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男子抬高雙手,全力敲擊地面。
巨響發出,兩個超過三尺的大凹坑出現了他拳頭下的石板幾乎全部粉碎,連幾十步外的沙子、碎磚瓦也被震得飛起來。
而他這麼做,不僅僅只是想強調自己的臂力而已。
黑袍男子在閉緊雙唇後,數十團藍白色的火焰自地面浮現。我想,他剛才是咬著牙在念咒;而剛才那一敲,是為了把法術給傳開。
那些火球幾乎只到凡諾的膝蓋的高度,卻將底下的泥地和石塊都給烤裂。
眼看它們即將把一堆沙子和石塊都給燒成紅色時,黑袍男子用力拍一下手掌。
下一秒,每顆藍白色的火球同時移動。它們以幾乎相同的速率,衝向凡諾的雙腿和頭部。
凡諾只是閉上右眼,再往右轉一圈。
一連串“啪”、“吧”聲響起,不過一秒鍾的時間,他那只半透明的觸手就把那些火球都給一一打下;多數是瞬間散開,也有些是在落到地上厚,翻滾一陣再熄滅;之中有兩個,是在半空中炸開,發出好幾串“嘶哩”、“咻哩”等聲響。
而這一次,黑袍男子顯然早料到自己的攻擊無法帶來多少效果。
所以在火球都被打下來前,他就使勁磨蹭雙手。
不要幾秒,下一個法術就已經准備好了;一團鏽紅色的液體從地下涌出,把凡諾包覆;就像是用漁網設的陷阱一般,我想,不同之處在於,這種似乎是由微生物構成的東西,在大量增殖前,可說是一點存在感也沒有。
咬著牙的黑袍男子,低聲說:“這團缺少縫隙柔的柔軟玩意兒,可不像我的袍子那樣透風,也難以用幾下的切割或刺擊就突破。真可惜啊,我不會聽到你的尖叫聲。呵──你就這樣被活活悶死吧!”
很顯然的,先前他就是在賭賭看,凡諾會不會因為專心對付火球而沒法事先察覺這個法術陷阱;他成功了,而凡諾會因為這樣就被打倒嗎?
即使那一團紅色的玩意已經包覆超過十秒,我也不這麼認為。
一分鍾過去了,眼看凡諾還沒有出來,黑袍男子得意的說:“無論你先前使用的是哪一種公式妨礙,只要沒看清楚目標,通常就是──”
沒等他說完,那些液體就化為一陣黑煙。
和前幾次一樣,凡諾的呼吸平穩,身上沒有任何擦傷或淤青;他看來絲毫不受影響,我猜,那團鏽紅色的東西可能在一開始就給他弄出一堆縫隙,讓空氣能夠進去。
在這之前,黑袍男子完全沒看出異狀,還以為自己贏定了。
豎起尾巴的我,幾乎要笑出來;泠還蹲在屋頂上,正屏氣凝神的看著這里。
張大嘴巴的黑袍男子,迅速後退不只五步;他的臉色極差,除了缺血外,眼前目標的深不可測更是令他冷汗直流。
而不愧是專程前來謀殺老召喚術士的人,黑袍男子就算再感到絕望,不會令攻擊節奏慢下太多。
看不出他剛才還曾打算逃跑,我想;不過是受到挑釁就打算拚上性命,他的頭腦的確非常簡單。
又過約五秒,凡諾還是不打算主動進攻。
呼吸難以回穩的黑袍男子,兩手貼著肚子;在一下使勁干咳後,兩顆東西擠過他的喉嚨。
是種子,都是深紅色的,有那麼一點點像是水蜜桃的果核;黑袍男子先是咬著,接著,他很快吐向凡諾。
在半空中,這兩顆種子很快發芽,之中最嫩的白色部分在落地前就完全消失;綠色與褐色的枝藤迅速增生,而凡諾卻沒有閃躲。
這一次,他在被包覆時,動作稍大了些;先是張開雙臂,然後又試圖跳起來,好像真的在掙扎。
我原以為,凡諾會用觸手把那些枝藤都砍斷。
