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律,毆人至傷者,輕則笞,重則杖……”我朗朗上口,眾人都得意起來,隨聲附和。
那少女先是一怔,隨即柳眉倒豎、鳳眼圓睜,指著我罵道:“好小賊,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怎麼連半點氣節都沒有!”就要衝上前來打我,卻被她哥哥一把拉住,氣得她直跺腳,嘴里一個勁兒地嘟囔:“我真是瞎眼了!”
我卻把話鋒一轉,道:“然,我朝最重婦女名節,婦人抗暴致他人死者,不僅不咎其罪,反而要彰其貞潔。前有五河孫氏抗辱殺繼母子李州兒而獲官府旌表其貞,後有……”
“真的?”
少女立刻眉花眼笑,沒等我話說完,就搶著問道,見我點頭,她身形猝動,如穿花蝴蝶一般繞過身前兩人,來到杜老四身前,抽出短匕,當胸刺了過去。
卻聽“當”的一聲,杜老四胸前突然現出一支精鋼的煙袋鍋子,正打在短匕的刃脊上,那少女被震得身子一歪,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不由怒視赫伯權道:“流氓!護著一個地痞,老頭你就是個老流氓!”
美人含怒,自有一番風情,一幫子指著我破口大罵的漢子都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那女孩。
赫伯權卻是充耳不聞,徐徐點著了煙袋,狠狠抽了兩口,又瞥了我一眼,才轉頭和那富商耳語了幾句,不外乎是說,這兄妹倆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真進了官府,保不准誰輸誰贏,想來他不願意與官府打交道,便極力游說那富商罷手。
那富商面色陰沉,良久不語,赫伯權似是無奈,遂低聲道:“此地人物繁雜,多有不便,洪公若是喜歡那丫頭,我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您弄來,豈不省了許多麻煩?”
那富商洪公這才面色稍霽,衝眾人笑道:“兒呀,別跟人家一姑娘家的過不去了,像是咱們京里人沒氣量似的,多跌份兒呀!”從懷里摸出一張銀票交給身邊少年道:“去,給姑娘壓驚。”說罷,扭頭就朝院外走去。
圍住那兄妹倆的一干人等不知道老板為什麼突然罷手,俱面面相覷,卻也不敢再動手了,悻悻隨他而去。
那少女接過銀票,看也沒看,隨手就遞給了老板,目光卻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頑皮,柳眉一彎,笑道:“你這書生膽子倒不小。”
“色膽包天嘛!”
雖說這女孩容貌絕美,可自從聽到寶亭與解雨的一番對話,我已暗生警覺,自己萬不可再輕易招惹情債了。
竹園眼下還算和睦融洽,是因為我對房里的每一個女人都幾乎毫無保留地投入自己的感情,可我心中難免有輕重厚薄之分,一旦閨怨因此而生,闔家不得安寧。
何況看了這對兄妹的行事手段,就算我欲火中燒,也明白這少女一旦沾手,很可能甩都甩不掉,反不如蘭丫頭這個小家碧玉更適合做一夕之歡的對象,我沒拔腿就走,只是因為不想看到赫伯權為了這個女孩而陷入囹圄,進而打草驚蛇,嚇跑了宋廷之和華青山。
可淫賊當慣了,心中警惕,嘴上卻下意識地輕薄起來。
話已出口,自然沒有後悔的道理,再看那老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索性裝到底,一雙賊眼直在少女身上打轉轉。
那少女眼睛一亮,卻扳起面孔道:“虧你還是個舉人,說話怎麼如此孟浪輕狂?!怪不得落第了!”可眼中卻是吟吟笑意。
那高大書生卻面露不豫之色,瞪了我一眼,對少女沉聲道:“鬧夠了吧,還不趕緊走!”
少女一擰腰,不高興地道:“著什麼急,我還想歇會兒哪!”
書生愕然:“不是你非急著要去的嗎?”
“那……我現在不想見他啦,行不行?”少女撅著嘴嚷道。
兄妹倆爭執起來,我卻拉過老板問起了那個洪公,很快就弄清了他的底細。
這位洪爺本名洪七發,是粉子胡同里有名的地頭蛇,開了一家馬車行喚做通達,粉子胡同里的南北貨幾乎都是他一手操辦貨運的,而且他只負責將貨物運進運出京城,別的一概不管。
據說是買通了稅課司,妹子又嫁給了西城兵馬司指揮廖喜做妾,別的馬車行出入城門總有麻煩,他卻能一路暢通無阻,又守信譽,價錢雖然貴點,可商人們卻看中了他的好處,漸漸就壟斷了粉子胡同的貨運生意。
老板又說,洪七發為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不是個太過胡來的人。而那個杜老四則與高七當年相仿,也是在妓院賭館里討生活的混混。
看俏麗的蘭丫頭尚且是處子之身,我對老板的話不由得多信了幾分,瞥了那少女一眼,心道,沒有她肆無忌憚的撩撥,洪七發和杜老四恐怕都不會來招惹她吧!
