽有余。各人的食宿自有秦檜安排,不用自己操心,與匡仲玉分手後,程宗揚便徑直回到天香水榭。
今天的經歷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即使在最夸張的夢境里,程宗揚也沒想過自己那位便宜岳父會留下這麼一筆豐厚的遺產。雖然岳鳥人的布局九成九是給他自己准備的,但一點不差地落到自己手里,只能說老天有眼。岳鳥人給自己送來無數仇家之後,終於天良發現,送給自己一份大禮。
自己一直擔心賈師憲倒台,失去靠山的錢莊被迫易主,自己一番辛苦,都替別人作了嫁衣。這會兒程宗揚就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渾身輕松。有太皇太後作靠山,那簡直是一尊金光閃閃的大佛。別說老賈,就是他和蔡元長、韓節夫、史同叔四大奸相聯起手來,自己也能在宋國橫著走。
程宗揚越想越是得意,辛苦一天,也該好好犒勞自己一番,今晚的主菜就是凝婊子好了。
夜色已深,檐角掛的燈籠燈火已熄,圍欄外卻伸出幾根長長的竹竿,懸著薄紗燈籠,將周圍數丈范圍的水面照得上下通明。自己在樓上金屋藏嬌,不好讓人察覺,因此兩名護衛都在水榭的一層隱蔽,既不打擾自己,若有刺客,也能第一時間發現。
程宗揚一步數階掠上樓梯,速度雖快,鋪著地毯的木梯卻在腳下毫無聲息,身形輕逸得仿佛一陣風刮過,讓他頗為自得。
自從得到殤老頭的警告之後,程宗揚就沒有再去刻意提升修為,而是著力化解真氣中的雜質,培根固元。
去蕪存精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件精細工夫。催動真氣一遍遍從丹田到百會周流運轉,以此凝煉真元,就是所謂的煉精化氣。大凡修行者畢生精力都花費在這上面,每天至少用兩個時辰修煉,還不一定能突破。自己每天無數事情要辦,哪里有時間耐著性子打坐?
自己能短短月余就精進如斯,說起來還要多謝謝劍玉姬的大禮。劍玉姬送來的鼎爐不但好看,而且好用。有這麼個美妙的鼎爐相伴,本來枯燥無味的修煉頓時變得活色生香,程宗揚滿意之余,也不禁嘀咕,難怪西門狗賊那麼在意鼎爐。
程宗揚剛掠上水榭二層,卻看到一個孤寂的身影。一個少女扶著欄杆,在清冷的月光下靜靜望著遠處的湖水。
程宗揚停下腳步,“師師?”
少女回過頭來,勉強一笑,輕聲道:“她走了嗎?”
“你娘?已經走了。”
程宗揚道:“我還以為你們說過話了呢。原來你躲在這里。”
“我不想見她。”
李師師道:“我自己上來,你不會怪我吧?”
程宗揚笑道:“怎麼會?”
心里卻捏了把汗,如果不是自己把阮香凝鎖在房內,讓她們兩個見面就麻煩了。
程宗揚勸解道:“母女哪里有什麼怨仇?說起來她也是為你好,只是大家想法不同。一點誤會,大家說開就好了。你總躲著她,也不是辦法。”
沉默了一會兒,李師師低聲道:“娘以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爹爹和娘親都很疼我。為了我將來能有個好的歸宿,想盡辦法,才把我送進光明觀堂。後來爹爹的鏢局越來越大,娘的心氣也越來越高……我每次回家,都覺得娘親在變,變得越來越實際,越來越市儈……有時候我都覺得她好陌生,一點都不像從前那個疼我愛我的娘親。”
凝婊子對親姐用了瞑寂術,在潛意識中改變了阮香琳的心理,使這個豪爽英武的女俠墮落成一個勢利婦人。現在阮香凝的能力已經消失,瞑寂術對阮香琳造成的影響卻需要時間來逐步消解,也許三年,也許五年,也許更長時間。
“別擔心,”
程宗揚笑道:“你娘現在覺得高衙內那小崽子有權有勢,比我這個生意人強十萬八千倍。等我比高衙內還有權有勢,說不定你就該煩惱令堂非要把你許給我了。”
李師師輕笑一聲,“休想。”
“難道你不信?到時候我拔根腿毛都比高智商那小崽子的腰都粗。”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兩手比劃著高衙內的腰圍,“比這個還粗。”
李師師被他逗得笑了起來,“你腿毛有那麼粗嗎?”
“當然有!”
