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沒覺得驚喜,她比我還要驚訝。
程姑奶奶知道,我借張明傑指使龔凡林一事大做文章,向張力開出百分之七風暢股份的條件,不多不少,讓他的持股從百分之二十二降至百分之十五,正好低於端木夫人的百分之十七和墨菲的百分之十六,就是為了讓他糾結難受,進退兩難。
老張的謹慎和隱忍是他最大的優點,同時也是他最大的弱點,至少可以證明事事求穩的他容易瞻前顧後,無論是在危機抑或機遇的面前,都欠缺了幾分果敢與冒險的精神,而賭桌上唯有的幾次孤注一擲勇往直前皆以一敗塗地告終,更是深深打擊了他的自信,所以我才敢斷定,現在的他,即沒有壯士斷腕的決絕,以犧牲兒子為代價一口拒絕我開出來的條件,也沒有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的灑脫——一口應允,其利益的割舍和聲譽的損失,對他而言可不僅僅是傷筋動骨的程度,而是元氣大傷根基動搖,再想翻身的幾率就如同中國男足衝擊世界杯決賽圈一樣,只有理論上存在的可能性,口號可以喊的賊響,但你認真了你就是個笑話……而且,委曲求全,也意味著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他,不得不向我這樣一個小人物低下他高貴的頭顱,這是於我看來,老張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的。
不止張力自己,公司,甚至是業內,很多聲音都認為風暢今天的成功,主要歸功於老墨創業的運氣與他張副董守業的能力,至於誰的功勞更大,功績更顯著,誰對風暢這個大型機器的運轉更加重要和不可替代,就是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了,這些話題在私下里從不缺少討論和爭議。
因為運氣是充滿偶然的,而能力必然是真才實學,所以屈居老二的張力,對壓了他一頭的墨亦之從來都是持鄙夷不屑的態度,他隱忍,但他並不容讓,就是他極為自負的表現。
老墨雖然沒承認過,可局中人或者有心人都能看破一個事實,只是顧及他的面子,沒有誰自作聰明的揭破罷了——老墨其實並不老,正房與小三相處融洽,也能側面證明,這貨只是長了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再加上有一條腿不方便,拄了根拐棍,才造成他身體不健康的假象……
五十多歲還能夜御兩女,他丫健康有問題,世界上還有健康男人嗎?!
所以,以健康為由退居二线,不過是老墨自導自演的一場戲罷了,表面上,自然是為了給墨菲讓路,病退是個不錯的理由,既能穩固墨系的支持,也能一定程度的賺取中立派系的同情,達到迅速捧墨菲上位的目的,但我想,在這之下,肯定也不乏一些無可奈何的難言之隱……
風暢集團的發展遇到瓶頸,最近幾年幾乎就是在原地踏步,固然有市場趨於飽和、競爭日益慘烈的因素,但更客觀一些去看待這個問題,保守與穩固,不正是張力的經營理念嗎?
沒錯,風暢停留且徘徊在瓶頸期,並非是老墨失去了開辟的熱情與魄力,而是隱忍的老張通過時間的積累,終於在風暢擁有了足以與老墨叫板的實力——理念的矛盾與衝突,證明風暢的高層會議不再是老墨的一言堂,風暢遭遇瓶頸其實是因為老墨遭遇了瓶頸,在缺少發展機遇的前提下,在端木夫人主張平衡穩定的良苦用心之下,野路子出身的老墨,漸漸壓不住張力野心勃勃的崛起了。
毫無疑問,沒有了大風大浪,在風暢需要平穩過渡的這個時期,張力是更適合掌舵這艘大船的人。
委婉的說,老墨是急流勇退、退位讓賢,可直白點說,他是知難而退。
老墨很清楚,他積怨,唱了一輩子白臉,而張力積德,唱了一輩子紅臉,兩人貌似配合默契,其實老墨還是被老謀深算、擅於借刀殺人的張力給算計了。
時至今日,論口碑人望,老墨輸張力太多,而風暢發展遭遇瓶頸後,不得不進入一個平緩求穩的過渡期,又恰恰給了善於守業的老張施展才華的舞台,借機大肆攬權,即便老墨不想放手權力,照此趨勢發展下去,老張也能逼得他不得不放手,還好在這個關鍵時刻,墨菲學成歸來。
墨亦之讓墨菲接班,是無奈之舉,卻也是高明之作——要知道,墨菲是風暢老好人墨亦然的獨生女兒,墨亦然不僅與中立派執牛耳者端木夫人關系曖昧,即使在張力一系中,也不乏當初墨亦然的嫡系,墨亦然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他人已經不在了,但感情的羈絆還在,念他好的人還有很多,由小墨執掌風暢,不但會得到墨系之外許都人的支持,此消彼長,也大大減弱了張力的支持率,阻礙他強勢邁進的步伐。
老張利用與墨亦然的羈絆拉攏了人心,得到了與老墨抗衡的實力,卻也因為墨菲以接班人的身份橫空出世,而讓自己內部發生了分裂,令中立派產生了微妙的傾斜——墨亦然不愧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濫好人,都說好人有好報,他雖婚姻不幸,又英年早逝,可命運卻補償一般庇護了墨菲,陰差陽錯的為她繼承風暢鋪了一條必然之路……
老墨急流勇退,高明是高明,但這一步棋也是在老張步步緊逼下不得已而為之之舉,是沒有任何退路的,充其量是贏得了一兩年時間,如果在這期間,風暢的發展依然沒有突破瓶頸,又或者墨菲沒能證明自己有接班的能力,持搖擺觀望態度的人們自然也就沒有了支持他或者墨菲的理由,老張將毫無懸念的大獲全勝!
