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所謂的黑社會組織遠沒有現在這麼復雜這麼多元化發展,大多還是流氓團體的性質,小混混二流子地痞無賴,崇尚的是最簡單的暴力,打架廝殺,有時候是為了利益,但大多時候還是為了面子、為了威風、為了江湖義氣,至今天為止,有一點也許變了,也許從未變過,那就是誰能打、誰膽大、誰夠狠,誰就能服人。”
“我誤入歧途時,是在八三年那場全國嚴打之後,北天道上那些大氣候的和稍微有些名堂的角色差不多都被抓了判了,坐牢的坐牢,槍斃的槍斃,鮮有幾條漏網的,也不敢囂張了,或收斂蟄伏,或干脆跑路,舊勢力幾乎是一朝覆滅,八六、八七那兩年,風頭漸過,糾正了一些錯判重判,放出了一批人,其中無不道上的大哥級,這其中有些人就此改邪歸正了,有些人卻重新拉起了山頭,蟄伏的跑路的也紛紛重出江湖了,可此時新生代已經泛濫崛起,並小有氣候,血雨腥風還避免的了嗎?”
三爺抿了口茶,潤了潤喉嚨,繼續道:“八十年代末,是北天黑道最混亂的時期,大大小小的幫派勢力、流氓團伙,就像我臉上的青春痘一樣,多到數都數不清楚,你掐我我削你,誰都不服誰,沒一天消停的,最夸張一次,七八個小幫派同時盯上我,找茬的、約架的、搶地盤的、渾水摸魚的、想坐收漁翁之利的、跟我稱兄道弟背後捅我刀子的……我領著幾十個兄弟,砍了七天七夜沒合過眼睛,菜刀剁卷了口,上面的血都沒顧得擦過一次,將他們徹底給砍怕了,蕭戰赫這個名字從此轟動全城,再沒有人敢叫我喪家犬或者流浪狗了,人人尊稱我一聲蕭大哥……”
三爺似在炫耀,但手一直摸在頭頂的他笑得並不得意,甚至引以為恥,仿佛大多數人回望過去,都會感慨自己曾經的幼稚一般,這是人生觀、價值觀發生了變化的表現。
“……到了九十年代初,北天真正成規模的組織,就只剩下了三個,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年輕一代,就只有我存活了下來,並發展壯大,盤踞東城,我靠的是什麼?膽量、拳頭和砍刀!群毆、單挑、暗算、遭遇戰,我經歷過惡斗險斗無數場,砍翻了多少成名的狠角色?可是能在我身上留下疤的,一個都沒有,直到她出現……”
我沒接話,我有些讀不懂他的表情,太復雜。
“我雖然自負勇武,但也從沒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我最自負的,其實是成就,打架我沒輸過,但我輸得起,知道干不過你,跪下給你舔鞋底子都可以,正因為我能屈能伸,換來了今天的成就,我才絕對的自負,因為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啊,”說到此處,三爺嘆了口氣,“北天有大爺,有二爺,然後才是我這個三爺,但我原本是可以一鼓作氣滅了那二位爺,直接做北天唯一的蕭爺的,只是當時剛娶了一可她媽媽,想為她肚里的孩子積點德,亦為她求個安穩踏實,再加上官方出面周旋調解,我才答應主動求和結盟,做了三爺……當然,後來我還是把他們給滅了,江湖人最看重承諾和義氣,更何況我們還插香頭喝血酒拜了把兄弟,但我還是滅了他們,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搖頭,三爺以前說過,他是為了做北天唯一的爺,可我總有一種感覺——這不是實話。
“因為自信!”三爺道:“我比他們更聰明,更厲害,就算我撕毀承諾不講義氣,也沒人敢反我、能反我!之後我越做越大,再不收手漂白,官場里那些人也會越來越不踏實,所以我有自信,他們一定會全力支持我告倒龍嘯天!但結果卻是,我自負的成就,頃刻間……哎……”
三爺沒說下去,我心下敲小鼓,若是讓妖精知道將她老爸收拾的這麼慘的人,是東方她媽……楚緣這臭丫頭,交朋友的運氣到底是太好了,還是太糟了?
三爺將捻滅的雪茄又重新點燃,彌漫的煙霧遮住了他的表情,朦朧模糊,更像是他心理的真實寫照,“最初我並就不知道龍嘯天身後還有這麼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輸得莫名其妙,我怎能甘心?就想親自會一會龍嘯天……”
三爺嘴里說是會一會,但隔著煙霧我都能看到他眼中不自覺的亮起一抹殺意,可想其目的絕不是喝茶聊天或者一起吃個飯泡個澡打打高爾夫什麼的。
果不其然,三爺道:“龍嘯天囂張跋扈,但也不是個傻子,惹了我,哪里不怕我報復啊?平日深居簡出,偶爾出行,也帶足了保鏢,讓我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你丫是要砍了他吧?!
這叫會一會嗎?
這是惱羞成怒想玉石俱焚吧?!