程宗揚作勢去拉褲子。
李師師連忙擺手,“那麼粗的腿毛,我才不要看呢。”
說笑一會兒,李師師眉間的憂色不知不覺淡了許多,嬌美的面容在月色下愈發鮮明起來。
程宗揚收起嘻笑,“剛才你不在,我們商量了一下,准備給黑魔海一點顏色看看,到時你和清浦留在園子里。”
“為什麼?”
李師師不高興地說:“再怎麼說我也是光明觀堂門下,難道你覺得我會給你們添麻煩嗎?”
“我請你加入公司,可不是讓你打打殺殺的。”
程宗揚說笑一句,然後道:“這次是和劍玉姬直接交鋒,究竟有多少把握,我心里也沒底。你留在家里,我也放心一些。”
“奴家知道。”
李師師柔聲道:“但這次有危險奴家不參與,下次有危險奴家不參與,每次有危險奴家都避開,還能是盤江程氏的人嗎?”
李師師口氣雖然輕柔,言語中的決心卻不容動搖,讓程宗揚了見識這個少女外柔內剛的一面。
“是我想偏了。”
程宗揚爽快地承認錯誤,“這次行動你也去!對了,你們光明觀堂和黑魔海結怨多年,對黑魔海應該了解不少吧?”
李師師想了一下,說道:“奴家入門時,黑魔海已經銷聲匿跡。但奴家在堂中聽人提起過,光明觀堂門下行走江湖時,最大的危險就是遇到黑魔海的人。我們光明觀堂以醫術傳世,最上乘的武學有鳳凰心法、光明劍法和蝶影身法,被稱為光明三絕。”
“世間之法邪不勝正,我們光明觀堂的絕學一直是黑魔海的克星,無論是每二十年的生死之戰,還是平常在江湖上狹路相逢,總是勝多負少。”
“後來黑魔海出了一位大宗師,據說以毒入巫,創造了一種專門克制我光明三絕的法門,才讓我光明觀堂吃了大虧。一連數次生死戰,都未得一勝。”
“直到黑魔海巫、毒二宗分裂,巫宗與武穆王爭鋒被滅,才解除了我光明觀堂的心腹之患。不過與黑魔海屢次交手,我光明觀堂也有許多克制黑魔海絕學的法門。比如--”李師師抬起雙手,兩指食指並在一起,片刻後一點瑩光從她指尖逸出,站在旁邊的程宗揚只覺身體向被一股清風吹過,神智一下清明了許多。
“這是我光明觀堂的淨化術,對黑魔海的諸般巫術、奇毒都有克制和淨化作用。只不過奴家修為尚淺,只能淨化周圍丈許的空間。”
程宗揚笑逐顏開,我就說嘛,光明觀堂這樣的老字號,怎麼會沒點壓箱底的手段?
“夠用了!有正宗的光明觀堂弟子,讓西門狗賊死也死得心服口服。”
……
“家主!”
青面獸一聲大喝,把程宗揚從睡夢中驚醒。阮香凝像個賢淑的妻子一樣服侍著主人穿了衣襪靴子,洗手淨面,然後幫他結好方巾,戴上一頂臨安人常用的無翅紗帽。程宗揚摟著她親了一口,這才施施然下樓。
三十名孔武有力的漢子在院內站成三排,雖然人數不多,卻自有一股凜然的氣勢,殺氣外露,不愧是血戰余生的精銳。
這批士卒是一個排的編制,但程宗揚一眼看去,就看到一名少尉,超過半數的士官。
星月湖大營十余年來頭一次補充新人,授銜非常慎重。按照星月湖大營的慣例,合格者為三等兵。斬首一級,升為二等兵,斬首三級,升為一等兵。斬首五級,為下士。斬首七級,為中士,斬首十級以上,為上士。
到尉官一級,就不再看單獨的斬首數量,而是根據戰斗中的表現,綜合士卒的反應、判斷和指揮能力,決定是否授銜。因此眼前這三十人,累計斬首至少有上百級。
易彪一手橫在胸前,高聲道:“日出東方!”
眾人齊聲道:“唯我不敗!”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雖然自己覺得岳鳥人的口號很遜,但這些漢子充塞在血液中的驕傲是實打實的,沒有一滴水份。
程宗揚冷靜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能夠加入星月湖大營,成為一團直屬營第一批勇士,你們每個人的能力無可置疑。經歷過江州之戰的血腥,我想你們都明白一個道理:在戰場上,無論你們多麼勇武,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渺小的。同樣,如果大家聯合起來,即使你只有三級實力,一樣能擊殺敵軍中的高手。”
程宗揚提高聲音,“六朝就是一個更大的江州!想在這里生存,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聯合起來,集中力量壓倒對手!”