然而,觸手在他移動雙臂前,就顯得極為無力。
我猜,是因為那些枝藤首先針對觸手攻擊。
只要集中限制武器的動作,凡諾就有機會被尖銳的樹枝給刺穿;而按照黑袍男子的戰術,眼前的目標應該會在變得像是一塊瑞士起司前,就先被這兩團植物給吸干或撕爛。
雖然驚悚效果一流,卻沒比先前的幾招要來得有威力;凡諾若不是太不小心,實在不可能中招。
而我才不相信他現在是真的遇到困難,特別是他使勁朝上伸出右手的動作,有點太假了。
我想,他顯然是故意假裝嚴重受創,逼使黑袍男子進攻;果然,下一秒,後者就手腳並用的邊跳邊前進;動作簡直和猴子一樣,我想。
眨眼間,他距離凡諾又只有幾步之遙;和我泠極使用上術能,也很難達到這種移動速度。而盡管黑袍男子總有新花招,我卻幾乎不感到緊張。
與幾分鍾前不同,胸腹不再那麼沉重的我,非常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黑袍男子咬著牙、十指張開。當他伸長脖子、發出有些沙啞的怒吼時,那一對由袍子變化而成的手臂便開始冒泡。
幾百串密集的“蘇咕”、“噗啵”聲冒出,好像也帶動周圍的空氣搖晃;不到一秒,他那雙帶點油脂光澤的雙手,一下就膨脹不只十倍。
曾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眼前的動態不像是油或水沸騰,而很類似大量的魚卵一下全涌上來;在把腦中的惡心畫面抹去後,我猜,那家伙打算凡諾給拍成肉醬,像對待一只蚊子那樣。
很顯然的,黑袍男子真認為非能量型的攻擊會比較有效。
豎起耳朵的我,除了聽到狗叫、瓦片落下和火燒木頭的劈啪聲外,還聽到凡諾發出的短暫嘆息;在一堆枝藤間,我能看到他把嘴角壓低,眼睛也眯起來。
他可沒覺得不妙,只是感到很無聊。
在黑袍男子有下一個動作前,枝藤就迅速枯萎。凡諾很快曲起右手,讓對方誤以為他是要以手肘攻擊。
黑袍男子先是張開雙臂,下一秒,他的掌就幾乎要碰到凡諾。
而我盡管完全沒眨眼,卻有些看不清楚接下來發生的事:在類似氣壓瞬間噴出的“噗唰”聲饗起後,包圍凡諾的枝藤就散或一地;他的觸手先是穿過一堆飛散的土黃色碎屑,然後直接擠入黑袍男子的左眼中。
那只觸手的動作比可是蛇還要迅速、靈活,我想,應該能在不到兩秒之內,就把黑袍男子的腦袋給攪碎;不要幾秒,雙眼無神的他,又再次倒地;像是脫鈎的肉塊般,既迅速又柔軟。
完全不抵抗地心引力,動作比先前要少了些戲劇效果;而這一次,黑袍男子的嘴里沒有吐出任何聲音。
凡諾收回觸手,說:“浪費我的時間,唉──這家伙老拿出一堆過時的玩意兒,真不好玩。”
凡諾剛才完全是以玩樂的心態來應戰,我還真的猜對了。現在,他可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在向我講解。
我坐在地上,專心聆聽。
凡諾先是往左扭一下脖子,再伸一下懶腰;在一堆關節都發出“啪啦”、“啪吧”聲後,他接著說:“他拿微生物來試圖保存術能,因此最多只能使出低等規模的法術。”
低等?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種威力已經勝過許多現代兵器了!
那所謂的高等,豈不是一下就能把半座城市都給燒光?
