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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2章

心何在 紫嶺紅山 9040 2024-03-02 12:25

  我伸手調整了一下台燈,讓刺眼的燈光直接打在桌子對面那年輕人的臉上。

  他馬上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遮住眼睛,明暗分明的臉上交織著驚慌和狂妄。

  我注視了他片刻,然後冷峻嚴厲地問道:“說吧,上個月二十七號晚上十一點到凌晨兩點,你在哪里,在干什麼。”

  年輕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從指縫間四處張望。

  我見過太多這種表情,凶惡卻又怯懦,殘忍卻又恐懼。

  等待片刻之後,我再次問道:“魏耀宗,男,二十一周歲,十二月二十七日晚,於本市某健身中心停車場挾持一名女性至清河公園,使用暴力手段,三次強奸受害人,並將受害人毆打至輕傷。”

  嫌疑人尖叫起來:“胡說,我沒有!”

  我注視著他扭曲蒼白的臉頰和茫然掙扎的眼睛,再次問道:“那就說清楚,那時間你干什麼去了。——你最好說實話。我們已經通過多個監控確定了你的行蹤。”

  年輕人哆嗦著,突然尖叫起來:“我要見我爸!我爸是政協委員!我爸是人大代表!我爸是……”他突然驚恐的住了口,因為他發現我神色不對。

  我確實神色不對。

  他剛剛說出他爸是政協委員這句話,我的瞳孔就收縮了起來,嘴角也無法控制地抽搐著。

  現在審訊室內變得極端安靜,只能聽見我握緊的拳頭發出清脆的爆響聲。

  “說吧。二十七號晚上,你干什麼去了。”我沒有控制嘴角的抽搐,在臉上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再次問道。

  年輕人驚恐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臉看起來一定非常可怕。

  最後這家伙終於恐懼地喊叫起來:“是她勾引我,是那個臭婊子,勾引我又不給我操。媽的,我就想干她一炮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又不是處女——嗷!”

  我一拳砸在他的臉上。

  這家伙馬上摔倒在地,嚎叫起來。

  一邊的同事馬上拼命抱住我,吼道:“楊隊!你冷靜點!不能打人!”

  其實我非常冷靜,因為只揍了他一拳。

  看著在那地上打滾的家伙,我不屑地冷笑一聲,對同事道:“你審吧,我出去抽支煙。”然後便走出了審訊室。

  剛出門我就吃了一驚,因為審訊室的單向觀察窗外,我們隊長正陪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站在那里,他們看到了審訊室內發生的一切。

  那個氣度不凡的男子我曾在電視上見過,而那珠光寶氣的婦人看到我出門,馬上便衝過來尖叫道:“警察竟然敢打人?好哇,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冷冷地注視著她。

  真是有什麼樣的土壤就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實。

  那中年男子也緩步走到我面前,皺著眉頭打量著我。

  我看了滿臉無奈的鄭隊一眼,准備好了迎接狂風暴雨。

  但男子只是氣勢十足地喝道:“閉嘴!”

  婦人嚇了一跳,不敢再糾纏我。

  男子則繼續看著我,面無表情地問道:“楊警官對吧。為什麼打我兒子?”

  我冷笑道:“為什麼?你們沒聽到他說什麼嗎?強奸那姑娘三次,打斷她兩根肋骨,現在人還在醫院,精神也出問題了。他還要滿口噴糞?不打他我真對不起自己是個男人。”

  男子繼續注視著我,我則毫不退縮地和他對視。

  良久之後,他突然點頭:“好。”然後對那婦人道:“我們回去。”

  “你干啥?你干啥?”婦人高貴而優越的臉上掛滿難以置信的表情:“你不是來想辦法把耀宗撈出來的麼?”

  男子的表情有些煩躁,聲音卻保持著平靜:“現在還怎麼撈?到處都是監控不說,dna檢驗結果也出來了。你懂不懂什麼叫證據確鑿?而且這事現在還上了新聞,現在網絡社會,哪有那麼容易壓下去?”