“曾經和你們交過手的宋軍,開拔要開拔錢,列陣要列陣錢,弓手每次齊射都需要賞金才肯開弦--這並不是因為他們貪財到連性命都不顧,而是他們需要這些錢養家餬口。而有盤江程氏作為依托,你們每個人都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你們的軍餉足以讓一家人過上體面的生活,如果有節余,還可以購買田地,讓你們擁有自己的產業。即使你們戰死,撫恤金也會一文不少地交到你們家人手中。”
“這一切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我們星月湖大營每一位兄弟用鮮血換來的。日出東方,唯我不敗!任何敢於挑戰我們的勢力,無論是正規軍團,還是江湖勢力,都注定是我們的踏腳石!”
“這一次,我們的踏腳石是:黑魔海!易中尉。”
易彪踏前一步,“時間:四月十二日。地點:西湖,小瀛洲。為避免被敵方察覺,我們將提前三天進入伏擊地點。少尉周逢!”
“到!”
“你帶領一班進入曲徑通幽!任務:號令發出,阻止任何人通行。”
“是!”
“上士韓玉。”
“到!”
“你帶領二班在島上的湖中設伏。”
“是!”
“上士康捷!”
“到!”
“你帶領三班進入印月台。伏擊開始之前,任何情況下,不許暴露位置。”
“是!”
易彪吩咐完,向程宗揚敬了一禮,退回隊列。
程宗揚視线從面前的軍士身上一一掃過。這三十名軍士是從直屬營挑選出來重組的一個排。因此像周逢這樣的少尉,在這里只能當一個班長。所有三十名軍士的來歷和背景事先已經送到程宗揚的案上。出乎他的意料,占據直屬營一半數量的原雪隼團傭兵,這次入選只有五人。
雇傭兵武力雖然強悍,但作為軍人,尤其是星月湖大營那樣的軍人,在紀律上就差了一大截。經過江州之戰,吳戰威、吳三桂和易彪一致認為,絕大多數傭兵都需要在大營好好錘打一番。因此這次來的三十人中,最多的反而是聽說星月湖大營起事,慕名來投的年輕人。這批人在所有補充的新兵中數量最少,但成長極快,一加入,就迅速成為直屬營的主力。
從他們朝氣蓬勃的面孔和堅毅的目光上,程宗揚似乎看到昔日剛剛組建的星月湖大營。假以時日,這些年輕人也會成為臧修、蘇驍,甚至侯玄、崔茂那樣的豪傑。只希望他們不要過早凋零。
程宗揚道:“這次的目標是兩個人。對他們的擊殺,將由我帶人完成。你們的任務阻擋對方可能出現的援手,攔截他們逃跑的路线。整個擊殺過程不會超過一刻鍾,事成之後立即撤退。我要提醒你們,對手十分狡猾,從現在開始,你們要時刻保持警惕。”
“是!”
“按照大營的傳統,你們會配備一名專職法師--馮源!”
馮大法昂首出列,“在!”
“馮法師是平山宗唯一的火法傳人。這次由他協助你們布防。易中尉,你們一起商議細節。”
“是!”
直屬營的軍士分頭行動,院中還剩下秦檜、林清浦、匡仲玉、金兀術、豹子頭、青面獸,還有李師師。
“會之、老術、老豹、老獸,你們四個是這一次近戰的主力。”
程宗揚道:“老匡負責遠程施法。師師姑娘協助破解黑魔海的巫法,這次的目標只有一個:西門慶。”
眾人齊聲應諾:“是!”
秦檜微微皺眉,“劍玉姬修為難測,家主一人只怕難以周旋。”
按照計劃,程宗揚會借私密談判的名義,把劍玉姬遠遠引開,然後眾人同時發難,干掉西門慶。按照雙方的實力,秦檜一人便與西門慶不相伯仲,再加上五名幫手,這位西門家的大官人想不死都難。而獨自與劍玉姬會晤的程宗揚,則承擔了整個行動的全部風險,畢竟劍玉姬的修為深淺,在座的沒有一個人知曉。
秦檜曾提出讓金兀術、豹子頭和青面獸作為貼身護衛與程宗揚一起行動,但被程宗揚否決了。既然決定分頭出擊,平均分配戰力才是大忌,以絕對優勢的力量攻克一路才是兵家的不二選擇。況且自己帶著三個惡狠狠的獸蠻武士,要求與劍玉姬單獨談判,劍玉姬會不會上鈎都難說。
程宗揚道:“我會設法與劍玉姬周旋一刻鍾,你們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擊殺西門慶,然後趕來圍殺劍玉姬。”
林清浦也道:“只怕劍玉姬見勢不妙,對公子出手。”
“我當然不會一個人。”
程宗揚微笑道:“要對付劍玉姬,我還得請一個幫手。能不能殺死劍玉姬不好說,保命應該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