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歷史 紅樓春夢(清·郭則)

第33回 懺宿冤吁佛拯呆蟠 踐成約會真挈嫠史

  話說寶玉黛玉同至瀟湘館降乩,正值大觀園中姊妹們新制了玻璃圍屏,滿擺著菊花,在那里起詩社賞菊。寶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興,照著他們分的題,拈的韻,各自做詩,從乩筏上寫了出來。那時天近黃昏,菊花屏里的彩燈已都點上,花光燈影,燦若雲霞。湘雲尚要黛玉做篇長古,以記今日勝集。黛玉瞧著牆上釘的那首詩稿,想要自己疊韻,已想了一兩句,尚在吟哦。寶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還等著呢!好妹妹,咱們家去罷。”見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黛玉沒法子,只可留字別了眾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時到了赤霞宮,便同至賈母處。賈母正和賈夫人、鳳姐、尤二姐、迎春五個人斗紙牌,鴛鴦在旁幫賈母看著。正要斗出一張牌,不知斗那張好,在那里仔細掂對。迎春一抬眼,瞧見寶黛二人走進來,便笑道:“寶兄弟,你們回來的真快。家里都好罷?”黛玉笑道:“急著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著要回來。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燈,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那知還帶著太陽呢。”賈夫人道:“你們家去,都見著了麼?”

  寶玉道:“只見著詩社里幾個姊妹,也沒得說話。他們正在園子里賞菊花做詩,迫著我們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記,趕著回來的。”黛玉又夸贊他們做的菊花燈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們真會玩,多半是雲妹妹想的主意,別人也沒這種閒心思。”

  賈母聽見,搭話道:“雲丫頭怪可憐的!單另另沒法子過,搬在咱們家里。他住在那兒呢?”黛玉道:“他跟著四妹妹住在櫳翠庵,他們姐妹倆倒說得來,也是緣法。”賈母道:“四丫頭小小年紀,怎麼要到庵里去住?正該說個婆婆家才對。”

  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氣各別,早已就羨慕妙師父,如今真頂了妙師父的缺了。”賈母又問道:“家里有什麼事沒有?”黛玉道:“聽說老爺升了尚書,蘭哥兒進了軍機,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們家的趙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監了。”賈母念了一聲佛道:“世界上真有報應。”說著,仍舊瞧著手上的牌,道:“這二索怎麼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滿了。”鴛鴦又替搬動一回,另打了一張閒牌。

  賈母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寶黛二人說話,一時又道:“寶玉,你出來也這麼久了,既到了家,為什麼不見見你老爺太太?”寶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爺早已拄著拐棍在儀門外頭候著,一直就領著往瀟湘館去做詩,那容我們往上房去呢。

  倒是在那里見著蕙兒了。”賈母道:“蕙哥兒好玩罷,也該懂事了。”黛玉道:“那孩子真聰明,我見他巴在乩壇旁邊,眼里瞧我們寫字,還不斷的和秋紋說話。雖是小孩子話,也有些道理,將來一定是有出息的。”賈母道:“你們餓了罷?”黛玉道:“他們供的重陽花糕我吃了點了。”鳳姐道:“敢則今兒是重陽!咱們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麼,把節也混忘了。蒸花糕是來不及,回頭叫廚房里提另弄點吃食,或是來個菊花鍋子應應景罷。”賈母笑道:“就是風丫頭嘴饞,也不說咱們怎麼賞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鳳姐笑道:“是我嘴饞,等一會吃食來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別吃,讓我一個人吃個痛快。”

  寶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寶玉黛玉正要退下,鳳姐道:“林妹妹,我這里走不開,勞你駕,叫他們給老太太預備點應節的吃食,我也跟著沾沾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們開出單子來,你隨便挑罷。”當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們吩咐一番,自同寶玉回至留春院。