那少女正向我瞧來,對上我的目光,她展顏一笑,快步走到我跟前,歪頭道:“看你好像閒得很,不如陪我逛逛京城吧!”
“這可不行,我自己的小命要緊。”我馬上拒絕。陪你逛街?除了豐盛胡同周圍巴掌大的地方還認得之外,我對京城可是兩眼一摸黑,就連皇宮大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豈不立馬就讓你看出破綻,我並不是一個來京已近半載的應考舉子?
少女一皺眉:“咦?你怎麼又怕了?再說,京城里又不是沒了王法!”
“倒不是怕了那些混混。”我一本正經地道:“常言道,『秀色可餐』,你生得國色天香,光看你我就看飽了,時間一長,我茶不思飯不想的,豈不要餓死?”
“你這書生倒有趣。”少女噗哧笑出聲來,竟上來拉住我的衣袖邊晃邊笑道:“我不管,就是你了。”
饒我是個花班魁首,也不禁嚇了一跳,認識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不計其數,只有一個武舞才這麼大膽,而且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早已艷名遠播了,不想眼前的這個女孩,舉止竟也如此不拘禮節,看那張俏臉上明明寫滿了天真,可偏偏我眼角余光就能看到那對隨著呼吸起伏跌宕的挺拔雙峰,心頭忍不住蠢蠢欲動,也不去掙脫她的手,只是含笑望著她。
書生見狀,唬著臉對我道:“我妹妹年幼無知,可你一讀書人怎麼也如此不明事理?!”說著摺扇一合,疾點我的左肩肩井大穴,看那來勢,真若被他點中了,一條膀子少說十天半個月無法動彈。
“誰年幼無知?”
那少女勃然作色,松開我的袍袖,順手從腰間抽出短匕回首擊去,正點在她哥哥的摺扇上,竟將摺扇齊齊切斷!
書生只來得及抬手躲過銳利的刀鋒,可袖子卻被削去了一截。
“看我不告訴父……爹去!”書生氣得臉都綠了,卻拿自己的妹妹沒轍,轉頭衝我惡狠狠地問道:“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干嘛要告訴你!”少女替我拒絕,賭氣道:“你若是和爹爹說,那干脆連你在百花樓的好事一並說了罷!”
“你怎麼知道的?”書生滿臉驚訝,脫口問道,只是話一出口,就察覺到不妥,不由大窘。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少女似乎也覺得自己過分了,雖是譏諷,可聲音卻輕了許多。
我心頭卻驀地一動:“原來昨晚替白牡丹開苞的人就是他!”不由仔細打量起書生來。
熟知風月的我當然知道要得到一個名妓的初夜是多麼的不容易,想當年為了蘇瑾花了我多少心血!而看他雖然一表人才,可京城里人才濟濟,豈會少了這樣的人物?沒有特殊的背景,一個剛來京城不久的書生要想獲得美人的垂青,那可真是難於上青天了!
“頗有些來歷的兄妹,不會這麼巧吧……”
我心底正在沉吟,卻聽邵老頭干笑了兩聲,對那書生道:“文為心聲,那位小哥雖然言語輕浮,卻不見得行止無端,再說令妹有自保之計,公子何必杞人憂天?”
我和那書生都詫異起來,俱不明白這老頭話里是什麼意思,那少女卻頗為贊許地點點頭,流瞳輕轉,將一張笑容貼近我的眼前,呵氣如蘭道:“公子高姓大名?”甜脆的聲音自然與她哥哥的威脅口吻大相逕庭。
“……李佟。”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報上了假名,當然,李佟的路引就在懷里,倒也不怕別人懷疑我的身份,隨即問道:“那……姑娘呢?”
“怎麼可以隨便問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呢?”少女抿嘴笑道。
“我可是很認真的請教喔!”我隨口道。
“嘻,那本姑娘就很認真的告訴你,我的名字——保密!”她狡黠地一笑:“倒是我哥哥,別人都喊他趙公子的。”
趙公子?昭王充耀?那我是不是該喊你一聲寧馨郡主呀?
