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雖然還是那麼寒冷,可風已不再是刺骨的凜冽,路上的行人多起來,浪子的心也萌動起來,秦樓重又生機盎然。
“春天快到了嘛!”
“江南春來早,以往在京城的時候,還要等個把月才能感受到春意呢!”快活樓上,楊慎淡泊面容下隱隱流動著一絲憂傷,再過幾天,他就要離開蘇州奔赴雲南謫戍之所了。
京城?這幾日秦樓已經接待了好幾位進京趕考的舉子了,想到今年的大比自己九成九要放棄,心中竟對他們生出幾分艷羨來。
“別情還沒有去過京城嗎?”楊慎察言觀色道。
我苦笑著搖搖頭:“恐怕還要等三年呢!”
別人求金榜題名,而眼下的我卻避之惟恐不及。進士乃國家官僚體制之根本,不僅卿相皆出於此,就連七品父母官大多都是進士出身,只是一旦榜上有名,朝廷便重視有加,行止往往身不由己,遠不如眼下在蘇州做個推官逍遙自在。
“少年性剛,剛則易折,晚三年未嘗不是好事。即便是現在,別情你都有些鋒芒畢露了,官場上畢竟講究中庸之道。”
楊慎心中該是感慨萬千,在和我現在一般年紀的時候,他已經是狀元了,可剛直的性格終於讓他嘗到了皇權的威力和人情的淡漠,雖然已經看淡了人生,可面對和他當年頗有些相像的我,他還是忍不住規勸道。
“升庵公的教誨我定銘記在心,”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就像江湖一樣,官場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不會非要等到功成身退,倒是曉生公給我找的差事,叫我欲罷而不能。”
“曉生?”提起這位摯友,楊慎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他是有名的纏人鬼,被他纏住了,可有你的好看。”
“……?”
“這些年他在官場韜光養晦,傳說自然就少多了,難怪你不知道。就拿他的那段姻緣來說吧,他是個世家子弟,自然沾染些風流習氣,正德六年會試過後,大家都在等消息,只有他和另外兩人天天走馬章台,結識了京中名妓薛花兒,便纏得她沒一刻的消停,還與薛花兒的老相好讓栩王爺打了一架,後來知道隨王爺進京的宜倫郡主是個大美人,又纏著王爺要娶人家妹子,結果真是大登科後小登科,辛未年那科,數他境遇最奇。”
竟是這樣?眼下的白瀾早沒了少年的浪蕩與風流,再想起昨天接到的他的書信,里面隱隱透露出來的那顆疲憊之心,或許若干年後的我也是如此吧。
心情郁悶地回到秦樓,剛進大門,迎面正碰上李思和蘇瑾,蘇瑾淡淡地笑著,彷佛早來的春風融化了她往昔的冰冷;倒是李思的狂傲之色卻不見了許多,見到我之後,他的神情才陡然飛揚起來。
“動少,蘇州城里怕就屬你最忙了,我來了兩天,現在才見到你。”
“你的心思哪在我身上?”我微笑道:“根本眼里只有一個蘇大家嘛!”
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爐更換香,李思的豐姿比之前朝的敷粉何郎、雪衣謝莊也不遑多讓,與蘇瑾正是珠聯璧合,看兩人眉眼間傳遞著的親昵,想到蘇瑾一身妙處怕是被這廝享用了,我心里直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李思告訴我,這兩日沈舟家里的幾株異種梅花爭相開放,沈舟便請親朋知己前去觀賞,他也接到了請帖,便邀蘇瑾一道前去。
我也接到了沈舟的帖子,不過為了孫妙,我和他的關系一直不算好,便隨手把請帖扔到了一邊。可聽李思的話,我心中卻驀地一動,沈舟怎麼和他扯上了干系呢?不過,轉念一想,沈舟是江南有名的大鹽商,大江盟的私鹽正需要他這樣的人物才能銷得出去,心中便釋然。
“沈大老爺不是又想收門票錢吧。”我笑道,賣官鹽沒有多少利潤,私鹽屢被查禁,想來沈舟的日子也不太好過,不然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租細園,又是霽月齋的開業典禮,又是上元節花會了。
“那可是宋三娘的主意。”李思淡然一笑,只是眼中卻陡然射出一道挑釁的光芒,目光里甚至有一絲得意,而一旁的蘇瑾卻因為視角的關系毫無察覺。
哦?我微微一怔,這廝是有心和我別苗頭,還是因為宋三娘的閨名也叫做蘇瑾,他就先把她給做了呢?弄不清他目光的含義,我心中胡亂猜測起來。對於李思,我從沒期望他會像齊小天那般君子,尤其是在聽到了他與靜閒的歡好之後,我更是有種直覺,他的淫邪甚或不在我之下。
“三娘是個鬼才。”我隨口應道,心里卻在盤算著蘇瑾的未來,想到李思極有可能是利用她,想到她日後可能的追悔莫及,我心中竟隱隱生出一絲快感。
“大江盟這邊『七連環』的毒可解的差不多了嗎?”我換了話題。
李思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唐門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可笑陸眉公偏偏一力庇護……”
“一力庇護的人是我。”我打斷他的話頭:“唐門向來與大江盟相善,李兄的話可令人費解的緊啊!”