如果我和泠一開始面對的攻擊,是比白色光柱還要大規模的,那我們就算用盡術能也難以全身而退。
而似乎,凡諾就期待能面對那種極危險的情況。
他不太在意那些無辜民眾的死傷,這一點,黑袍男子和他都差不多;意識到這一點,又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凡諾皺著下巴,說:“從量看來,他准備了不只一個月。還算有心啦,但即使以余興來說,標准也嫌太低了。”
眯起眼睛的他,越是開口講解,就越是對剛才的經歷感到無趣。
他沒有再看黑袍男子一眼,好像真當後者只是一件不起眼的破衣服。
黑袍男子現在真的是完全不動,我猜,他應該是死透了
我很高興,還有點想舔凡諾的臉;這大概是頭一回,我會對他產生這種想法。
而在接下來的五分鍾之內,凡諾既沒有看向我,也沒打算要蹲下來摸摸或抱抱我。他揮動左手,要小家伙從屋頂上下來。
過幾秒後,凡諾去遠處晃一圈,好像是在確認周圍的情況。
面對幾棟毀損嚴重的房子,他一下嘟起嘴巴,一下又摸額頭;他應該不會感到內疚,只是覺得環境一下變成這樣,清理起來會很麻煩。
我一邊看著泠走過來,一邊回想剛才見到的情景。
凡諾的主要攻擊手段,就是借著調整對方的法術公式,來改變對方的施法結果。
黑袍男子看出這一點,卻無力改變情況。
這一切都顯示,他是徹底不如凡諾;無論
是戰斗經驗,還是對召喚術的理解。
而一曉得自己贏定了,就故意提高風險來增加趣味性;像是一流的特技表演者堅持不使用安全網,或武藝高強的戰士拒帶備用武器上戰場;我猜,凡諾應該有考量到更復雜的情況;除非他自願,否則是絕不會隨隨便便死去的。
聽到這里的明,在思考約五秒後,問:“凡諾曉得對方會來襲嗎?我的意思是:他既然這麼從容,是否表示這一切都的在他掌控中?”
“沒有錯。”蜜點頭,一對毛絨絨的耳朵上下搖晃,“所以我無法徹底感謝他,因為,他等於是故意讓我和泠身陷險境;起先,我只是懷疑,而在不久之後,我就聽到他親口證實這一點。
“這對他而言有什麼好處嗎?”忍不住再次發問的明,眉頭緊皺,“再怎麼說,失去你們,也是他的一大損失吧”
“要說到他得到的好處──”蜜在想了一下後,說:“就是看看我們能有什麼表現,基本上,這該被稱為『實驗觀察』。以當時的結果,他還挺滿意我和泠的逃跑速度,也挺欣賞我們的反擊方式。當然,事後我才不會問他『還有何改進空間』;我甚至討厭凡諾主動建議我們該怎麼做,因為那樣只會讓他顯得更加傲慢。”
明能理解,畢竟,凡諾平常總用相當奇怪的態度來面對他們。
平常,除了要應付他主辦的課程外,還要忍受他的嘲弄;而或多或少,也受到他的威脅,明想。
在當時,觸手生物的選擇不多,甚至被限制自由;就算那是因為他們還小,而凡諾也確實能夠保護他們,可在聽過他的更多事跡後,明實在很難不將這位創造者的一些行為給標上“虐待”二字。
蜜低下頭,說:“我和泠若是死在最初遭遇到的兩道光柱中,凡諾應該也不會為我們掉淚;這個老家伙,早就用法術把自己的『責任感』與『惻隱之心』給削到幾乎沒剩多少。他就萬看到我和泠被燒焦的樣子,最多也只會嘆一口氣;相信過不到半天,他就會想著要做出更優秀的作品。”
蜜在吸了好大一口氣後,繼續說:“我和泠雖然都是復雜的召喚術產物,但──真的有好長一段時間,凡諾在煮一鍋湯時所花的精神往往還比和我們相處時要來得多;對這家伙來說,失去我們所造成的遺憾,應該和失去金錢差不多。”
而即使是以現代的標准看來,明想,凡諾也算是相當富有的。對他而言,觸手生物不僅不難制造,甚至是可以被輕易取代的。
一直到今日,蜜在談到這幾段時,火氣仍會上來。