  原來會真園落成之後,賈母帶了賈夫人和眾姐妹也逛了兩天。山上的延青閣、水中的小瓊華都逛到了。賈母向來愛逛園子,自甚歡喜。那晚上,便和寶黛二人說道:“園子是要有人祝家里的園子,從前你們住著,有多麼好;後來空著,就生出好些鬼話。你們明兒還是搬到園子里住去罷。”寶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園去,看著侍女們布置一番。過兩天就回了賈母,搬進園中居祝寶黛夫婦帶了晴雯紫鵑都住在留春院,金釧兒和芳官藕官住在湘春館,麝月四兒住在蘅香苑,那兩處寶玉也隨便歇息。賈母因園中太空,吩咐各處坐落都撥些侍女常川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瑤林仙館。又命迎春搬至舊月。鳳姐尤二姐也搬在護春堂的偏院,取其離賈母上房較近。登時園中便熱鬧起來。只賈夫人來時,仍舊和賈母同祝那太虛幻境的花木,本來是四時不斷,八節長春。園內結構又好,各種花樹全是整片成林的。舊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觀園來,多了好幾倍。此外還有牡丹亭、芍藥圃、荼蘼院、芙蓉洲,各擅其勝。寶玉還嫌美中不足,又添種了許多奇花異卉。真是蓬壺天地,錦繡園林。丫環中如晴雯金釧兒,都是喜歡玩耍的。芳官、藉官、四兒年紀較小,更是天真爛漫。

  又有一般侍女們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尋花斗草,便是品竹調絲,有時還要打秋千、捉迷藏,做種種游戲,那肯在屋里悶著。

  那天寶玉黛玉回來,見留春院內房櫳靜悄,不聞人聲。行至抱廈,只紫鵑出來迎接,寶玉問道:“晴雯上那里去了?”

  紫鵑道:“剛才金釧兒和芳官來這里,拉我們出去劃船玩。我說二爺和姑娘就要家來的,攔他們別去,那里肯聽,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寶玉道:“你們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悶出病來。”黛玉道:“倒是他們玩的對了,今兒虧得紫鵑沒出去,若都去了,這里可交給誰呢?”紫鵑道:“姑娘這回去,和寶姑娘三姑娘他們都見面了麼?”黛玉道:“傻丫頭,我們去降乩,又不是托夢。見著他們也是裝啞叭,還不是和沒見一樣麼?只做了一會詩,便回來了。”紫鵑笑道:“那有多們憋悶喲!我就是忘不了那瀟湘館,還是那個樣兒麼?”黛玉道:“今兒就在瀟湘館做詩,那房子那會改樣兒。他們可著屋子安了玻璃屏風,把菊花擺在屏風里,還做了好些菊花燈,倒很有趣。”

  紫鵑道:“姑娘在家里的時候,也起過‘菊花社’,還沒有這樣玩過呢!”黛玉道:“我那年把那些詩稿都燒了,那知還有沒燒掉的,被他們檢出來釘在那里,我恨不能搶過來撕了!”

  寶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些詩我都記得,已經默出一本來。就撕了,也是白饒。”黛玉瞅著寶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許拿出去給人瞧。若有一個人瞧見,我非燒掉了不可!”說著,覺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寶玉道:“好妹妹別睡,咱們看他們劃船去。”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天都黑了,還劃的什麼船。你要去自己去罷,也沒見過你這沒正經的,一時一刻也坐不祝”寶玉道:“這時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他們不是人麼?老磨著我做什麼。”

  正說著,晴雯、麝月、金釧兒都從前院進來,說道:“二爺二奶奶回來,我們也沒接著。”晴雯道:“我早就要回來,偏是芳官這蹄子劃著船唱什麼《賞荷》,大家都聽住了。”金釧兒道:“剛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紅的,也有黃的,也有紫的藍的,照在碧綠的水里,才好看呢!可惜二爺回來晚了。”

  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們去。我說天晚了,劃船的也要歇著,他還不信呢!可巧你們就回來了。”寶玉道:“芳官呢?”晴雯道:“這蹄子真是個飯桶,在船上只嚷餓,此刻到湘春館找吃的去了。”寶玉道:“快些告訴他不要多吃,餓過了頭,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時珊瑚走進來道:“老太太等二爺二奶奶擺飯呢。”寶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園至賈母處。賈母瞧見了,說道:“寶玉,你餓了罷?”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飯的,老太太又忘了。”