“齊盟主是被唐天文蒙蔽了!”李思斬釘截鐵地道,只是聽我公開維護唐門,他眼中還是閃過一絲訝色:“聽說唐門大小姐唐棠是江湖第一美女,莫非動少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所以愛屋及烏?”
“是啊,”我目光投向了蘇瑾,明媚陽光下,那張無瑕的臉雖然有些蒼白,卻隱隱透著兩分熟悉的潮紅,讓我心中一陣刺痛:“蘇大家棄我如鄙履,我只好打唐棠的主意嘍。”我半真半假地道。
“大少半年多音信皆無,人家以為你做了負心的王魁,到後來……不說了,一切都是緣分……”蘇瑾淺笑薄嗔,身子卻輕輕靠在了李思身上,兩人攜手而去。
究竟出了什麼事,讓她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相錯的瞬間,嗅到的依舊是那彷佛空山新雨後的清新氣息,叮當的環佩依稀從初遇那天就擺蕩在腰間,只是,她還是從前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蘇瑾嗎?
“緣分,這是負心人的最好借口。”白秀冷眼望著李思蘇瑾兩人遠去的背影,面沉似水,見我不豫,才換了一副表情,小聲道:“大少,沈熠沈大少到了。”
話音未落,沈熠已經摟著秦樓四小中的崔小芸從有鳳來儀樓里出來,見到我,頓時興奮地笑了起來:“別情,大過年的你跑哪兒去了,滿世界找你都找不到,連蘇州花會你都錯過了?!”
聽他這麼說,我立刻明白他是不想把遇襲之事泄露出去,把煩惱暫且壓在心底,笑道:“你找我怕是假公濟私吧,聽說在花會上你力挺小芸,我還沒謝謝你呢!”
“誰讓這小妮子這麼可人!”他輕輕拍了拍崔小芸的臉蛋,笑道:“別情,你開個價,兄弟我要替小芸贖身!”
看他眼中流露出來的柔情蜜意,就算明知道他是在做戲,我也能感覺到他對崔小芸真的動了心。想想秦樓四小都是六娘培養出來的,再聯想到莊家姐妹,六娘對內媚之道果然別有精研。
“秦樓是我干娘的,所以我無權把小芸送給你,伯南你就看著給吧。”我見崔小芸露出期盼的眼神,便索性把戲唱足。
沈熠笑了起來:“小芸你看,你們少東家才是個天才呢,我一面掏銀子一面還得謝謝他。”看她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便解釋道:“小芸,別說為了你我什麼代價都肯出,就算為了我松江沈家的名頭,這贖身銀子我也不能少給呀!”轉頭對我道:“十萬兩。”
“十萬兩?!”
周圍幾個看熱鬧的頓時驚呼起來。崔小芸先是一臉訝色,之後,兩行熱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伏在沈熠的胸前低低啜泣起來。
我心中卻暗暗稱贊起來,這個沈伯南還真是個厲害角色呢!他不僅不著痕跡地還了我的人情,而且借機向有心人展示了他沈家的財力並沒有因為受到襲擊而有多少損失,從而讓客戶對沈家的財力抱有充分的信心。
“十萬兩太多了,”我假意皺眉道:“秦樓培養小芸花費不足千兩,十倍回報,干娘她就該知足了。”
“別情,我可不想把自己的感情打了折扣。”沈熠正色道:“只是,我今天就要帶走小芸。”
“那好。”我吩咐白秀帶崔小芸去辦理贖身的手續,自己則把沈熠順理成章地帶到了我在有鳳來儀樓的書房里。
我一面沏茶一面笑道:“你這浪蕩少爺倒轉了性了。”
“別情,你該知道六娘的手段。”沈熠嘆了口氣:“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呢,不僅嬌妻美妾個個如花似玉,就連干娘都這麼有本事,你,真是艷福不淺!”
“我命好。”不想在這方面糾纏下去,見他真的從懷里掏出一搭銀票來,便一皺眉,道:“伯南,外面的話是說給別人聽的,你我朋友一場,你若真喜歡崔姑娘,我日後少不得叫她一聲嫂子,這錢你讓我怎麼收?”