然而,看到她咬牙切齒,明卻很難不感到放松;如此自然而然的把心事都吐出來,遠比一個人喝悶酒要健康多了。
而凡諾之所以把戰斗時間拉長的原因,蜜也順便提起:“他可以掌握節奏,卻寧願被動,主要是因為他期待對方會采用一種非常特別的攻擊方式。其實,現代的幻想作品也有類似的概念,我想你應該能夠很輕易了解:就是將術素和術能都封在體內,完全不露於體外;如此,就能夠強化肌肉、骨骼和神經。雖無法像光柱那樣制造夠大規模的爆炸,但至少能夠摸得到凡諾,也不會很輕易就落到把自己炸傷的命運。此外,這種法術還有持續時間較長,以及應用范圍大等優點。”
而說到這里,蜜也不忘強調一點:“講句公道話,我們也不能笑那個一身黑的家伙太死腦筋;雖然是一位受過不少嚴苛訓練的刺客,身心的標准都遠遠領先一般人,但他給凡諾那樣反復惡整,精神應該是早就已經到達極限;在那樣的情形下,人們腦袋的運作會為了追求動作效率,而忽略更多策略方向。”
明想,蜜也不是真的同情那個一身黑的家伙,只是給出客觀評價,。
蜜在稍微豎起耳朵後,繼續說:“而我一直要到當天稍晚的時候才知道,凡諾原本預定要在兩個月後搬離英國。”
“這邊啊,我實在是住膩了。”
凡諾一邊伸懶腰,一邊說:“嗯──法國應該不錯,荷蘭也是個好選項。”
不過,他在看了一下黑袍男子後,又說了一句:“最近,似乎還會有不少好玩的事會在這個國家發生呢。”
就因為這個緣故,凡諾決定要把搬家計畫延後約半年以上的時間;在此次經歷之前,我還以為世界上不會有這種人。
若是被敵人查出位置,還遭受到連房屋都給毀了的襲擊,就該立刻離開;凡諾的計畫里沒有這些選項,而似乎,他還挺希望接下來會受到敵人的更多關注。
至於我們晚上要睡哪的問題,他也早就想好了:第二居離這里不到兩條街,已經裝潢完成。
根據泠的描述,那是一間更大的房子。
敵人根本不用再次調查,而他們下次前來的路徑,也應該不會和這次差多少。
此外,凡諾應該只要花不到兩天的時間,就能把圖書室內的書都移過去。
希望剛才的大火沒燒掉太多好書,我想,不敢去親自確認。
而在不知不覺中,周圍的溫度降低不少;火被滅了,卻不是凡諾所為。
我雖然相信,他能夠一邊應付敵人,一邊把這些小問題都給解決;而剛才,他很享受挑釁對手的過程;全神貫注,甚至懶得問候我和泠。
這就表示,附近應該還有第三位召喚術士。
我猜,那八成就是來幫忙清理現場,並做好災害控制的。
此外,凡諾離家的部分原因,也和我一開始猜想的差不多。
“我去搜集研究材料。”他說,嘴角上揚,“再過兩周吧,你又會有一位新的後輩,期待嗎?”
“有點期待。”我說,語氣和表情皆僵硬。
由於黑袍男子的行為太過粗魯,凡諾為了讓情況處理起來更輕松,而拜托一位同行前來幫忙。
和我猜想的一樣,那人距離我們不遠。
他就站在一棟幾乎已經被燒掉一半的房子前,是一個不特別高的胖子,只比凡諾矮不到半個頭。
這個陌生男人的四肢還算是有些肌肉,但由於肚子累積太多脂肪,讓他整個人看來仍像個大水缸。
他的臉上有不少皺紋,外觀看來至少有六十歲。
留著一大把微卷胡子的他,頭發和眉毛也是濃密得很;這些顯眼的特征,和脖子以上如一塊奶油般光禿禿的凡諾呈極端對比。
這個胖子雖然身上沾了不少灰,但──顯然是用法術維護──他身上的每一根毛發看來都很干淨,這算是讓我發自內心欣賞的部分。
他身上裹著一件湖綠色的大衣,袖子和下擺都非常長,幾乎蓋過手腳。
而他盡管穿著這樣不利於走路的衣服,我卻沒看到他曾去刻意看腳下或必須提高衣擺。
他是一名亞洲人,眼睛顏色非常深。雖然外表粗獷,但他的五官其實比凡諾要纖細
我看著凡諾,問:“他怎麼稱呼?”
