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找魯衛下廚去了,宋素卿心力憔悴,也很快蜷在我懷里睡著了,只有魏柔默默無語地烤著衣服,一股莫名的氣氛在船艙里緩緩流動。
“師妹,你是不是並沒有配齊『春風一度丸』的解藥?”我突然單刀直入地問道。
炭火早把她那張洗去了易容油彩的嬌顏映照得紅彤彤的,讓我看不出她臉色的變化,可她眼中閃動著的清澈目光里攙雜著的,不光是羞澀,更多的卻是迷惘。
“很奇怪哩……”她半晌才輕聲嘆息道,卻不是回答我的話,目光緊盯著手里的衣服,那是素卿在軍中穿著的戰袍:“這位宋姑娘是易容才進得軍中的吧,雨妹妹也是……”
聽著魏柔這漫無邊際的呢喃低語,饒是我心思玲瓏,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解雨、素卿易容跟春風一度丸之間能有什麼關系呢?
可此刻魏柔臉上的表情竟是極其罕見的溫柔,那溫柔當中更有一股令人憐惜的脆弱,彷佛天宮仙子跌落凡塵的那一刹那,既柔弱又可憐。我巴不得她永遠這樣下去,心中雖是奇怪,卻不願開言驚擾她。
“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師傅接到了隱湖,師傅對我極好,就像媽媽一樣,那里還有會給我做新衣服的顧姨、會給我做好東西吃的湯婆婆,最讓我高興的是,還有好幾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漂亮小姐姐,大家一齊玩呀鬧啊瘋呀,師傅也不說我們,就連練功都很輕松,就這樣,快快樂樂過了好幾年。”
我一怔,魏柔短短一句話,我就聽出了許多東西,鹿靈犀的和藹可親、魏柔的孺慕之情,還有她的那些師姐,江湖上從來沒聽說過她們的存在,她們是不是都像她們的前輩何李氏一樣,為了隱湖的利益而嫁入豪門了呢?
不管怎樣,她說的該是隱湖的生活吧!百年來,隱湖的神秘就像一個巨大的磁石吸引著無數江湖俠少,可真正能接觸到它隱秘一面的或許只有寥寥幾個娶到隱湖弟子的幸運兒。
但顯然隱湖對此有著相當嚴格的守秘法則,讓他們對自己妻子師門的事情諱莫如深,可魏柔今天是怎麼了呢?我和她的關系好像還沒深到可以向我傾吐心聲的程度啊?
“後來,辛師叔回來了,她一見到我,就夸我是練武的奇才,說我日後的成就,甚至可能在尹師祖之上。我曾聽師姐們說起過尹師祖劍斬魔門大魔頭李道真的事跡,心里早就向往,聽師叔這麼說,就別提多高興了。”
我心里再怔,差點脫口問她,難道你師傅鹿靈犀就從沒提起過她師傅尹雨濃與李道真那場膾炙人口的大戰嗎?要知道你們隱湖能有今日顯赫的名聲,倒有一半是由這場比武贏來的!可看魏柔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卻不忍心打斷她,也怕失去了一個了解她內心世界的大好機會。
“於是,我就纏著師傅要學習隱湖最高深的武功,好像尹師祖那樣,一劍斬下魔門大魔頭的頭顱。”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聽魏柔接著道:“師傅便開始教我心劍如一心法,這心法實在太神奇了,我沉迷在了其中,渾不知世間日月短長。”
我不禁會心一笑,是啊,當初師傅他老人家教我不動明王心法或者該叫它天魔心法改良篇的時候,我也和魏柔一樣,就像得到了一個新奇玩具似的愛不釋手,師傅就曾說過,從來沒想到我會迸發出這麼強烈的學習熱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師傅指導我的時間越來越少,從一個月幾次,到幾個月一次,好多時候,都是辛師叔在指點我,我只知道,我的武功已經一日千里,而我那些師姐,在一個個被我超越之後,就一個個地離開了隱湖。”
“慢慢的,我從師門的老老少少嘴里知道了隱湖在江湖上的地位,也隱約明白了大家的期望,在她們眼中,下一個來維持師門無上地位的人就是我吧!”
