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6章 收屍
大爭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安京城內,一早便又是綿綿陰雨。
在清晨淒清的雨聲中,鷹揚衛的鐵牢大門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後,緩緩打開。兩名紅甲衛兵拖著一口大甕從幽暗的入口處走了出來。
其中一名瘦高的緹騎抬頭望了一眼陰沉的天空,忍不住小聲抱怨道:“這鬼天氣,一連下了幾日的陰雨,什麼時候才能停。真是晦氣。”
另一名高壯的緹騎聞言,附和道:“是啊,往年在這時候哪里會有這麼多雨。今年真是奇了怪了,西邊幾個郡都糟了干旱,這京城到是風雨連連。”
話剛出口,他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快速瞥了一眼兩旁的衛兵,忙道:“止了,止了。還是做正事要緊!”
二人忙抬著大甕上了鐵牢門前的一輛馬車,駕車便往西郊潛龍山脈的方向趕去。
車里,那高壯的緹騎臉色有些發灰,道:“剛剛真是口不擇言了,這要是讓統領或是旗主們聽到了,咱全家指不定都得交代在這鐵牢里。”
那高瘦的緹騎心有余悸地道:“山子,你以後可得注意點了。這鷹揚衛可不是茶館啊!”
“嗯。”那名叫山子的緹騎點點頭。
這時,外面的雨聲變得更急更猛了,看來雨又下大了。
山子有些煩悶,道:“也怪我們,沒點本事,只能做這收屍的雜活。這大下雨天,又悶又濕,還得駕車去郊外拋屍。”
那緹騎聽他這麼一說,面色也有些不忿。
道:“他們在吃香的,喝辣的,抱著光屁股的美人睡覺,我們卻只能陪這些髒髒屍體來來回回。這他娘是什麼世道啊!”
“什麼世道?誰知道呢?問問這甕里的屍體,嘿嘿,他或許知道。”山子自嘲地道。
那緹騎聞言望向身側的黑甕,聞著里面傳來的陣陣血腥味。嘆道:“這甕里的可是司隸校尉,一夜之間就成了一具屍體。”
山子道:“包括你我,誰都想往上爬,坐擁香車美人,但誰都有可能明日就成了一具腐屍。”
他又道:“二虎啊,這是人吃人的世道啊。”
二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馬車在雨中顛簸,穿過集市,穿過門樓和護城河,穿過野道,終於到了距京五十里的西郊外。這是一處荒野,前方即是潛龍山脈的一角。
二人小心翼翼地將大甕抬下馬車,淋著雨向潛龍山脈走去。
自山腳上行不久,前方便傳來陣陣惡臭,二人步子逐漸放緩。
“呱呱呱!”前面樹枝上有幾只烏鴉驚得飛起,發出幾聲怪叫。
二人上到一處光禿禿的山崗便停了下來。
這是一處亂葬崗,山坡上下遍堆枯骨,腐屍。
蛆蟲橫行,綠蠅亂飛,令人頭皮發麻。
有的屍體上,還有幾只烏鴉正啄著眼眶里的血肉狼吞虎咽著。
饒是二人對這里極其熟悉,卻還是感覺脊背有些發涼。
山子提醒道:“快些動作,這里總覺得有些怪異。”
兩人合力將大甕翻身,正欲推下山坡。哪知里面傳來“撲通”一聲,屍體的一部分從中滑溜出來。
他們定睛一看,只見屍首雙目已失,空余兩處血汪汪的黑洞。
而口中則滿是汙血,牙齒一顆不剩。
更殘忍的是,他的耳鼻都被削去了,只留有幾處可怖的傷口。
“好慘!”二虎驚道。他看到那兩處黑洞,感覺自己的眼睛也被挖掉了般的疼痛,身體猛地打了一個哆嗦。
雖然他們見過太多受過酷刑的死刑犯,但見到司隸校尉如此慘狀,還是禁不住有些驚異。
山子面色慘白,慌亂地將大甕推了下去。
二人對望了一眼,齊齊俯身嘔吐起來。
等吐完了,山子摸了摸身上濕透的衣服,牙齒打著顫,道:“這里太難受了,我們趕緊回去吧,”二虎用力地點點頭,兩人頭也不回地往回奔。
二人走了之後沒多久,前方的林子里忽然飛出一道人影。他速度極快,眨眼間便落到坡下。提起那大甕縱身一躍,又返回到了林中。
“砰!”大甕隨著人影穩穩地落在地上。
這時, 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人從前方的林木中現身,快速朝這邊奔來。他正是道宗修煉天才;白齊。
這麼大的雨白齊卻沒有打傘,渾身雖被雨淋透,在雨中卻顯現出凌亂的俊美來。他撥了撥那濕漉漉頭發,對來人喊道:“師叔!”