我心頭不由泛起一陣無奈,弄不好這兄妹倆就是代王的一雙兒女昭王充耀和寧馨郡主了,而他們要去的地方大概就是前頭不遠的白府。
瞥了少女一眼,暗自頭疼,若真是被這個瘋丫頭相中的話,真不知道她會干出些什麼來!
心里飛快地盤算起來,若是我用李佟的身份吸引住她,會不會讓她忘記那個從未謀面的王動,從而讓我可以順利達成來京的使命,之後再來個金蟬脫殼,一走了之呢?
反正大同江南遠隔千里,想找一個子虛烏有的人,就算是代王府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吧!
可那老頭若真是邵元節的話,那一切就都免談了。我下意識地瞥了老頭一眼,他已和老板會過了帳,正准備離開,見我看他,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隨即轉身向院外走去。
“趙兄!”我有心賭上一賭,收回目光,拱手對那書生道:“方才言語或有得罪之處,趙兄且多包涵。不過,令兄妹非是凡夫俗子,行事特立獨行,而在下也是性情中人,做事不計謗毀,大家又都是外鄉人,何不交個朋友?”
書生輕蔑地“哼”了一聲,少女卻白了我一眼,不滿地道:“你干嘛要向他道歉?”
“他是你哥哥嘛!”我笑道,隨即壓低了聲音:“沒准兒就成了我的大舅哥也說不定,現在不和他套套近乎,日後豈不要找我麻煩?”
不待少女發怒,我偷偷一指正挑門簾而出的邵老頭:“京城里的景物咱有的是時間去看,可眼下一件趣事卻不可錯過,看到那位老人家了嗎?”
少女的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就連那書生都下意識地往院外望去。
少女柳眉輕蹙,不解道:“他?怎麼啦?”
“姑娘習過劍術,當知世上有劍仙,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而這老者正是一位出世的劍仙!”
“啊?!”少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想衝過去,卻被我一把拉住,薄薄的夏布遮不住藕臂的圓潤滑膩,竟讓我遲疑了一下才放了手,解釋道:“你這麼冒失地去問他,他豈肯承認?自然要偷偷找到他的居所,一探究竟了!”
“這倒也是。咦,你怎麼知道他是劍仙?”少女這才轉過頭來,驚訝地問道。
“法不傳六耳。”我湊近少女,她個頭只比我矮兩指,我甚至連腰都不用欠一欠,她宛如瓷器一般光滑白皙的臉頰就近在眼前,而從她衣領里散發出的幽幽香氣更是似曾相識,略一思量,就曉得這是六娘用過的京城同心堂絕品香水兒的味兒。
“你看那老者,寒暑不侵,分明練有上乘的內功。”
少女若有所思,書生聞言卻是一怔,沉聲問道:“你一舉子,如何知道這等江湖事情?”
我微微一笑:“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乃是我書生本色,江湖本就是江山一隅,我清楚明了,何足道哉!”
“那咱們還不趕快跟上去?”少女急道。
“姑娘若是這麼出去的話,身後不跟著一隊登徒子才怪,別說是劍仙,就算是個聾啞之人,也從別人眼神里看出問題來了。”
“那……你說怎麼辦?”少女忍著笑,可眉眼卻都彎了起來。
替你易易容自然是最方便的辦法了,可這麼一來,恐怕這對兄妹的疑心會更重。當然,讓她換上男裝也是個好辦法,可這總要讓她自己說出來。
於是我並沒有做答,反而喚來了蘭丫頭,在少女迷惑的目光里,我開始問她有關邵老頭的事情。
“邵爺爺當然不是本地人啦!”蘭丫頭漫無機心地道,或許在她的心里,還清晰地刻著我施展不動明王心法時的瀟灑風姿,讓她下意識的對我毫無保留。
“嗯……大概是一年前,對,那也是個大熱天的下午,邵爺爺被我拉進店里,以後,他每隔兩三天就來我家坐坐,夏天喝酸梅湯、冬天吃羊雜碎的火鍋,這可都是我家拿手的絕活呢!”