  婦人哭喊起來:“你倒是想辦法啊。叫那女的說是和耀宗處朋友就行了麼。這麼點事情不是簡單的很……”說到這里,她突然住口,因為她看到了我凶狠的目光。

  男子表情深沉地回答道:“本來我是打算撈他的。但是剛剛看到他那德行,這次我要是把他撈出來,他這輩子就真完了。他現在還年輕,我問了老周,他這樣一般是判三到五年。我給那姑娘做些補償,讓他判個下限是沒問題的。讓他在里面呆兩年清醒清醒,受個教訓,出來也才二十三四,沒什麼影響。要是以後能洗心革面,呆兩年也值。不然他再這麼下去,下一次就不是三五年的問題了。”說著又看向我,沉聲道:“也不是被警察揍一拳就能完事的了。”

  “你就這麼個兒子,送他去坐牢?”婦人仍然不肯放棄,抓住男人的手臂,臉上帶著哀求:“你要教訓他,在家怎麼教訓不行?”

  男子嘆息著:“這些年我忙著事業,沒怎麼管他。他現在這樣子,還不都是你沒教育好他?天天帶著些風騷女人鬼混,十有八九,就是你把他慣的,以為自己想玩哪個女人就可以玩哪個女人。這次碰到個正經姑娘不理他的,他就強奸。再不懸崖勒馬,接下來就是吸毒,賭博,要是哪天惹到亡命之徒,別人捅他幾刀他還不知道為什麼!”

  婦人嗚咽著,不再說話了。

  我則有些驚訝,這位父親倒算是難得的理智。

  那男子看著我,微笑起來:“楊警官,感謝。我這個父親不合格,感謝你幫我讓那畜生清醒清醒。”說完便向我伸出手來。

  我遲疑片刻,和他握了握手。

  男子轉向鄭隊,平靜地回答道:“鄭警官,麻煩你告訴那畜生,我已經和他斷絕關系了,讓他放棄幻想。其他的,你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有任何顧慮。直接送他上法庭,讓他接受法律的審判。讓他知道人心似鐵,國法如爐。最根本的目的,是讓他從此知道敬畏,不敢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鄭隊滿臉驚愕地答應著,和我一起送這對夫妻走向電梯。

  進入電梯之後,男子轉身看著我,問道:“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楊警官這麼義憤填膺,現在倒不多見了。你和那姑娘非親非故吧?為什麼這麼生氣?”

  我頓時愣住了。

  中年男子也不多問,只是微笑道:“抱歉,給你們公安人員添麻煩了。兩位警官,再見。”

  電梯在我面前合上,屏蔽門倒映著的我自己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

  ************

  和心兒約定之後,我便全身心撲進了學習當中。

  我們都經歷過高考前的那幾個月,那時候我們都會心無旁騖。

  至少這幾個月不能再思考學習以外的東西,而這,也是為了我們以後長久的幸福。

  為了做到這一點,我甚至避免去見心兒,即使我們就在同一所學校。

  因為見到她之後,我又會胡思亂想。

  想和她親昵,想和她在一起待著,想著擁抱她柔軟的身體,想著親吻她芬芳的櫻唇。

  想著和她做愛。

  心兒也乖巧地不來找我,但我知道,她肯定也和我一樣,憧憬著我們實現約定之後的永遠。

  時間一天天流逝,轉眼就是兩個月過去。

  我只回家了一次,沒有過夜。

  我拼命投入學習當中,希望能考上一個二本。

  這看似簡單的願望卻是我這個家庭的極限,也是我自己天賦的極限。

  我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不是天選之子。

  或許有人喜歡高高在上地帶著優越感說,你為什麼不更加努力,但問題是,我們都知道,郭敬明無論怎麼努力,打籃球也比不過姚明。

  事實就是連考上一個二類本科大學也要我運氣夠好才行。

  當然,我的水平也不能差得太多。

  我並不貪婪,有那樣的人生我就已經足夠滿足。

  只要能和心兒一起,我就絕不會羨慕別人的幸福。

  我按照計劃一步步走向我和心兒的未來,沒有發現我們的幸福已經悄悄遭到了命運的嫉妒。

  那是一個春末的中午,我在教室一邊啃饅頭,一邊對抗著困意,看著剛剛發下的卷子。

  成績比上次好了一點,但仍然不理想。

  還要更努力才行。

  不能讓心兒失望。

  饅頭還沒有吃到一半,教室的門被推開,一起進來的是我的班主任。

  他身後跟著另一個老師,我隱約記得他是心兒的班主任。

  我立即就有了不詳的預感。

  他們一起走到我的課桌前。

  我的班主任看著緊張地站起來,不知所措的我問道:“一二班的楊一心同學,是你妹妹吧。”

  我吞下嘴里的饅頭,忍著幾乎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回答道:“是。”

  心兒的班主任馬上擔憂地問道:“她上個星期六回家以後,這星期就一直沒來上學。今天星期四了,她還沒來,也沒有請假。你家里有什麼事嗎?”