那被喚作師叔的人,是一個精神矍鑠,身材精壯的老者。他是道宗七子之一,青雲子。
青雲子也未帶傘,身上也是濕透,尤其是那長長青須還滴著水珠,看起來有些滑稽。
“師叔,剛剛那二人只是個尋常武者。何不抓過來,問問情況?”白齊問。
“他們只是負責收屍,問不出我們想要的。”青雲子抹了抹青須上的水滴,道。
白齊點點頭,望向地上的大甕。
低聲問:“師叔?這……這里就是左先生嗎?”
青雲子面色有些沉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是啊!”
說著,他便從懷中取出兩張黃符紙,施咒封在了甕口,將濕冷的雨水擋在外面。道:“先尋個地方,暫且將先生安置好。”
白齊下意識地抬頭望天,此時,風雨愈急。
二人冒雨攜著大甕往深山里又飛行了數十里,尋到一處幽靜的松林里。便停了下來。
青雲子望著眼前一大片的松樹贊道:“滿山松樹常青,整合先生之節。”
他抽出背後桃木劍,對著腳下的土地唰唰唰出手。泥土四濺,不一會便硬生生削出了一個大坑來。
接著,他又抱起大甕,穩穩地放入坑底。再揮劍灑土回填,不一會,便填出了一座矮矮的小土丘。
做完這些後,他對著眼前的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正聲道:“左先生有松柏之節,正適合這片松林。只是貧道暫時沒有棺木,也不能立碑,先委屈先生幾日。”
白齊也上前跪地,激揚地道:“早聞先生高潔,晚輩欽佩之至!今日在此許下誓言,必竭力誅殺閹獠!以祭先生在天之靈!”
說著,便磕了三個頭。
接著,青雲子對白齊使了一個眼神。白齊點點頭,站起身來。
二人並排而立,閉目齊念起道家經文來。頓時,一股股祥和寧靜的氣息隨之升起。
此時風雨肆虐,甚至來得更加猛烈。
風拽著滿山的青松在來回搖擺,雨無情地衝刷著這片新土、風雨交織吹打在二人身上,他們的長發和道袍也隨之不安地擺動。
但是,二人的表情一直嚴肅,身體紋絲未動,咒語依舊不停。
這副畫面,猶如定格一般。
許久,咒語聲停止,二人齊齊睜眼。
青雲子看著眼前淺淺的小墳丘,嘆道:“記得去年慈貞聖夫人來京城講學,他與聖夫人坐而論道,當時情形現在還歷歷在目。”
白齊也一臉遺憾地道:“可惜當時小侄不在了,未能一睹二位前輩風采。”他轉而又問:“師叔,當時你在,兩位前輩有何高論存留?”
青雲子道:“當時他們幾乎句句經典,但印象最深的還是慈貞夫人的那句話:若人人心向良正,恪守禮法人倫之德,奉行仁孝忠義之道,則萬家皆和,列國休戰,諸派止爭,天下自大治。左先生聞言,三次拜伏在地,答道:聖夫人的話,鄙人當以性命恪守奉行。”
“唉!沒想到僅僅一年,左先生便用生命的代價履行了當日之言。”
“我不及也!”他重重一嘆。
“原來如此,先生大義。”
白齊又好奇地問:“師叔去聽慈貞夫人的儒學講義,可她似乎容佛啊。”
青雲子摸了摸胡須,滿臉敬意地道:“我道宗雖不容佛,但卻崇賢尚德,而慈貞夫人便是九州最賢德的人之一。”
依照白齊的脾性本想辯駁,但面對的是德高望重的青雲師叔,不是平庸的胡師叔。所以饒是他心高氣傲,卻也沒有那份底氣爭論下去。
青雲子轉而問他:“左先生乃魏國清流代表,如今已歿,當前魏國局勢你有何判斷?”