  賈夫人笑道:“不吃飯也是個貴相。我聽說有個不通的闊人,偏要掉文,掉出來更是狗屁。有一天寫信辭人家的飯局,寫的是‘向不吃飯,尤不吃晚飯。’倒成了一個大笑話。人家一瞧見他,就說道‘向不吃飯的來了!’”鳳姐笑道:“寶兄弟,你‘無事忙’的別號一個不夠,又添上‘向不吃飯’了。本來也是各別,五谷養人的不吃,單把那些果子當飯吃,你那髒腑里要開好幾個鮮果鋪啦。”鴛鴦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沒聽見那山西人還把醋當飯吃呢。”賈母笑道:“那個得問鳳丫頭,到底那醋是什麼味兒。”鳳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蹋我的。還說陰間地獄里有一個大醋缸,只我獨自在醋缸里泡著,可那有這回子事!”眾人聽得都笑了。

  只聽翡翠回道:“老太太,飯擺齊了。”大家忙隨著賈母都去用飯。寶玉只胡亂吃些茶果,自去尋賈珠湘蓮談話,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寶玉早起梳洗了,請過賈母早安,便尋賈珠同往絳珠宮去見林如海。如海問起昨日降乩之事,寶玉將大觀園中如何制設菊屏,以及前後“菊花社’的詩題,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詩,都背與林公聽了。林公笑道:“古來菊花的詩本就很多,這二十四個題目還算新鮮,可也不能賅括。譬如澆菊、移菊、贈菊、嘲菊、譜菊、餐菊,還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韻等類,再找十二個題目,也還湊得起來。若是別的花,就沒這些可說的了。”賈珠道:“若要牽強附會,就是再湊二十四題,也許有的。只是加上一個字,便失了詠菊真意。我只愛東坡那兩句‘黃花與我期,草中實後凋’。還有楊誠齋的詩‘莫怪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後便無花’。專用白描,淡中有味,詩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問昨日社作,評定是誰第一,寶玉便說是寶釵。林公道:“我也聽人說這薛家姑娘是個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他的一家?”賈珠道:“這就是薛氏弟婦的胞兄,本來和我們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親,老夫不能不直說了。那告他的人,一個是生員馮淵,說是因爭買婢女,被他縱毆斃命。一個是酒保張三,說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這兩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時查薛世兄陽壽未盡,暫作懸案,將來總要一番歸結。你們要勸薛世兄趁生前趕緊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虧的。”寶玉道:“姑爹看來可有什麼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齋醮普度,白花錢是沒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剛經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誦也有功效,可必須一個誠字。這位世兄向來信佛不信呢?”寶玉道:“這個表兄從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來頗知悔過,也保了一個武職,他那人倒還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輩。這件事千萬轉致,別耽誤了他。”寶玉答應了兩聲“是”。

  賈珠見林如海書案上攤著一卷書,是《文始真經》,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過化存神,尚如此篤學不倦,令人敬服。”林公微笑道:“那是篤學,不過閒居無聊,借此養心罷了。此中精理,細研究起來,卻也有趣。即如魄藏於精,魂藏於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見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參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兩句話說得完的了。”寶玉道:“姑爹在這里悶著,不如搬到園子里小瓊華水閣去祝那邊的房子豁亮的多,眼界也空闊,里頭來往又近,橫豎空著沒人住,一半天就搬去罷。”林公道:“往後冷了,這里房子小些,倒顯得緊湊。若是天恩許我在此過夏,那時候搬去避暑,最為合式。”珠寶二人又坐了一會方回。

  那天晚上,寶玉和黛玉談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帶信給寶釵。黛玉道:“事情呢,原也要緊,還不忙在一時。我和寶姐姐雲妹妹約好了,月半左右,請他們來泛舟賞月。等他來了,當面說給他,有什麼來不及的?”寶玉雖然性急,只可等著。