沈熠卻誠懇地道:“別情,我不說你也明白,我不光是為了小芸,更為我們沈家。這次紅貨被劫,雖然唐門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並沒有追著要貨,甚至還允諾派人協助我們調查那批紅貨的出貨方向,可無論如何我家也要盡快把貨補上。你也知道,珠寶這東西,不是從廣東那邊走私進來的,就是從倭人那里走私進來的,我家與南蠻沒有聯系,宋素卿也找不到了,我又不可能從宗設那個王八蛋手里購買,只能打霽月齋、積古齋的主意,可不知是誰走露了消息,兩家都把原料的價格提了近三成,我爹一猶豫,就有傳言說,我沈家此次損失不是三十萬,而是一百三十萬,已經元氣大傷,弄得許多客戶都開始動搖起來,甚至一部分已經要求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
他抖了抖手中的銀票,接著道:“所以,現在很多人在盯著它呢,只有秦樓把它存進了錢莊,證明這銀子確實已經支付給秦樓了,我做的這一切才有意義。不過,我家的現銀也不多了,所以別情請你幫個忙,這十萬兩銀子我還要借用一年。”
“這本來就是你的錢,你怎麼用都行,我秦樓只是出張銀票而已。”我笑道,心里卻猶豫起來,沈家畢竟干的是走私買賣,何況六娘傳來的情報說他沈家內部關系錯綜復雜,我不想和它發生什麼經濟上的往來,這十萬兩銀票的用途可就要仔細斟酌了。
“松江的金彩提花緞天下聞名,”我沉吟道:“而寒家婦女又多……”
沈熠心思玲瓏,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別情,你真是謹慎。不過,就算年前松江一場大火讓絲綢價格猛漲,一匹上等松緞值銀也只六兩銀子而已,十萬兩紋銀,那可是一萬六千多匹呀,眼下受創後的松江織造局一年產量才不足五萬匹……”
“那就供給十年好了。”我笑道,兩人遂草擬了一份契約。之後,沈熠才問道:“我去找宋素卿,發現她已經離開了,之後聽說你曾經到過昆山,查到什麼线索了嗎?”
我搖搖頭,卻問道:“伯南,那天我沒來得及問你,唐門確實給你定金了嗎?”
去昆山雖然並不機密,可知道的人卻很少,沈熠能夠得知,足見沈家在蘇松兩地的影響力。只是他和宋素卿做了那麼多年的生意,卻不知她陸上的巢穴,想來宋對沈家並不十分信任,我也就沒有必要透露宋躲在竹園的消息了。
“不是定金,而是全額的預付款,這是唐門極少采用的方式。”他猶豫了一下,飛快地望了我一眼,才道:“我猜他們是想在年底前用完這筆銀子。”
“銀子還怕花不出去?”我不由一怔。
沈園收入中的絕大多數是田租,並沒涉及到復雜的商業;師父也沒有多少經商的頭腦,他那龐大的財產估計很可能是我師祖的遺產,而秦樓也是六娘在主持;雖然我經常想到一些奇妙的經營點子,可對於商業運作的明細和內幕,我的知識遠遠比不上六娘、寶亭,當初選定寶亭主持中饋,這也是原因之一。只是我隨口的一問,卻讓沈熠再度訕訕笑了起來。
“好了,不給你出難題了。”我立刻就明白這定是牽扯到唐門內部的明爭暗斗,而我也只需把他的猜想告訴唐三藏就算盡了我唐門女婿的責任。
何況,唐門要的這批珠寶一旦進入市場,恐怕霽月齋、積古齋甚至寶大祥的杭州、蘇州兩號都會受到衝擊,他們都有可能與宗設暗通消息,沈熠不是江湖人,知道太多反而對他不利。
沈熠借坡下驢,笑道:“聽說你就要迎娶殷家的二小姐了,怎麼沒有去杭州呢?”
“去了杭州,少不得應酬,而我對那些繁文縟節卻早就厭煩透了。”
沈熠微微一皺眉:“可殷家怕不是這麼想的吧,我家都收到了請柬呢,原本以為是你請客,看落款卻是殷老爺子的名字。”
我頓時明白了殷乘黃的用意,寶大祥經歷劫難後名聲大損,若要重振聲威,則急需強力人物的支持,而我此時正扮演著這樣一個角色。
“怪不得他那麼痛快地答應了我和寶亭的婚事,原來心中自有小九九。”我心中暗暗生出一絲不悅,又弄不清楚寶亭是不是也贊同了她父親的做法,心中更是煩亂。
“你不知道嗎?”沈熠似乎猜到了什麼,笑道:“你可別想太多了,換我是殷老爺子,恐怕還不止這點花樣呢!再說,能認識江東的這些商界名人,對你也有莫大的好處,看殷老爺子的架勢,或許是想把寶大祥當作女兒的嫁妝送給你吧!只是……”
他歪著腦袋上下打量了我好半天:“嘖嘖”稱奇道:“別情,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你了。早聽說殷家二小姐才干非凡,還沒等我認識,她就已經成了弟妹啦!”
沈熠的話果然讓我心里舒坦了許多,只是想起蘇州這里六娘已經准備好了一場人數不多但相當隆重的婚禮,我嘴角還是露出了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