老張用二十幾年擺下這盤棋,雖然最後的最後,發生了幾件讓他無比鬧心、揪心、惡心的意外——例如,助風暢突破瓶頸的機遇突然出現了,他卻沒辦法發出反對的聲音,因為這個發展機遇並不是老墨的主張,而是由端木夫人牽线三小姐,除非他腦袋被驢踢了,才敢明目張膽去得罪中立派;還例如,老墨料到他必然會絞盡腦汁攪黃風暢與月之谷的合作,以方便拿發展瓶頸說事,利用平穩過渡期大顯身手,從而達到逼老墨讓賢的目的,所以從最初接觸三小姐,直到達成合作意向,老墨完全是瞞著他進行的,等到公開時,卻害他玩了個烏龍,從邢思喆那里高息借來堵賬面的一個億已經被套死不能動了;又例如,他精心籌備、處心積慮促成的高層會議,非但沒能幫他竊取到勝利果實,反而是被我將計就計,將其聲望打沉至谷底……
但不管怎麼說,在距離勝利與失利都僅有一步之遙的情況下,不是破釜沉舟、最後一搏,而是在還有希望的情況下放棄幻想……即便老張是個生性謹慎的人,也不免有點過於冷靜了吧?
我開出一個讓他們難受的條件,給他們倆設定了一個有限的思考時間,就是逼著他們爺倆心思浮動,期待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搞些動靜出來,看能否引沙之舟現身,但我並不認為張家父子就一定敢挺而走險,有種殺我滅口,所以張力的妥協並不出乎我的意料,可端木夫人現在應該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們洽談的結果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他就自暴自棄答應了我的條件,如此悲觀如此干脆,還是讓我大跌眼鏡……雖然我沒有眼鏡。
我不理流蘇驚詫的目光,臉上平靜如水心里波濤洶涌的對視著老張那雙誠懇而略帶幾分挫敗感的眼睛,因為挖掘不到更多更復雜的意味,我反而愈發懷疑他妥協背後的動機……
張力也沒再多說,道:“趁大小股東都在北天,這兩天我會召開一個股東會議,你和小程做好准備,這種事情,還是在與月之谷展開談判之前完成比較好,你說是吧?”
沒等我說是或者不是,張力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道:“哦,對了,明傑明天就會回來。”說罷,就沒了下文,拍了拍前面客串司機的司馬洋的肩,司馬洋這才回過神來,對我微一點頭,驅車離開。
爬到司馬洋這個位置,即便不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也能做到榮辱不驚喜怒不形於色了,他剛才故意暴露自己內心的驚愕,是在向我暗示,他也不知道張力為什麼會突然轉變態度,向我妥協……
張力走了,我終於不需繼續忍耐想要皺眉的欲望:他將財神爺、提款機性質的邢思喆介紹給我認識,我還以為是想與我交換條件,畢竟,我若能幫邢思喆解決掉與蘇逐流的矛盾,在北天擁有著一張龐大人脈網絡的邢思喆,能夠為我帶來的有形的和無形的好處,絲毫不亞於風暢百分之七的股份……但手握這樣一份籌碼,張力竟然只是用來換取他妥協之後我也能夠信守承諾的誠意,求我不再揪著張明傑不放!
是他兒子太寶貝,還是我的信譽太垃圾?
我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妥協時,張力的眼中有挫敗感,卻沒有一絲失望、憤怒和仇恨,這是不正常的……
至少可以證明,他沒犯糊塗,恰恰相反,還非常的冷靜……
所以,我後脊梁冒起一絲涼意,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我也一直低估了張力,其實我並未完全看透這個男人……
如果張力不是悲觀到消極,他在端木夫人告知我們洽談結果之前就向我表態妥協,便足以證明,端木夫人再一次立場倒戈,早就在他判斷之中……
他沒有給端木夫人任何表演的機會,看看她是顧念交情,坦白的與他分道揚鑣,放他兒子一條自由路,還是絕情到底,撒謊誘騙張明傑返回北天——等於他主動給了左右搖擺的端木夫人一個台階,讓端木夫人無形中欠了他一個人情!
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張力哪里是自暴自棄啊?
事已至此,他仍然理智的克制自己,不與端木夫人徹底撕破臉皮,這貨,不是絕望的妥協,而只是很聰明的退讓了我一步吧?
我下意識的轉頭望向我身旁的流蘇,她也在望著我,但眼神有點凶……
一旦我離開風暢,必然會成為張系眾矢之的的流蘇,真的能斗得過張力這條能進能退的老狐狸嗎?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張力,一定要連根拔,即便是理論上的翻身機會,也絕不能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