  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劃船,明天聽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過。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請賈母賈夫人到他宮中晚宴,並邀迎春、鳳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諸人作陪,賈母和眾人都答應說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寶釵湘雲,便推身子不好辭了。將近日落,賈母便催著迎春鳳姐等打扮齊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賈夫人換了品服,坐上轎子,一直抬到警幻宮中。只見瓊樓接宇,畫棟連雲,門敞犀釘,屏舒雉扇。

  丫環們攙著賈母下轎,警幻已在階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懶得出來,前兒還和絳珠妹子說,若老太太樂意在家里呢,就借那邊園子大家聚一天。想不到你老人家倒高興到這里來,真是萬分榮幸。”賈母道:“仙姑太客氣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們小姊妹們斗斗牌、說說話兒,也沒別的消遣。正想著出來走走,可巧仙姑賞飯吃,那有不來叨擾的?”警幻又向賈夫人道:“夫人到這里也兩三個月了,此番恩旨,寬給假期,得遂家庭之樂,真是難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

  賈夫人也謙遜了幾句。警幻又問起黛玉如何感冒?賈夫人道:“他這兩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記。”

  賈母瞧那正殿中圖書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見先來諸人,便問警幻,警幻道:“他們都在園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會,也請那邊坐罷。”又坐了一會,便引賈母等走過幾處院落,方入園中。

  那園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許多亭台樓閣連成一片,那些花樹山石也點綴的疏密有致,雖不如會真園之大,卻更見精巧。賈母和賈夫人走到了五間小廳,一切梁柱門窗都用紫檀雕刻,看那橫匾是“幻雲精舍”四字。庭外兩棵大玉蘭,開得花攢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傘似的,花下養著一對孔雀。

  迎春、鳳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見賈母等進來,忙站起相迎。此外還有幾個仙女,警幻也替介紹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讓賈母賈夫人上坐,看著花,說些閒話。

  賈母道:“這園子我喜歡他處處精巧。寶玉費盡心力蓋那新園子,那里比得上呢?”賈夫人道:“也不能這樣說,那個壯麗,這里精雅,各有好處。”警幻道:“這本是個小規模,也蓋得不久。神瑛頭一次來玩,這園子還沒有呢。”少時擺上席,警幻請賈母等都到廳上入坐。那廳房不甚大,擺些瑤琴玉硯,錦軸琅函,無不精妙。席間肴饌尤美,又傳那班女子出來,清歌妙舞,彩袖蹁躚,真有驚鴻游龍之態。直到夜深始散。賈夫人自回絳珠宮去。

  賈母和迎春鳳姐等一路回來,至前院下轎。見黛玉同著兩個人迎出,一個是寶釵,那一個想不到卻是湘雲。賈母顧不得和寶釵說話,一手便拉住湘雲道:“雲丫頭,這可見著你了!我在家病著,天天盼望你來,始終沒盼到。我還說這丫頭有了姑爺,什麼事都擱在脖子後頭了。那知道那麼好的姑爺,過門才幾天,就撇下你走了!這也是你的命。”說得湘雲眼淚繞著眼圈,只不好哭得。賈母又道:“前兒我還同林丫頭說起你來,年輕輕的,又沒有一男半女,你嬸娘又容不得你,可怎麼過呢?後來聽說你在櫳翠庵,和四丫頭一起住著,倒也罷了。只是我不在家,大太縱然疼你,總隔著一層。還是你寶姐姐疼你罷?”鳳姐道:“雲妹妹這樣人,還怕沒人疼麼?我見著他,就怪心疼的。什麼事都有命管著,像咱們這命苦的,只可認啦,自己想開著點。”湘雲道:“鳳嫂子,你那平兒還帶口信,要來瞧你呢!他們不久也要選缺上任去了。”鳳姐正要答話,迎春又拉湘雲到背地里,唧唧噥噥的說了一回,原來問的是孫紹祖之事。

  這里賈母瞧著寶釵道:“你們做得好圍屏,可惜我沒得看著。林丫頭回來很夸贊你那哥兒,他今年幾歲?會認字了罷?”