  我這一驚是非同小可。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我確實三天沒看到心兒了。

  雖然之前一心撲在學習上的我沒有多想,但現在我立刻被不安淹沒,緊張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回去看看?”

  “你請半天假回去看看吧。今天下午沒什麼重要的課程。要是耽誤了,有什麼不懂的,明天晚自習我單獨給你補。”我的班主任也關切地吩咐道。

  於是我丟掉吃了一半的饅頭,轉身便跑出了學校。

  心兒一定是生病了。

  一定是的。

  我竟然都沒有發現。

  我拼命安慰自己心兒只是生病而已,因為我其實已經意識到了,心兒遇到的肯定是更大的災難。

  如果只是生病,她不會不來上學,更不會不請假的。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

  我一路都在祈禱著心兒是生病了。

  我真是難以想象,竟然會期待自己最愛的人生病。

  但我終於遠遠地看到破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上了血紅拆字的家門口圍著三兩個村里的婦人,正在竊竊私語,心中的恐懼到了極致。

  我一時間停住了腳步,良久之後才兩腿發軟地走進了家門。

  而剛剛踏進堂屋,我就聽見奶奶絕望的哭喊:“老天爺喲。我們楊家這是作了什麼孽喲……”

  我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

  我站在門口,身體像是失去了知覺。

  我當時腦子里嗡嗡地響成一片,勉強只能聽到一個聲音:心兒是不是死了。

  但是我馬上又聽見我們的小房間內傳來父親憤怒的吼聲:“不要臉的東西,說,這是怎麼回事?是哪個王八蛋干的?”

  父親竟然也回來了?

  我長這麼大,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事情的嚴重性超乎我的想象,讓我不敢去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無論如何,心兒沒死。

  我像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面般吸了口氣,徑直衝進了房間。

  馬上就看到心兒正蜷縮在自己的小床上,像小時候那樣在床角縮成小小的一團,抱著自己的腿瑟瑟發抖。

  而父親正揮動一根扁擔,沒頭沒腦地打在心兒苗條的身體上。

  心兒沒有出聲,但我看到殷紅的血正從她額頭上流下。

  我毫不猶豫地衝過去,把父親撞了一個趔趄,劈手奪下他手中的扁擔,怒吼道:“你干什麼!”

  父親看著我,他沒有生氣,我看得出來他打心兒也不是因為生氣。

  老實了一輩子的他的反應讓我始料未及。

  他那黝黑蒼老的面頰劇烈抽動著,撇了撇嘴,突然就低頭哭了起來:“這還怎麼告人家喲。這還哪有臉在村里住下去喲。”

  “到底怎麼回事?”我看著床上又是遍體鱗傷的心兒,看著她額頭流下的血跡,心里疼得難以言喻。

  心兒茫然地抬起頭,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一直明淨澄澈的眼睛帶著我從未見過的呆滯茫然,看著我呻吟般叫了一聲:“哥哥……”

  我跳上床,抱著她如同樹葉般顫抖的身體,對床邊的父親吼道:“爸!心兒干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你把她打成這樣?打得全身都是傷?到底是咋回事?”

  父親無力地在床邊坐下,粗糲不堪而又傷痕累累的手捂住抽搐的面頰,垂著頭嗚咽道:“斌子,你妹……上星期六晚上回來的時候,在路上被幾個壞小子盯上了。就是你們學校的,叫什麼什麼的……好像早就盯上你妹了。以前你一直跟著,他們不敢亂來,結果這些天你沒怎麼回來,他們看到你妹一個人,就……把你妹拉到……拉到……”

  父親再也說不下去,而我腦海里一片空白。

  我的心兒,被人強奸了。

  我的心兒,被人強奸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床角的心兒,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怎麼會呢?

