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秀娟在自家院子里跪了一夜,初春晨起的霜露打濕了她的頭發和外衣,又凝成水珠‘啪、啪’掉在地上。
常秀娟又冷又委屈。可她也知道,在這個家里早已沒了她的容身之地。
十七歲那年,她爹娘以五兩銀子的價錢把她許配給了隔壁村的一個癆病鬼做衝喜娘子。
她知道家里窮,有長兄等錢下聘娶親,還有年幼的弟、妹待撫育,所以她即使不願也還是硬著頭皮應下了。
可她剛過門三天,連自己夫君的長相都沒看清他就一名嗚呼。
痛失愛子的婆婆不是個好相與的,一頂“克夫”的帽子扣在了她的頭上,便讓她在鄰間再沒抬起過頭。
婆婆蠻橫,無論心情好壞對她都是非打即罵。
常秀娟乖順,自是做不出忤逆長輩的事來,便一直隱忍了下來,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了。
三年。
她在婆婆的虐打責罵下唯唯諾諾、憋憋屈屈的活了三年,也伺候了她三年。
大約是應了那句老話——惡人自有天收,她婆婆在一日拎著棒子捶打咒罵她的時候情緒過於激動,不知怎的腳下絆了石頭一摔倒地,這一下就再沒起來。
婆婆一死,她的兄弟便找上門,占了房子還有地。察覺到不懷好意的視线,她趕忙收拾了幾件粗布衣,跑回了顧家村娘家。
要說常秀娟本人,那就是一胸無點墨老實本分的農家姑娘,清秀的鵝蛋臉大大的眼,模樣不夠艷麗但看著溫柔可人。
二十歲的大姑娘自有雙十年華的娟秀,粗布灰衫下也難掩其前挺後翹的曼妙體態,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細腰,怕是稍一用力便會折斷,眉宇間有些愁苦,但難掩清麗,讓人見了心下不由升起幾分憐憫。
她回了娘家站在院外,輕叫一聲在院子里忙碌的爹娘,家里人俱是一愣,抬頭詫異下竟像是看見了陌生人。
常秀娟一慫,滿腹的話與委屈全憋進了心里,眼圈泛紅。爹娘讓她進了屋,引她見了嫂子還有已經長到她肩膀高的弟妹。
可還沒等她開口說話,她娘便自說自話道,“在這兒住兩天便回去吧。”
常秀娟想著,這麼些年爹娘竟沒一丁點兒記掛著她,連她現在無處可去都不知道。
她以為回了家再不濟也會有片瓦蓋遮頭,可看樣子是她奢望了。
“娘,我無處可去了……”常秀娟低下了頭,也掩下奪眶而出的幾滴淚珠。
簡單的跟爹娘交代了這些年她的境況,卻刻意略過了那些被虐待的細節。爹娘唏噓不已,再沒多話。
夜里,娘親絮絮叨叨的說著些家里的事兒,兄長在她成親半年後娶了嫂子,嫂子在前年給家里添了一小胖丫頭,爹娘年紀漸長做不得力氣活兒,連家里那幾畝地都租出去給別人栽種了。
家里現在全靠兄長一人賺錢在養,嫂子也是個厲害的,方方面滿。
二丫頭秀菏也許了人家,明年便過門……
秀菏今年才十四……這一夜常秀娟了無睡意,蓋著被子緊抱著自己仍還覺得冷。
冷的她牙齒禁不住打顫。
歸家的第六日,嫂子笑呵呵的開口跟常秀娟說了自相見相識後的第一句話。
句里話里不過一個意思,她一個出過嫁的閨女總不能一直待在娘家,不好看也不好聽。
家里人口多,單靠兄長一人負擔著著實辛苦……
常秀娟不想做個吃白飯的,這些天家里家外一直都是她一人忙活著,她甚至考慮著把租出去的田地再收回來,趕上開春剛好可以種上些蔬菜瓜果……
可當她剛想開口說出自己的打算時,嫂子的一句話打散了她所有的盤算。
“……嫂子托人給你又訂了門親事……”
常秀娟瞠大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看著嫂子翻動的嘴唇她卻不敢求證,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之後嫂子再說了些什麼她記不得了。
常秀娟去懇求爹娘不想再嫁。爹娘躲避,唉聲嘆氣一副不要再難為他們的模樣。
常秀娟跪下了。這一跪,就跪了一夜。
她的膝蓋早已沒了知覺,挺直的脊梁也微微打了晃。
嫂子晨起,先是擺起了晚娘臉,暗罵她如此作為是不知好歹。
惡毒的話常秀娟這三年多聽得耳朵都生繭,嫂子畢竟年輕,有些髒話自是說不出口。
常秀娟想著,只要不讓她再嫁,即便在家當牛做馬被自家人數落她也願意沒臉沒皮的認命,可沒成想,被嫂子吵醒的爹娘直接出了房門在她面前給她跪下了。
爹娘這一跪,瞬間卸了常秀娟所有的倔強和骨氣。
眼里已經沒了淚。常秀娟咬牙哆嗦著給爹娘跪了三拜。一拜爹娘安康,長命百歲;二拜爹娘養育,生骨賜肉;三拜爹娘教誨,曉情懂理。
她沒讀過書不懂些大道理,但她知道,這一次跪別,她將來是生是死是福是禍都與常家再無任何關系,她斷無可能再回來了。
“……我嫁。”
這一次婚嫁,嫂子收了男家二兩銀子。
嫂子說,男家家境不錯,只兄弟三人,父母雙亡,取個二婚寡婦還舍得二兩銀錢,換做別家哪怕是一兩銀都不會出的。
嫂子說,嫁出去了就要踏踏實實的跟人過日子,別受不得半點委屈,女人都不易。
嫂子說,嫂子說,嫂子還說……
夜里,爹娘偷摸問她,死去的婆婆可給了她什麼銀錢和值錢的物矢?可別憨傻的帶去了新夫家,得放在親爹娘手里才得放心安全。
常秀娟回家就提了一件破包袱,曉是爹娘早已翻過,遍無所獲才暗地里來問她。
常秀娟寒了心。
爹娘不曉得她之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別說是銀錢,便是那稍微精細點的糧食都到不了她的嘴里,哪里來的值錢物什。
婆婆一死,她便被婆家親戚掃地出門,就是那一個包袱,還是被他們翻遍看是無法再用的舊衣才准她帶走的。
常秀娟默不作聲假裝自己已經睡去。
她慫,她不敢問明知答案的問題,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哭出來更惹人厭煩。
她更不敢看爹娘的臉,怕最後離別時印在自己腦海里的是他們那副看陌生人一樣的臉孔……
新的夫家……
就算窮些也沒有關系,她有手有腳,開荒種菜洗衣做飯她都做得來,常秀娟不敢奢望太多,只盼對方不會如之前婆婆那樣對她非打即罵,是個本分過日子的老實男人即可。
她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家……溫暖的家……
不會在噩夢里驚醒,不用擔心過了今天是否還會有明天,偶爾餓下肚子也不要緊……
常秀娟皺著眉,帶著對未來的不安睡著了。
三年的被虐生活讓她的睡眠質量奇差無比,基本沒有一夜到天亮的時候,就這樣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間天亮了,也到了她出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