  寶釵道:“蕙兒今年四歲了,我教他認了兩千來字,新近剛念《大學》。這孩子倒喜歡書本,一個人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麼。”賈母笑道:“他老子那麼怕念書,一聽見要上學,就嚇得丟了魂似的,倒生下愛念書的兒子。”鳳姐笑道:“提起寶兄弟真招人笑,前兒我在園子里瞧見他,和一幫丫頭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著跑,那里像個大人樣子?哥兒若見了,還要羞他呢。”賈母又道:“雲丫頭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罷,剛好姑太太不在這里,床帳都是現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沒見著史姑娘,聽說他要來,替他把床帳都預備了,還是到我那里罷。”黛玉笑道:“詩瘋子和詩呆子又湊到一塊兒,一定要鬧出故事來。”大家又陪賈母說了一回閒話,湘雲先和香菱往瑤林仙館去了。

  釵黛二人便也攜手緩步入園,將至留春院,故意放輕腳步,囑咐侍女們不要聲張,悄悄的走至前廈。便聽得寶玉在西屋里和睛雯紫鵑笑成一片。紫鵑笑道:“你眼下還能說擔個虛名兒麼?頭一個先瞞不了我,裝那腔調干什麼。”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噴,也不嫌臭。不給你個厲害,你還臭美呢!”說話間,紫鵑更笑得不住,似是晴雯胳肢他。又聽晴雯道:“你願挨願罰?”紫鵑笑道:“願罰便怎麼樣?”晴雯笑道:“你只裝你們姑娘撒嬌的樣兒給我瞧瞧,我就饒你。”紫鵑笑得岔了氣,喘吁吁的道:“我不麼!你臉龐倒像姑娘,你裝給我看罷。”

  晴雯笑道:“你還要嘴硬,我再也不饒你了。”紫鵑更笑得不住,說道:“你們倆欺負我一個,咱們回來算賬。”中間又夾著寶玉的笑聲。黛玉咳嗽了一聲,那屋里笑聲才祝晴雯紫鵑鬢發蓬松走了出來,寶玉跟在背後,還拉著他們的衣服。

  黛玉帶笑帶嗔的說道:“你們一天到晚玩不夠,不管人前人後總是這麼沒人樣兒。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怎麼怪得鳳丫頭說你。”寶玉放了他們,便纏住黛玉,勾著她脖子聞個不祝黛玉佯做怒容道:“寶玉,你敢涎臉!姐姐在這兒,也不管管他。”寶釵笑道:“我若管得了他,也不會當和尚了。”黛玉道:“寶玉,你不鬧你寶姐姐,我就惱了!”寶玉翻身纏住寶釵,聞了又聞。寶釵笑道:“都是林丫頭支使的,這是什麼樣兒!”黛玉只是笑。鬧得寶釵急了,含嗔道:“顰兒,你再不拉他過去,我可要卸你的底了!”黛玉笑道:“你素來那麼穩重,今兒也急了。”便拉了寶玉一把,說道:“寶姐姐大遠的來了,一句正經話沒說,就這麼混鬧,你可像個人麼?”寶玉跳起道:“你叫我鬧他的,如今又這麼說了,反正都是你有理。”