“我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為什麼江湖要把安危系於一兩個門派、一兩個人的手中呢?我想不明白,辛師叔就告訴我,這世上的人其實只分成了兩種,一種叫做強者,一種叫做弱者,強者制定秩序,而弱者遵守秩序;強者有保護弱者的義務,而弱者有服從強者的責任。”
我心中一凜,這話聽起來怎麼和師傅說得幾乎一模一樣?!辛垂楊只是把男人女人換成了強者弱者罷了!可這一換,我心中竟生出一絲寒意,是啊,強者是可以制定秩序,可誰來保證這秩序就符合弱者的利益呢?當弱者的利益被踐踏,誰來保護他們?
說到這兒,魏柔也稍稍停頓了一下,才道:“辛師叔又說,因為強者有善惡,弱者亦有善惡,隱湖的責任就是要讓強者的秩序符合善,讓弱者的行為遵守善,如此,江湖就會是個安定團結的江湖了。”
“隱湖不是仲裁所,憑什麼判斷別人的好壞善惡!”我心里頓時暗罵起來,可一絲疑念卻涌上心頭,這個是辛師叔教的,那個是辛師叔說的,她師傅鹿靈犀哪里去了?!武功可以代傳,可指導下一任掌門的世界觀也要假他人之手,這鹿靈犀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不過,我總算明白過來,魏柔為什麼那麼尊重辛垂楊了,這哪里是師叔,分明是半個師傅!
“尹師祖履行了她的責任,她把李道真的頭砍了下來;師傅也履行了她的責任,別人不知道,師兄該知道……”
她突然把目光轉向我,倒弄得我措手不及:“師傅擊敗了令師李逍遙,阻止了魔門復活的野心——這是師姐們告訴我的,現在輪到我了。”
“也該輪到我了。”看她的神情有些落寞,我只好拿我自己開鍘。
“那只是我最初的想法。”魏柔意外地搖搖頭,平緩的聲音里夾雜著幾分苦澀:“原本以為殺了幾個魔頭,江湖自然平安,隱湖自然獲得了聲譽,自然就能夠保持住在江湖的無上地位,師傅、師叔甚至師祖似乎都是這麼說、這麼做的,可我真正行走江湖,才發現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你總算沒那麼傻!我心道,嘴上卻道:“師妹,隱湖的地位不是光靠殺幾個人樹立起來的,江湖需要一個典范,而隱湖正好合適,大家有心推波助瀾,才形成了眼前這種局面。隱湖卻真以為自己是江湖的仲裁者、衛道士,可又沒強大到真的可以用實力來說話的地步,於是千奇百怪的招數出現了。師妹,你行走江湖也該體會出來了吧?”
我停了一下,又道:“至於魔頭,什麼是魔頭?誰是魔頭?標准可以由隱湖來制定嗎?慕容萬代或許算一個吧,可江北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追隨他,不單單是因為臭味相投吧!還有我,一個魔門弟子,在隱湖眼里,是不是生下來就是個無惡不做的壞蛋呢?”
魏柔沉默不語,目光轉到火盆上,才發覺手里的戰袍早烘干了,低頭再看,那堆濕衣服只剩下我的小衣,她猶豫了一下,便飛快地將它拿起,靠近火盆烘烤著。
這算是對我的回答嗎?我靜靜地望著她,隱湖行事是不拘小節,可為了隱湖的利益,它的弟子真的可以不計代價嗎?
“說起來,這次瀟湘館,讓我突然發現了許多。”魏柔突然轉了話題:“變成了陸昕,我竟覺得說不出來的輕松。”
做個藝妓反而輕松,這看似不通情理,我卻很快捕捉到這話後面的深刻含義,隱湖對魏柔的期望,竟然讓她生出改變身份來逃避壓力的念頭,這或許連鹿靈犀、辛垂楊也沒有想到吧!