  為什麼?

  我不相信。

  我不能接受。

  我的妹妹,我的愛人,我的心,為什麼會受到這樣的傷害?

  其實我早該發現的。

  父親說出的名字正是之前為了一個漂亮女同學威脅我的那幾個畜生的。

  這幾年來,學校好幾個漂亮女生都被他們糟蹋了。

  而我的妹妹,我的心兒比她們更漂亮,怎麼可能不引起他們的注意。

  雖然現在他們和我一樣上了高三,但他們學不學習都無所謂,沒到學校的時間倒比在學校的時間還多。

  所以這次他們幾個好幾天沒來,也沒人當一回事,但誰也沒想到他們這次竟然是對我的心兒伸出了魔爪。

  原來他們早就盯上心兒了。

  此刻我心里只有懊悔,如果我還是像以前那樣,一直陪著心兒,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沒有保護好她。

  我沒有保護好我的妹妹。

  我沒有保護好我的愛人。

  我的心兒被糟蹋了。

  憑什麼呢。

  她這樣的少女,為什麼要有這樣的遭遇?

  我痛苦得痙攣起來,忍不住弓著背干嘔了幾聲。

  接著,我跳下床,衝向屋外,嚎叫著:“王八蛋——我要和你們拼命——”

  父親一把抓住我的手,怒吼道:“你干什麼!”

  而奶奶也及時出現在門口,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用瘦小枯干的,已經縮成一團的身體堵住門,哭道:“斌子,你別發瘋。你要是亂來,我死給你看。”

  我拼命掙扎著想掙脫父親鐵鉗般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著:“你放開我!放開我!心兒被人欺負了,你不去找欺負她的人,你還在這打她,有你這麼當爹的嗎?你不去找,我去!我去!”

  父親痛苦地嗚咽一聲,聲音淒涼而無奈:“我回來就帶她去報警了。然後帶她去檢查。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父親一只手繼續死死地抓住我,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

  報警?

  對,報警。

  報警了就好。

  法律會為心兒討回公道的。

  是我衝動了。

  我冷靜了一些,停止了掙扎,然後搶過那張紙,手上顫抖了半天,打開看了一眼。

  紙上的大部分醫學術語我都看不懂,但至少看懂了幾個字。

  這幾個字像是錘子一樣直接錘扁了我的腦子,讓我眼前一黑:

  處女膜陳舊破裂

  “這不要臉的死丫頭。”父親氣得渾身哆嗦,放開我的手又去摸扁擔:“醫生說,她早就不是黃花閨女了。而且還經常和人做不要臉的事。”父親站起來,轉身舉起扁擔:“問她是和哪個畜生,她又打死不說。不說是吧,打死你這個賤東西,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此刻的我已經呆若木雞。

  父親口中的那個畜生就是我,奪走心兒貞操的人就是我,讓心兒的處女膜出現裂痕的人是我,一直和她做愛的也是我。

  直到扁擔呼嘯著落下,我才條件反射地扭身一竄,用自己的背為心兒擋住了這一下,我沒有覺得疼,而是再次怒吼道:“那又怎麼樣,就算心兒不是處女,那幾個畜生就可以隨便欺負她?那我也可以隨便去強奸結了婚的女人了?爸,不許你打她!是——”

  我沒有說出是我兩個字,因為心兒突然用更大的聲音喊了一句:“哥哥!”打斷了我的話。

  我茫然低頭,詢問地看著她。

  但心兒的眼神非常堅決,堅決得讓我無法違背。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們是在亂倫。

  如果說出真相,我們都完蛋了。

  我就完蛋了。

  所以她不說,打死也不說,而且不許我說。

  如果那時候我堅決地說出真相,和她一起分擔,一起承受,一切或許會變得不一樣了。

  但我沒有。

  是因為恐懼,更是因為我不忍心違背心兒的意思。

  她肯定是在想,如果我說出來,我們“永遠在一起”“做夫妻,不做兄妹”的約定就再也沒有希望實現。

  心兒大概把這個約定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吧。

  無論受多少委屈,她都不肯放棄。

  她的眼神堵住了我的喉嚨。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就在這個時候,我家門外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

  幾個人的腳步走進了堂屋,帶著目空一切的氣勢喊道:“楊國泰!楊國泰在不在!”