凡諾很快用中文回答:“老石。”他根本沒看我一眼,也沒解釋自己為何突然說中文──雖然我能猜得出,那就是他對這人慣用的叫法──。
凡諾的語氣沒顯得不耐煩,但應付我的感覺還是非常多。他正在關心周圍的情況,我猜,他終於開始煩惱該如何令這一切復原。
“或許──”凡諾說,豎起右手食指,“就設計成有隕石落在這里好了。”
我完全錯了,凡諾根本沒打算修復路面或房屋。他只想用一個大災難幻象,讓這條街上滿目瘡痍的情況都顯得合理。
那位叫老石的肥胖召喚士一邊搖頭,一邊來到凡諾身後。
似乎,他算是凡諾眼中少數算得上是有水准的召喚術士;我想,也許不及大賢者,但至少遠遠領先那些在街頭表演的江湖術士。
由於黑袍男子帶來一些死傷,所以必須要使出更復雜的幻象,才能夠確保今天的事不會曝光。
首先,讓死者的親屬相信,自己的親人是死於心髒和腸胃方面的毛病。
老石攤了攤手,小聲說──他的聲音意聽來外年輕,卻有點像是捏著鼻子在說話──:“就算身體底子還好,在這個國家,也有太多過分加工的玩意兒。”
他在以白面包為例子時,一連搖了好幾下頭:“那種摻了太多鬼玩意兒的食物,吃多了可是容易早死的。”
而附近不會只有死人,還有為數不少的傷者,老石會負責為他們進行一定程度的治療。
之中有不少人終身殘廢,而幻象也能說服他們認為,自己是因為日後的其他意外才導致如此結果;明明受傷的時間和治療的方式都有極大的差異,凡諾和老石卻能夠徹底欺騙他們。
這也表示,在那些人的生命中,將有一大段記憶根本全都是由謊言構成。
起先,這讓我感到不太舒服;但仔細想想,似乎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不要讓閒雜人等知道召喚術與召喚術士的存在,這永遠是首要前提。
而老石願意負責治療他們──技術還顯然比一般的醫生都要高超──,這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我應該要感到滿足;即便如此說服自己,我的胸腹中卻總有一些難以揮去的酸疼感。
如果,我們不住在這邊,那些人就不會受到傷害;當然,凡諾與黑袍男子的責任仍是比較多,但我總覺得,自己永遠不該以純粹的受害者自居。
根據我的經驗,低階的幻象能夠持續一整天;而即使是比較高階的幻象,也不可能在不受到任何照顧的情形下維持超過一個月。
我有預感,凡諾和老石都不會今日施展的幻象能在未來十年內都持續運作;他們不是做不到,而是懶得花這麼多精神。
這表示,遲早會有人發現那些死者──日後不論各種理由,而使得後代或親戚必須挖出屍骨──的骨骸情況,與紀錄上的死因有很大差異;至少炸死、壓死,和病死或淹死都不同。
凡諾和老石不太可能沒注意到這一點,卻好像真的是一點也不在乎。
而我在思考這些事的時候,也想到今天那位男性仆役;他認為,自己的腿之所以感覺有碰到一團東西,是因為老鼠或強風的緣故;因為我隱形了,所以對方按照常識來思考,只會得出那種與事實相差太遠的結論。
所以,即便出動專家,人們八成也只會以為是盜墓賊干的。
相信即使再過十年,我一想起今晚的景象,也還是會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不過,多虧了老石,才把死傷人數減到最低。
他很早就使出讓旁人自行回避的幻象,而這招可帶有更多的催眠成分;那些不那麼想走的人──情侶、醉鬼、觀光客、執勤的員警、貪玩的小孩、睡著的游民、附近的住戶,以及各種在晚上工作的人等等──,幾乎都在不知不覺中離開這里。
然而,我從剛才到現在,還是會故意閉緊雙眼;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也幾乎只盯著自己的前腳。
整條街上,有不少血跡,還有一些屍塊;既不屬於黑袍男子,也不是來自小鳥或老鼠。
我不想看得太清楚,卻無法阻止那些味道飄進鼻中。
真的,老石的手腳應該再快一點;我忍不住這麼想,也不曉得是第幾次提醒自己,別再那麼挑剔了。
泠在跑下樓後,花快半分鍾才來到我的左側。而他在距離我不到十步前,還順手在路邊抓起一個深藍色的紙盒。
“這東西,好像也是屬於那個人的。”
泠說,指著躺在地上的黑袍男子。
“原本,他將這個盒子塞在懷中。而大概在十分鍾前吧,他被炸飛時,這東西就掉出來了。”
聽起來有些扯,我想,搞不好泠看錯了,而這盒東西其實是哪個行人遺失的。
就在我正打算問他更多問題時,凡諾突然走過來,說:“我還以為這玩意兒早就被轟成碎屑了呢。”
下一秒,凡諾就伸出雙手;不敢有一絲怠慢的泠,立刻抬高手臂。盒子交出去了,眯起眼睛的我,曉得凡諾剛才盯著我們的時間還是非常短。
在我們的面前,凡諾伸出那只半透明的觸手;他只花不到半秒,就把盒子上的銅鎖給扯飛。
接著,凡諾蹲下來,把盒蓋掀開;純粹就只是他習慣用這種姿勢欣賞,才不是為了把里頭的東西展示給我們看。
是一把充滿獅頭、玫瑰和書寫體文字雕刻的手槍,構造簡單,大概是十六或十七世紀的產物;盒內有絨布襯墊,看來非常高級,但由於沒特別保養,所以槍上的金屬和木頭部分看起來都有些黯淡。
既然無法連發,就不算是多先進的東西;黑袍男子顯然也沒真的打算用它來做為主要攻擊手段,那他為何帶在身旁?