“陸昕沒有背景,容貌也不出眾,唯一可恃的只是她的琴技,客人的每一句贊揚、每一陣掌聲,都與隱湖無關;她用的每一分銀子,都是清清白白賺來的,每想到這些,我就渾然忘記了自己究竟為什麼易容來到瀟湘館,只覺得自己本就是那個以琴為生的女孩陸昕。”
“可每當遇到那些無賴的客人、每當那些女孩子受到凌辱,我就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就覺得身為一個隱湖弟子,自己有責任鏟除這一切,讓世界還以本來的清靜……”
“妓院本就是世上最丑惡的地方,想在這種地方伸張正義,師妹你找錯地方了,這里流行的不是正義,而是交易;不是合理,而是合法。”聽自己成了被鏟除的對象,我不由謹慎地辯解道。
“交易,不錯,是交易,我在瀟湘館唯一學會的東西就是它吧!”
她的目光閃爍起來,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去理解這句極具震撼力的話語,學會……交易?妓院里那些女子拿來做交易的可是自己的青春和肉體,她們把青春拆成一個個夜晚,把每一度春風都量化成了金錢……
我驀地想起了春風一度丸,兩人的話題怎麼從它的解藥轉到了交易上來呢?無憂的童年、醉心武學的快樂、師長的壓力、擺脫責任的輕松,還有交易,這一切究竟和春風一度丸有什麼聯系?我心里隱隱捕捉到了一絲线索,可它實在太過匪夷所思,竟讓我難以開口相問,正想旁敲側擊一番,卻聽艙門“光當”一聲被推開,現出解雨笑吟吟的臉。
“開飯了!”
“相公,人家不是故意的嘛~”
吃過晚飯,回到自己的船艙里,解雨便問起方才我和魏柔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古怪,我氣鼓鼓地說,就差那麼一點點,魏柔就變成你姐妹了,卻被你一頭闖進來,結果好事全都泡了湯。
解雨根本不信,一面偷笑,一面假意求饒。
我不再言語,事過境遷,誰也說不准那時會發生些什麼,似乎什麼都可能,又什麼都不可能。外面的雨依舊淅瀝瀝地下著,風也暖暖地吹著,春天里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溫柔。
素卿真的安排輜兵和水手們睡覺去了,沒有星星定位,就沒有必要留他們守夜調整風帆,我又心存僥幸,期望能趕在宗設的前頭到達大橫山,素卿也覺得風很小,便同意滿帆行駛。
小憩之後,我又龍精虎猛,見素卿也恢復了過來,我自然不會放過在汪洋大海里入港航船的奇異風味,何況被魏柔勾起的欲火也需要發泄,船上自然是春色無邊,一番鏖戰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最後素卿習慣地含住了我的陽物,我卻拍了拍看了一萬遍還好奇的解雨:“去,拿個罐子來。”
“魏姐姐真的沒配齊解藥啊?”
“管她配沒配齊,反正你只要送過去就好了。”
解雨捧著裝滿熱滾滾液體的罐子下了床,一開門,一股濕漉漉的海風夾著雨絲一下子灌了進來,就連床上的我都感到了涼絲絲的濕意。
“起風了?”我不由望了素卿一眼,側耳傾聽,外面的風聲果然有些大了,只是方才三人都沉浸在雲雨之中,竟都沒有留意到外面的變化。
“沒大事兒。”素卿支起身子,向窗外看了半天,才輕撫胸口,笑道:“風向沒變,浪就不會變太高,只要不是大浪,這艘船還算安全。”她頓了一下,又道:“風其實也沒大多少,只是順風順水,這船的速度就比晚飯時還要快上許多。”
向外望去,這船果然疾若奔馬,只是海上並沒有什麼浪,船就不覺得如何顛簸。問素卿能否收了帆,她卻說現在船還趕在大風前頭,一旦落了帆,速度慢下來,或許被大風追上。
想想比起葬身魚腹來,船迷了航倒是件小事,反正天一放晴,素卿就能大體知道自己的方位,而船上的糧食帶得又很充足,雖然逮著宗設的希望已經很渺茫了,可保住小命大概還沒有什麼問題。
心中不那麼緊張,可覺卻是怎麼也睡不著,和解宋兩女說了一個晚上的知心話,可直到第二天早晨,風也未住、雨也不停,還是宋素卿一番誑語安撫了眾人的恐懼。又過了一個白天,終於守得雨過天晴,當夜空中重新現出滿天星斗,船上已是一片歡騰。
只是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手拿牽星板的宋素卿無力地靠在我身上,臉上一片茫然。
“這是……什麼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