蘭丫頭的聲音里透著幾分得意,大眼睛火辣辣地望著我:“大哥哥,你……冬天還能來嗎?冬天就能吃到我家的羊雜火鍋了。”
“我自己也不曉得……”
蘭丫頭的話竟一時勾起了我思鄉的情緒,冬天,竹園也會支起丹甑,做上一鍋熱氣騰騰的八珍火鍋,大家圍坐在一起,放浪形骸,其樂融融。可看皇上眼下的架勢,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那魂牽夢繞的江南!
“那邵老頭住什麼地方?”少女問道。
蘭丫頭心不在焉地搖搖頭,卻鼓動我道:“大哥哥,你要離開京城?京城不好嗎?我聽邵爺爺說,你文章寫得好,城里許多大戶人家都要請教書先生呢!”
大概是想起我這一身打扮不像是個缺錢的主兒,又忙改口道:“也有好多上京趕考的讀書人在京里一住就是好幾年,我家附近就有人出租房子給他們哪,我爹也說過,我家後院空著的那間屋子也該租戶人家了。”
我心中忽地一動,是呀,住在白瀾那里當真拘束得很,而且宜倫的態度頗為曖昧,時間長了,保不准會發生什麼事兒;況且一旦我接替白瀾的職務,自然少不了上京述職,總住別人家里恐怕不妥,莫不如在京里購上一處宅子,與已方便,與人方便,也讓皇上安心。
那少女聽蘭丫頭說得熱切,本就有些不豫,再看我沉吟不語,似乎心有所動,更是蛾眉緊鎖,臉色變了幾變,正想說話,卻見我給她使了個眼色,才按捺下性子聽我道:“蘭姑娘,我現在住的地方倒還清靜,不過,屋主是南方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離開京城了,屆時你可要幫我找個地方落腳呀!”
“那干脆讓我爹把屋子給你留著。”蘭丫頭喜動顏色。
“也好。”我色心一起,便點頭稱是,掏出十幾兩碎銀交給她,笑道:“三個月內,我若沒搬來住,再請你爹另找住客。”
“哪兒用得了這麼多銀子!”蘭丫頭慌忙拒絕,我把銀子塞進她手里:“若是我住過來,自然就在你家吃飯,你不想多向著我一點兒啊?”
“誰向著你?!”蘭丫頭頓時漲紅了臉,嗔道。只是那銀子此刻卻緊緊攥在手里,似乎只有這銀子才能把我和她聯系到一起。
“不過,蘭姑娘,粉子胡同這兒雖然生活方便,可畢竟不是個讀書的好地方,這附近有沒有清靜的佛寺道觀,我白日里也要去那兒看書。”又自嘲地一笑,道:“說起來慚愧,來京好幾個月了,可考前要用功讀書,落第又無面目見人,這周圍有什麼景致我都不知道呢!”
“怎麼沒有!離這兒隔了兩條街,就是城里有名的道觀,叫……叫……”蘭丫頭一時想不起那道觀的名字,急得眼圈都紅了起來。
“可是顯靈宮?”
“對對,就是顯靈宮!”丫頭如釋重負,卻詫異地問:“咦,大哥哥你怎麼知道?”
“只是聽人說起過,卻不知離這兒這麼近。”我心中已經隱約感到,這邵老頭十有八九就是客居顯靈宮的邵元節了。
書生原本一副准備看我好戲的表情,可一聽到顯靈宮三字,眼神一緊,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聽我和蘭丫頭拉哩拉雜地聊起粉子胡同的事兒來,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支開了蘭丫頭,道:“李兄,既然你有意一查邵老先生的底細,為何遲遲不動,莫非你知道他的去處?”
少女隨聲附和,可聽她哥哥話里的稱呼陡然尊敬起來,卻一時摸不著頭腦,便詫異地望了她哥哥一眼。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邵老先生,豈能知道他的住所,不過,不知道可不等於猜不到。邵老先生來京一年了,粉子胡同的地頭蛇洪七發卻與他不甚相識,顯然不是來京做買賣的客商,趙姑娘你別笑,劍仙也是皮毛骨肉血,一樣需要賺錢吃飯;他來的次數多,說明他住在左近,通常久居一地,住在客棧的可能性不大,而客居在親戚朋友家里,蘭丫頭又沒見他帶什麼人來,可見他是孤身一人在京。如此推算,他極有可能寄宿在周圍的佛寺道觀里。”
少女恍然大悟,笑吟吟地道:“怪不得你問起了那個什麼顯靈宮的,這邵老頭是不是住在那里?”
“是不是要看過才知道,只是女兒家出入道觀,怕……”
少女眼珠一轉,目光投向了書生:“哥,你去替我買件衣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