我猜,那個家伙可能很迷信,所以希望能在戰斗時還抓個類似護身符的東西。
這種充滿裝飾的武器,在一般商店可買不到。
黑袍男子是怎麼弄來這東西,我當然惠如此疑惑。
而在好好思考幾秒後,我發現,自己其實也不是真的想探究此事。
像他這樣的家伙,就算家里不富有,也有太多能夠累積戰利品的方法;我比較在意的是,這把槍是否真的值不少錢;就算不賣,把它掛在牆上,也能夠為室內增添一些趣味。
而非常罕見的,凡諾看來是真的對東西有不少興趣。
我以為他只喜歡和召喚術相關的研究,不會那麼輕易被機械、藝術或一般人所謂的“歷史質感”給吸引。
身為一個活了幾百年知識探求者,就算沒有用法術控制情緒,對眼前的事物也可能缺少感覺。
接著,又發生一件令凡諾更加高興的事:黑袍男子還活著!
怎麼可能啊,我差點叫出來。而泠在聽到那個早該死去的人又吐出聲音時,也是嚇到差點咬破舌頭。
有至少兩分鍾,黑袍男子的呼吸和心跳皆停止。現在,他卻又突然活過來;簡直是怪物,比我或泠都要來得夸張。
應該是那件袍子的急救功能生效,我想,而這只會令那個衰鬼變得更慘而已。
現在,黑袍男子只剩下最後幾口氣了。
他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呼吸,在這種情形下,要他躺在那邊完全不動也是不可能的;不然事到如今,我想,他應該會選擇裝死才是。
凡諾一邊把玩那支槍,一邊看著頸子以下幾乎完全無力的黑袍男子。
過約十秒後,凡諾低頭;嘴角大大上揚的他,看向泠,說:“你去負責把他給宰了。”
凡諾雖然滿臉笑容,卻不是在開玩笑。
而不過兩秒鍾的時間,泠眼中的光芒就縮到只有針尖大。
雖然,他沒發抖,心跳卻早已亂到像是一架持續在山坡上翻滾的鋼琴。
而凡諾就算看得出他受到極大的驚嚇,卻還是語氣輕松說:“你必須證明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作品啊。”
這下,泠眼中的最後一點光芒消失了;根本沒料到自己會接到這種命令的他,好像快要昏過去了。
我不僅垂下耳朵,還趴到地上;老石有注意到凡諾說的話,卻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我不用問也曉得,凡諾真的希望泠立刻執行;要是拖太久,黑袍男子會先斷氣。
泠當然可以嘗試拖延,這樣就不用弄髒自己的手;但他若這麼做,凡諾應該會非常生氣。
事後,凡諾若只是嘴巴念個不停,那倒不算什麼大問題;這也不過就是一些老人家會有的毛病,但我可沒那麼天真;“你必須證明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作品”,這次,他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如果泠不做,或是做法太過草率,凡諾除了惡言相向外,還可能會把泠給──我在心里使勁搖頭,實在不該因為凡諾剛才展現出驚人的戰斗實力,就擅自把他想向成是一個殘暴的人。
一分鍾過去了,我還是趴在地上,簡直和一塊木頭沒兩樣。
而泠仍維持先前的姿勢,顯然完全愣住了。
我猜,在他眼中,凡諾現在真的是比黑袍男子還可怕。
一直咬著牙的我,終於決定要有所行動。
有一些事,我已經強調過太多次;而面對凡諾,我真的有必要不嫌煩的再提:“小家伙才剛出生,盡管如此,他也已經盡全力保護我。你應該有看到他剛才的表現,要不是那個一身黑的家伙試圖防御,泠早就──”
“泠?”
凡諾問,頭略往右歪;我用右前腳拍下自己的頭,說:“啊,我忘了先告訴你,那是小家伙的名字。”
講到這里,我突然火氣上來;似乎,我不該隨便放過這一段,也不該繼續讓自己看來非常怯懦。
下一秒,我抬高胡須,說:“對,我們都有名字;無論是今天或半年前取的,身為創造者的你,都應該要好好記得!”