  父親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丟下扁擔走出了房間。

  我趕快用力抱緊心兒,飛快地親了親她的臉頰,在她耳邊心疼而又堅決地說道:“你別怕。別亂想。哥哥以後還是會和你在一起的。”

  心兒青腫的臉蛋上終於浮現出一個帶著悲傷的笑容,輕聲回答道:“嗯。”

  我仍然擔心她亂想什麼不該想的東西,認真地看著她茫然的眼睛,溫柔地說道:“你可別有什麼封建思想啊,覺得被人欺負了就怎麼樣。不會的。不管怎麼樣,”我壓低聲音,注視著她,笨拙生硬,卻用盡我所有的真摯和溫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愛你。”

  心兒靠在我的懷里,很小聲很小聲地回答道:“我知道。哥哥才不會嫌棄心兒呢。”

  我稍微放心了些,輕輕抱了抱她依然在顫抖的身體:“我出去看看。”

  我的懷抱讓心兒放松了一些,小聲回答道:“好。”

  於是我放開她,爬下小床走向堂屋。

  堂屋正中站著兩個警察,還有一個衣著華貴,看起來很有氣勢的中年人。

  他正帶著一抹趾高氣揚的,嘲諷的冷笑,對我父親居高臨下地說道:“怎麼樣?檢查報告我也看到了。叫得要死要活的,原來是個破鞋啊。好了,我們昨天的條件,你們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怒吼著衝上前一步,卻結結實實地撞到了一個警察懷里。

  他看著我威嚴地發出警告:“別人是來協商調解的,你不要亂來。”

  我那個時候只是一個學生,他身上的警服對我有著無法抵抗的威懾力。

  我只能後退一步,握著拳頭,氣得渾身發抖。

  那中年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不屑一顧地繼續道:“行了,你家丫頭又不是黃花閨女,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家那小子也就是粗魯了些,你們也犯不著揪著不放。這樣吧,我們三家商量好了,每家再加一萬塊錢,一共六萬……”

  我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誰要你們的臭錢!你們那幾個畜生強奸我妹妹,就要去坐牢!”

  中年男子打量著我,笑了起來,笑得我心里一陣哆嗦。

  然後他慢慢地說道:“楊一斌同學,你好。你還有兩個多月就要高考對吧?聽說你學習成績很一般,連普通本科都不一定考得上吧。”

  他說的是事實,但我渾身發抖地吼道:“這事跟我學習有什麼關系!”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掃視在場的人一眼,然後慢慢地說道:“帶頭的黃家那小子,他姨爹是什麼身份你們知道吧?早就找路子給他搞到了一個保送到警察學校的名額。呐,你們家世清白,你看著身體也很好。黃家小子出了這事,現在這保送名額也用不上了。只要你家丫頭換個說法,重新做個筆錄,這個保送名額就給你了。總比你拼死拼活地考個野雞大學強。”

  我從來沒有那麼憤怒過。

  從來沒有。

  我氣得笑了起來:“我學習怎麼樣是我的事,考不考得上好大學和你們有什麼關系!那幾個狗東西,強奸我妹妹,我一定要……”

  對方根本都不正眼看我:“那就試試。我沒什麼本事,只混了個政協委員。黃總可是市人大代表,家里親戚好幾個在公檢法的。劉總我就更不用說了吧?你們這個鎮一半的財政都靠他的企業。你盡管去告。我們不是怕你們,只是不想為這種小事牽扯精力。我們開的條件已經很優厚了,你們最好清楚這一點,不要得寸進尺。”

  “那又怎麼樣,你們地位高,就可以犯法了?”那時候的我還天真單純,還以為這世上真的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還以為王子犯法真能與與庶民同罪。

  那中年男子也不再理我,轉向父親問道:“好了楊國泰,我們也給了你時間考慮,現在又加了條件,你也該表個態了。我還趕著去縣里開會,沒時間在這磨嘰。希望你認清楚形勢。你辛苦一輩子為了什麼?不是為了你這兒子嗎?靠他,靠你們自己,能有什麼出息?以後上個不入流的大學,出來還不是給人打工?退一萬步說,你就算告倒了我們又怎麼樣,你兒子還不是就這樣,比你能強多少。現在我們保送他去警察學校,出來就是警察,一輩子吃國家飯的,這可是天地之差。和這個比,那六萬塊錢只是小意思。你明白的吧?”

