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不合都早有根源。往事一件件回溯,都有跡可循。
在沒有引线的時候,這樣的不合或許一輩子都無法顯露端倪。
但所有的矛盾一旦雙方朝夕相對,便很輕易能變得岌岌可危、一觸即發,便總有一天將要為人察覺。
於是不可避免,在某個帶著蒸騰熱度的夏季早晨,這根引线終於被神明之手埋入了她和趙績理相交錯的生命之中。。
母親去世得很突然。
一場連屍首都沒能見上一面的空難突發過後,一切都毫不意外地散開了萬千波瀾。
早年秦無尤在江市白手起家,所依所靠除去十九歲那年不知來歷的一筆巨款外,更多的其實是她本人令人側目的手段。
眼下秦家為人忌憚的主心骨沒了,整個江市都在等著這顆大樹傾覆。
兩個姐姐甚至來不及處理喪事,就不得不開始顯露出各自的手段,一點點將秦家被拔起的根j-in-g脈絡再度扎回江市的土壤中。
沒有人來得及哀悼這場突如其來的離世。
一場孤單又盛大的葬禮結束後,秦絕珩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迷惘。
這份迷惘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姨姨。”
直到趙績理出現在她面前。
“不要再喝了。”趙績理伸手按住了秦絕珩手里的酒瓶,用自己的手取而代之,五指與她相繞,整個人也鑽進了秦絕珩懷里。
趙績理也不過剛剛從葬禮回來,哪想到只不過是洗個澡換件衣服的功夫,再出來時秦絕珩就已經喝空了三瓶酒。
趙績理當然知道秦絕珩此刻的心境,也能夠完全地理解。
如果說秦絕珩是母親嬌寵了二十余年的掌上明珠,那麼以趙績理對秦絕珩的依戀、以秦絕珩對趙績理的縱容,即便她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親情羈絆,卻也完全能夠對秦絕珩此刻的境遇感同身受。
她不能沒有秦絕珩,她不能想象哪怕是失去秦絕珩的一點愛憐。
我想要她永遠珍惜我,我想要永遠被人愛著。這是生命的意義。
趙績理想著,緊緊地握住了秦絕珩的手。
房里沒有開燈,初夏的夜風從昏暗的窗中擠入,掀起輕紗的窗簾,又將矮桌上疊著的一摞紙頁翻動,發出凌亂而急促的沙沙聲。
趙績理從沒有見過向來驕矜得體的秦絕珩露出這種神情,心里生出了一絲慌亂。
她不願意看見秦絕珩露出哪怕一絲落寞,她願意用所有的一切讓秦絕珩恢復本來的樣子。
秦絕珩任趙績理將自己手里的酒瓶抽走,感受著懷里散著淡檸檬氣息的柔軟身體,默默無言地伸手抱住了趙績理。
“姨姨,你不要傷心。”趙績理將自己無限度地和秦絕珩貼近,像她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伸手攀住了秦絕珩的肩頭。
“我會永遠陪著你。只要你還要我,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
趙績理搖了搖秦絕珩的手,聲音輕而軟,平日里的嬌氣任性全無蹤影,反而讓秦絕珩感到了一陣恍惚的陌生,卻又在這陌生中生出了渴求的安心。
“我會很快長大,會變成最厲害的樣子,變成姨姨的倚靠,永遠、永遠陪著姨姨。”
趙績理柔軟的聲音仿佛一把小鈎子,幾乎是立刻就勾住了秦絕珩的心弦。
或許是酒意作祟,又或許是窗外似遠似近的提琴曲音太過縹緲,秦絕珩忽然感到了一陣龐然又虛無的悸動。
這一刻,秦絕珩仿佛感到她抱著的是世上最愛她、也是世上她最愛的人。
她盯著倒在一旁的酒瓶,盯著酒瓶里映出了微弱光色的淺淺酒液,抱著仍在耳邊絮絮不斷的趙績理,聽著她輕如貓啼的聲音。
她在說什麼?秦絕珩把散開了的思緒拉了回來,猛地敞開了心扉,任由懷中人的安撫一點點滑了進去。
她像是捧著至臻至幻的珍寶一般,開始小心翼翼地傾聽起了趙績理的話。
“……最喜歡珩姨姨了,姨姨永遠是我最愛的人。”
“我會一輩子陪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
“我不能沒有珩姨姨,永遠都不能。”
“……”
這些低低的聲音太像是情人間的囈語,又像是戀人間的撫慰,一時令悸動的感覺隨著酒意散開到了聽者的四肢百骸。
秦絕珩太久沒有喝過這麼多、這麼急的酒,自從許諾過趙績理後,她甚至從沒有感受到過如此的醉意。
於是這一刻的熏染迷蒙就更加無法逃離。
神志微渙中,秦絕珩無意識地忽然抓住了“愛”和“一輩子”這兩個字眼。
“我不能沒有你”,秦絕珩腦海中不知不覺盤桓起了趙績理輕軟的聲音,縈繞難散。
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愛趙績理的。
她愛趙績理的柔軟,她愛趙績理的狡黠,她愛她明明懷著千萬種心思,卻甘願在自己面前表露溫馴。
可這是種什麼樣的愛?