“我跟了他一個多月,才終於逮著機會,這老頭兒將新開業的大浪淘沙包場,卻沒帶半個保鏢,連兒子都沒跟在身邊,只有幾個政府高官和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小子,換了你,你怎麼想?”
三爺齷齪的微笑,似是提示,但明顯是希望誤導我。
高官、奸商和年輕貌美的女人,的確,換做我是當時的三爺,我必然也會覺得這不是什麼正經的聚會,然而我不是三爺,當即便已猜到,那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不僅有白衣女,恐怕三小姐和閔柔也在其中……
龍嘯天將大浪淘沙包場?
恐怕當晚做東的人是三小姐才對——三爺不知道,大浪淘沙的幕後老板,就是閔姑娘啊!
“這頓飯他們吃的不慢,前後不過半個小時,等他們一出來,我就懷揣著兩把砍刀上去了,直奔龍嘯天……他媽的,如果當時沒有那個女人,大概也就不會有今天的許恒了,”三爺長長嘆了口氣,說不清是惋惜、慶幸、還是感慨,手指捏著雪茄,好像是攥著刀柄,一邊說一邊比劃,道:“那天晚上下著雨,天很暗,我穿著黑色的雨衣,和外面執勤的保安混在一起,也不顯得扎眼,龍嘯天認出我的時候已經晚了,我第一刀是左手刀,是直接朝著他脖子刺過去的,近在咫尺,可他娘的愣是沒扎著!他旁邊一個小娘們飛起一腿,正踢在我手腕子上,那把刀脫手飛上了天,我心里一驚,卻也來不及猶豫,右手刀再出,這次是砍,目標還是龍嘯天,龍嘯天當時已經嚇尿了,哪里還知道躲啊?又是那個小娘們,接住從天上掉下來的那把刀,後發先至,不但擋住了我,還硬是將我給震開了,不但震裂了我的虎口,更震得我整條手臂都是麻的,而她卻紋絲未動!我那可是右手刀啊!她竟然也只用了單手!”
三爺為了向我充分說明那女人武力值之變態,將雪茄換到左手,右手抓住茶幾的一條桌腿,屁股紋絲沒動,單手便將茶幾舉得與我齊胸高,也許臂力大些的人都能做到,但能像三爺這樣舉重若輕的,恐怕整座城市里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散落著照片的桌面始終與地面保持平行,三爺保持了足足十幾秒,才將茶幾輕輕放下,杯里的茶水好像都不曾晃動過,他的力量和控制力可見一斑。
毫無疑問,那個變態的小娘們,就是昨晚的白衣女,東方的媽媽,冉亦白!
“我知道遇著高手了,不敢大意,凝神靜氣,卻見她一直笑著,特輕蔑特輕蔑的那種笑,一下子就讓我想到了落魄時別人看我的那種目光,我哪里還忍得了?哪里還管她只是個年輕女孩?腦子里就剩下一個想法:她救龍嘯天,我就連她一起殺掉,”三爺又開始比劃招式,可想當年雨中的一番刀戰,給他留下的印象有多麼深刻,“我身高臂長,雖然有十年沒再與人動過手,但功夫從沒撂下過,又值壯年,力量是巔峰,體力也不輸給年輕人,而她雖然靈巧,卻不游斗,按理說我應該是占了絕對優勢的,可我他媽半點便宜都沒討著,她一連接了我三十幾刀,面不紅氣不喘,游刃有余,跟逗我玩似的,倒是我自己累的沒了力氣。你別看金庸武俠小說里,高手過招動不動就是上百個回合,那是扯淡,生死相搏不是體育競技,沒有規則限制,勝負其實就在瞬息之間,更像古龍小說里的描寫,像她那樣只接招不還招,是將我小看到家了,三十刀一過,我心里就明鏡似的,我栽了,徹底栽了,但我沒丟刀認輸,好歹我也是頂天立地的蕭三爺,是北天道上響當當的一條漢子,輸命也不能輸人啊,所以最後我真是將命豁出去了,三爺敢說,北天沒有第二個人能接住我在那種狀態下耍出來的看家底的幾刀,可她接住了,不但接住了,而且不等我力竭,連守帶攻,我只看到她手里的刀這樣、這樣、然後這樣一閃……”
三爺手腕翻轉,正是白衣女昨晚用桑英傑的彎刀炫刀花的幾下手法,“我刀飛了,人跪了,腦袋上挨了她一刀,滿臉血流下來,我連我是怎麼輸的都不知道呢,就一招,從頭至尾,她只攻了這一招……那一刻,三爺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句話白衣女昨晚也對手下的黃小蓮說過……我暗嘆,難怪三爺對她又敬又怕呢,她這一刀沒殺了三爺,卻讓三爺更加深刻的品嘗到了死亡帶來的恐懼。
我倒是不愁去安慰冬小夜了——三爺倒是敢殺人呢,碰到白衣女,還不是一樣栽了跪了?
我心里這個平衡,這個無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