  黛玉道:“你忘了,你要和寶姐姐說什麼話的?”寶玉道:“你說不是一樣麼。”黛玉便將馮淵、張三在陰間控告薛蟠,林公勸他趁早念經咒解冤,免得將來吃虧,都說與寶釵。寶釵道:“我哥哥想起從前的事也很追悔,姑老爺如此關切顧全,他豈有不感激的。我回去就和媽媽說,趕著辦去。只是京城里那些大廟,十個和尚有九個吃葷,外頭還許有家眷。往那里去找高僧!實在找不著,只可勸他自己發願,虔誠持誦,也是一樣。”黛玉道:“眼前就有一個,他的師父茫茫大士不是個神僧麼!比那尋常高僧法力都大,只叫他求師父去就成了。”寶釵道:“他是誰,誰是他喲!我哥哥可沒那樣好師父。”黛玉知道:“罷了,人家替你們想主意,你倒要胡挑字眼,不是狗咬呂洞賓麼?”寶玉道:“妹妹,你這主意倒不錯,我得空就到大荒山去一趟。只怕師父又雲游去了,那可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見得著呢!”黛玉道:“又不是什麼急事,早晚總見得著的。姐姐要獎勵獎勵他,他就鉚著勁去找了。”寶釵笑道:“怎麼獎勵呢?我先看個樣兒。”黛玉也笑了。

  寶玉又說起明天如何逛園子,黛玉道:“老太太是要白天逛的,咱們先陪著逛個三兩處。到晚上,他老人家歇著,就由著咱們了。坐船賞月也可,到小瓊華鄭棚底下對月聽曲子也可,就要做詩聯句,盡管到那里做去,還不夠盡興麼?”寶釵道:“這里還有會唱的麼?”寶玉道:“芳官藕官都到了這里,那些侍女們也有會吹彈歌唱的,只沒有行頭,聽他們清唱罷了。”

  寶釵道:“這園子我雖沒逛過,只這一路走進來,景致就不錯。到了這院里看著很眼熟,細一捉摸,才知道是仿的怡紅院。到底還是依著他的主意了。”黛玉道:“也只仿了三兩處,他還替姐姐蓋了一座蘅蕪苑。現在麝月四兒都住在那里,姐姐明天去瞧瞧,到底像不像?”寶釵道:“既是替我蓋了房子,我到那里去住罷。”黛玉道:“那可由不得你,我那湘春館就沒住過一天。”少時,晴雯紫鵑過來鋪炕,替釵黛二人卸了妝,掩門自去,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寶玉趕忙梳洗了,便去園中看著侍女們打掃布置。釵黛二人曉妝既畢,換了衣服,同至賈母處請安。正遇著賈夫人鳳姐諸人都在那里,寶釵拜見了賈夫人。賈夫人對他細細的打量一番,笑道:“姑老爺昨兒談起,還夸你是個才女呢!依我看豈只才女,模樣兒又好,性情又溫厚,你們小姐妹里那個也趕不上。怪不得老太太那麼疼你,連我瞧著,也怪可疼的。”鳳姐笑道:“姑太太看著他好,收他做個干閨女罷。”

  賈夫人正要答話,寶釵忙道:“姑太太還不知道呢,妹妹就是我***干女兒。我從先跟妹妹就同親姐妹一樣,這如今更如同一個人了,妹妹的母親,便是我的母親。姑太太若不棄嫌,收我做個親女兒,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賈夫人笑道:“那可便宜了我,白得了這麼個好女兒,是那輩子修來的呢?”寶釵知賈夫人應允了,便拜了下去。賈夫人連忙拉他起來道:“今兒沒有帶著見面禮,怎麼樣呢?”說罷,從頭上摘下一只翠翹金鳳釵,又卸下一對翡翠戒指,遞給寶釵道:“好孩子,這是我常戴的,你留在身邊只當咱們常在一處。”眾人都向賈地人道喜。

  剛好寶玉從園中進來,賈母見了他忙道:“玉兒,你快朝著你姑媽磕頭認丈母罷!”寶玉笑道:“姑媽本是我的丈母,還認的是什麼?”鳳姐笑道:“告訴你,從前是單料的丈母娘,如今是雙料的了,還不該多磕幾個麼?”寶玉恍然,才知道寶釵也認在賈夫人膝下,他心中更喜,連忙磕了頭。又道:“姑媽今兒沒事,陪老太太逛逛園子罷。”鳳姐笑道:“雙料的丈母娘,還叫故媽麼?若我做姑媽,今兒不賞臉定了。”不知賈夫人允與不允?賈母和眾人游園如何熱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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