為什麼這種愛會讓自己感到悸動,會讓此刻的自己感到依戀?
秦絕珩仿佛在一瞬之間遭到了一記重擊,怦然的心跳還未緩和,卻變得每一下都既曖昧又絞痛。
這是種什麼樣的愛?
失去母親之前,從未感受過迷惘的秦絕珩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是對孩子的愛。
但此刻,她卻可恥地發覺,自己習慣了趙績理的甜言蜜語,習慣了她的乖巧溫柔。
她會對趙績理的狡黠感到心跳,也會對趙績理的擁抱感到悸動。
思緒到此,一切答案都昭然若揭。
秦絕珩開始驚惶地想到——如果不是這一次突如其來地敞開心扉,如果不是恰到好處的微醺醉意,如果不是正中要害的溫聲安慰——離她發現自己這樣的心意,或許還要經歷許久許久。
可秦絕珩卻寧願自己不要察覺到這樣的心意。
就僅僅在這一瞬間,她面色忽然蒼白了起來,失去至親的痛苦也被這一刻意識里的猛擊掩蓋。
她忽然松開了抱著趙績理的手,將她推開。
“?”
趙績理對她這樣突如其來的動作感到莫名其妙,在黑暗中伸出了手,想要再次抱住她,卻清晰地看到秦絕珩十分明顯地向旁邊躲了躲。
“怎麼了?”趙績理不解地問道。
她太過於依賴、太過於需要秦絕珩,秦絕珩又向來習慣於這樣親密的接觸,以至於這一次的推離變得異樣又突兀,讓趙績理感到了一陣心慌。
她等了很久,也仰著臉看了秦絕珩很久,卻只得到了黑暗中的一句:“績理,你先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秦絕珩的聲音壓抑而顫抖,讓趙績理一時還以為是自己的安慰並沒有作用。
“姨姨也睡嗎?”她也站了起來,語氣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我出去一會兒。”
秦絕珩強忍著心里翻江倒海的悔恨和自責,動作都帶著幾分如遭雷擊的僵硬,伸手拿起了回來時脫下的外套。
她覺得自己不能在這里待著,她要離開這里。
至少是今夜要離開。
秦絕珩再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也沒有回頭多看趙績理一眼,便走出了房子,很快就開車離開。
直到回到了久違而熟悉的歡場,置身於曾經再喜歡不過的燈紅酒綠之中,迷離又曖昧的氣氛才暫時緩釋了那一刻升騰起來的、先前從未意識到的悸動。
看著眼前昏暗的光色,秦絕珩失控地捂住了臉。
一陣陣的恐慌讓她感到忽冷忽熱,她想起曾經為她所不屑的那些風言風語。
她痛苦而又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先前她所不屑與爭辯澄清的一切謠言,居然在最終還是成為了事實。
秦絕珩逃避著,又不得不面對,質疑與責難在腦中一遍遍浮現。
——難道我真的是戀。童。癖?
縱使趙績理已經到了十三四歲的年紀,早就長得柔艷又嬌嫵,不再算得上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但秦絕珩一時竟然完全無法分辨出自己對趙績理的這份愛意,究竟是萌生於何時。
這種異樣、不合時宜、違背了模糊的倫理,又變態的感情,是否在第一眼時就埋下了種子,在日後的親密接觸里生出了龐雜交錯的根須?
秦絕珩忽然便想起了趙績理這些年來越發放縱的性子,想起這個孩子最初時天使一般無暇的樣貌,想到趙績理對自己的依戀,又想到了趙績理毫無條件對自己的服從。
而這樣一個被完全信賴的自己,卻對這個孩子萌生了可恥又可怕的愛意。
這樣一個天使一般的孩子,也漸漸因為自己這份不知不覺的愛意,被當做情人一般,毫無底线地嬌寵出了任性又放肆的惡面。
——我是不是不配養育這樣一個孩子?
秦絕珩無助地想著。
這份異樣又清晰的感情在她心下不知不覺扎下的根系太過深厚,以至於這一刻她終於察覺時,哪怕只想要向上拔起一點點,都會感到不可忍耐的抽痛。
她離不開趙績理。
秦絕珩對於這一點,卻明白得透徹又清晰。
她愛著這個孩子,不論以何種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