白齊雖然高傲,卻並非愚笨之人。
他略一思索,便道:“左先生當日彈劾長史盧義,是抱著盡人事聽天命的絕望之舉。朝野中無一人相助,可見清流派早已被打壓得無力反抗。這證明了魏國文武皆被妖後和張進所懾,朝政被此二人全權把持。妖後奢靡無度,張進殘暴專權,貴族崇佛過度,平民困苦不堪,西北州郡災荒民變,如此一來,魏國不久必亂。”
“嗯,有見解。”
青雲子惆悵地望著煙雨中的青松,道:“魏國乃天下中樞,牽一發而動全身,天下又要有新的巨變了。”
入夜,風雨漸小,將安京城籠罩得朦朦朧朧。
雖然落著雨,但金雀街道上卻行人不少,個個衣著華麗,像是走秀般穿行在細雨中。
在街道靠左的商鋪中,有一家客棧已經關門。
數十名乞丐為了避雨,都蜷縮在客棧門口的屋檐下,互相依偎著。
他們一個個衣不蔽體,骨瘦如柴,面呈菜色,雙眼無神,活像是地獄中爬出來的餓鬼。
有的行人徑直繞開這些乞丐,都捂著鼻子飛快地避開。
有的行人更是像看見空氣一般,一臉冷漠地走開了。
乞丐群中一個瘦得如同皮包骨的女孩對抱著她的婦人氣若游絲地道:“母親,我……我好餓……好冷……”
婦人連抱著她的力氣似乎都已經耗盡,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倚著牆壁,定定地望著對面燈火輝煌,菜香四溢的宋府。
不一會,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兩隊紅甲衛兵駕馬風馳而至,踏得雨水飛濺,行人見之,皆一哄而散。
鷹揚衛的囂張跋扈,這些行人早已領教過,他們對於安京人來說,就是移動的瘟疫。
鷹揚衛右統領寒獍從馬上一躍而下,眼光掃了掃四周,見對面商鋪門口竟有乞丐聚在那里。
不禁眉頭一皺,冷聲道:“這些汙穢的乞丐竟敢賴在宋大人府邸門口。”
那些紅甲兵聞言都心領神會,立即下馬將將那些乞丐圍在了一起。
“我們不是乞丐,我們是魏國邊郡逃過來的難民。”人群中,一個男子道。他的嘴里正啃著一塊番薯皮。
“既然是邊郡的難民就應該回到邊郡去,安京城可不是你們這些賤民該停留的地方。”紅甲兵中一名校尉爆喝道。
“今日大人設宴,不可見血,將他們趕到郊外!”
紅甲兵紛紛動手,皆粗暴地攔腰抱起一個難民,不顧他們的掙扎慘叫,快速往城門那邊跑去。
片刻之間,十多個難民就消失在宋府門前。
校尉見事情已經辦好,便走到寒獍面前,道:“統領大人,您看?”
寒獍淡淡地道:“剩下的人守在門口。你隨我入府。”
“是。”
剩下的紅甲兵迅速行動,立時亮出明晃晃的長刀,分兩排挺立在宋府門口,猶如禁軍守衛著天子禁宮一般。
寒獍快步走到門口,從懷中掏出一張金色請柬後,便輕輕敲了敲門。
大門緩緩打開,一個美麗的婢女探出頭來問:“先生可有請柬?”
寒獍揚了揚手里的請柬,那婢女立刻露出諂媚的笑,將大門拉開,自己讓到一旁,曲身行禮道:“大人請隨我來。”
寒獍點點頭便往里走,那校尉也拿出一張請柬,耀武揚威地走了進去。
二人往前走了十幾丈,便見到一條內河,上面正有一座紅色木橋。
木橋前站著兩名撐傘的婢女,見有人來立時曲身行禮道:“大人,請隨我來。”
四人穿過木橋,繼續往里走,一路上,他們看見最多的就是持戈的衛兵了。
看樣子,宋府守衛極其森嚴。
他們彎彎繞繞穿過數座內宅大殿後,他們來到了一口波光粼粼的大池塘前。
池塘方圓足有百丈,上面架著一座金色長廊,長廊里面各自分兩排站立著一隊持戈衛兵,他們表情冷漠猶如鋼鐵。
而長廊盡頭則連接著一座水榭。
隔得老遠,寒獍和校尉都聽到了那樓台里傳來的嬌媚歌聲。
寒獍向水榭那里眺望過去,只見那紅牆綠瓦的水榭正滿載鶯歌燕舞。
在夜雨和燈火的交織中,顯得輝煌而迷離。
兩名婢女露出溫和的笑容,同聲道:“大人請往里面走。”
寒獍和校尉走上長廊,兩人臉上都露出了一絲興奮之色。
越往前走,那嬌美的歌聲越來越清晰,他們甚至能聞到有陣陣的脂粉香和酒菜香傳入鼻間。
“這該是什麼樣的盛宴呢?”他們心里都在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