  父親垂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期待著他的拒絕,但他的反應讓我恐懼。

  他先是回頭看了一眼奶奶,叫了一聲“娘……”奶奶則抹著眼淚回答道:“還能怎麼辦呢。還能怎麼辦呢。”於是父親便轉向那中年男子,黝黑蒼老的臉頰上每根深深的皺紋里都堆積著愁苦,滿頭衰草般的斑白都搖曳著屈辱,茫然地說道:“那要我們怎麼做……”

  “爸?爸?”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我從來就不熟悉的男人,發現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不由得恐懼地叫了起來。

  那中年男子得意地笑了起來:“很聰明的選擇。這幾萬塊錢可以改善你們現在的生活,保送名額又可以改變你們家庭將來的命運,何樂而不為?”然後回身對兩名警察之一道:“小胡。”

  一名警察打開公文包,取出幾張已經寫好了內容的紙。

  中年男子接過紙,遞向父親:“你和你家丫頭簽個字就行了。”說完又掏出幾扎鈔票:“錢在這里。那個保送名額需要時間操作,不過你放心,黃家小子用不上了,丟也是丟。我們這邊會幫你兒子安排好,你們什麼都不用管,等著拿通知書就行。這里有警察作證,這里還有一張調解協議寫著這個事,白紙黑字,不會賴你們。”

  我看著父親接過那幾張紙,第一次感覺自己是那麼無力。

  我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改變不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來:“爸,不行啊,別啊。”

  父親掃了一眼那幾張紙,然後對我道:“斌子,我不識字,你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我嚎啕大哭。

  父親嘆了口氣,拿著紙走向我和心兒的房間。

  片刻之後,心兒撕心裂肺的哭聲也傳了出來。

  我衝進房間,從痙攣般哭著的心兒手里搶過那幾張紙,掃了一眼,就看到了內容是什麼。

  他們要心兒承認自己是在賣淫,因為嫖資糾紛而誣告那幾個畜生強奸。

  現在水落石出,念在心兒還未成年,年幼無知,所以不予追究。

  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這世界殘忍的惡意。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顛倒黑白竟然能到達這種地步。

  我發現人類的無恥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我嘶喊著要撕掉那幾張紙,但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就挨了父親一記重重的耳光。

  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

  多年以後我看到一句話,孩子才分對錯,大人只看利弊。

  大人不是不知道對錯,但相比對錯,他們更優先權衡利弊而已。

  後來我無數次嘗試分析我父親和奶奶的心理。

  隨著年紀增長,讓我越來越恐懼的是,我發現我越來越傾向父親的選擇。

  因為我越來越傾向於按照利弊思考問題。

  毫無疑問,選擇妥協會給我整個家庭都帶來可觀的利益。

  六萬塊錢,對我貧困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

  除了改善生活,一直因為我的大學學費發愁的父親不必再有那麼大的壓力。

  而保送到警察學校,對我整個家庭來說都意味著命運的改變。

  犧牲微不足道,只是為心兒討回公道的機會而已。

  如果不妥協,又會是什麼結果呢?

  當時的我以為只要我們不妥協,就一定能把強奸心兒的畜生繩之以法。

  但現在我自己當了警察,終於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

  我們是個農民工家庭。

  父親和奶奶不識字,我還是個高中生,心兒還沒有成年。

  是的。

  我們可以不計後果,不計代價地去告。

  我不再上學。

  父親不再打工。

  我們可以靠乞討維持生活。

  可以帶著年邁的奶奶風餐露宿。

  去追尋一個必然失敗的目標,為了給心兒討回公道。

  父親打了我一巴掌之後,嗚咽著對心兒說道:“你別怨爹。你要是黃花閨女被糟蹋了,爹就算死也要死在法院門口,給你討個公道。誰叫你不是了呢。”

  爹喃喃地說著,“誰叫你不是了呢。”

  心兒知道,我也知道。

  我們這里的風俗便是如此。

  婚前失貞的姑娘都是破鞋。

  一個破鞋告別人強奸自己,即使確有其事,也往往只會得到他人的一聲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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