“是、是、是──”凡諾皺著眉頭,不耐煩的問:“所以你的重點為何?”
“讓泠好好休息一陣子吧!”
我說,伸長脖子。
眉頭緊皺的凡諾,看來還是很不以為然。
很顯然的,他不覺得自己剛才的命令有哪里太過分。
泠的肌肉發達,可能本來就是被設計成要時常受到嚴苛的訓練。
而我的發言,在凡諾的眼中不僅是外行,也是極不成熟的;硬是出面攪和這件事,是否會讓自己受到處罰,這事我其實已不太在乎。
最讓我感到不愉快的是,自己現在明明感到非常火大,卻又不敢真的把凡諾臭罵一頓。
剛才,我只是在建議他該怎麼做,還帶點求情的味道。
又一次,我對自己的勇氣失望透頂。
胡須略為下垂的我,試著繼續補充:“泠這半天下來的經歷已經夠多了,足以讓他迅速成長。相信過不到幾年,他就會成為你最具戰力的作品。”
我不喜歡稱自己的同伴為“作品”,但這是為了和凡諾溝通;泠是個頭腦清楚的人,事後應該不會跟我計較這件事。
凡諾的表情沒變,依舊維持一副好像隨時要把我踢到一旁似的臭臉。
我不用問也曉得,他還是相當討厭我的這種行為;擋在他和泠之間,還說出一大串過於簡單的分析。
這種老強調自己有多聰明的家伙,應該很不能接受自己竟被一個出生不過半年的家伙提醒或教導。
要是凡諾突然失控,真要把我和泠大卸八塊,那個叫老石的召喚術士應該不會──也來不及──出手阻止。
我和泠都低著頭,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脯快被凍結。過約一分鍾後,凡諾那張像蠟像般的臉才擺正。他睜大雙眼,慢慢開口:“你說的對。”
我睜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凡諾在說完那句話後,臉上的皺紋就迅速消失;好像蓋上一張新的面具,我想,還不敢掉以輕心。
凡諾用左手抓幾下光禿禿的頭頂,說:“唉──我太急了。老實說啊,我都忘了那個小家伙有多年幼;畢竟他實在不像個嬰兒,而我今天又一直在忙別的事。”
這些話不該出自於創造者之口,但此時,我和泠的標准都沒那麼高;凡諾現在講的若全是真心話,那表示情況正朝向最符合我們理想的方向發展。
過約五秒後,凡諾再次開口:“我對這種事是該有多一點耐心,不然就太不成熟了。”
當然,他也有可能是借著吐出違心之論,來暗示自己等下會有些激烈行為;我早就已經有心理准備,等會兒無論是會受到一陣斥責或痛打,我都要忍下去。
然而在仔細觀察過他的心跳和和眼神之後,我確定,他沒有為此生氣;這事竟然如此輕易就談成了,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可以松一口氣了!我想,趴在地上。泠眼中的光芒又再次出現,並漸漸擴大。今晚睡前,他應該會想要抱抱我吧?
而過不到三秒,凡諾就把剛才拿到的手槍舉起來;嘴角略為上揚的他,瞄准黑袍男子的頭。
扳機扣下,擊錘往前;“咖”、“喀”聲後,火光出現、子彈飛出;先是一聲槍響,然後是兩大團白煙,把我和泠都嚇得跳起來。
躺在地上的黑袍男子,眉心出現一個不到直指尖大的圓形開口。
嘴巴微開的他,半睜著眼、頭往右倒;傷口有些焦黑,大量鮮血──幾乎就像是水龍頭打開般的──流出。
泠差點倒地,彷佛剛才凡諾是對他的頭開槍。
這樣對心髒不好,我想,背上的毛幾乎全豎起。
而經歷這一切,我們內心方面的問題,應該比生理方面要來得多。
這下子,黑袍男子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凡諾之所以開槍,不是為了故意嚇我和泠;既然泠不需要給黑袍男子一個痛快,那當然就是要由打倒那家伙的人來負責收尾。
全然理性思考,而做得如此徹底,卻也有太多可挑剔之處;不過,我想,既然凡諾會接受我的意見,那我大部分的時候就──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會給予這種態度正面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