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回 定襄伯移節領黃圖 榮國府剪花賞元夕
話說李紈寶釵拉著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間坐著說話。尤氏瞧見他們,連忙站起招呼。探春笑道:“今兒什麼好風,把伯夫人給吹了來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聽說你珍大哥哥有調范陽的消息,想著蘭兒在里頭,准有確實信兒,特為走來問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爺又上陵沒回來,只可尋你們來問問。”李紈道:“只怕是謠言罷,若是里頭有確信,蘭兒斷沒有不知會的。大嫂子從那里聽來的呢?”
尤氏說:“這話是馮世兄在神策府里聽見的,特為來告訴蓉兒。蓉兒也猜不准,剛才騎馬上海淀找他蘭兄弟去了。”寶釵道:“這信兒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幾頓喜酒。范陽不但離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強得多了,大嫂子正好兩邊住著。”
探春對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賞飯吃,偏趕上我家里有事來不了,我急得什麼似的。後來聽說那天還有新來戲班,唱得很好的戲,真怪我沒造化。”尤氏笑道:“也沒什麼可吃的,剛好蓉兒的朋友因為你大哥哥生日沒有做,補送一班小戲,據說這聯珠班腳色還好,我想請自己娘們樂一天。偏生三妹妹沒空,太太那天也沒坐住,都是我請的不誠,改天再罰我的東道罷。”王夫人道:“那天我滿抵莊聽下去的,早起受了涼,到你們那里就肚子疼,回來瀉了好兩遍,生生把好戲給耽誤了。”
尤氏又和寶釵說些閒話。正要往園子里去,忽見素雲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小信封,說道:“這是小蘭大爺打發來貴帶來,叫遞給大奶奶的。”李紈忙接過來,拆開一看,信上寫的是“駕月半可回。范陽有事,珍叔互調,乞稟重闈,並告東府。閱後付丙。男叩。”又把“閱後付丙”四字圈了好幾個墨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這可是的確的了。只‘范陽有事’四個字,內里恐怕還有情形,等蓉兒回來就明白了。”王夫人聽了道:“你們還不跟大嫂子道喜麼?”於是,眾人都向尤氏稱賀。王夫人又道:“我平時想著咱們大家都在一塊兒,只珍阿哥一個人在外頭,雖說轟轟烈烈,心里總免不得惦記。這一調可好了,縱然不能在家里,離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見面就容易了。”正說著,邢夫人聽見喜信,也從東院里過來向尤氏道喜,說道:“大老爺一時出不去,只盼望子弟們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樣。”說得也還大方,暗含著卻有些牢騷意味。
尤氏坐不住,托詞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寶釵往櫳翠庵來,王夫人留下李紈陪邢夫人說話。
卻說惜春自李紈等去後,自赴佛堂禮佛誦經。湘雲獨坐無聊,至梅花下徘徊賞玩一番,折了兩枝半開的,取古銅瓶注水供養,放在烏皮幾上。隨手取了一本《南華真經》,剛翻看幾頁,只聽背後有人說道:“有客來了!”回頭一看,卻是探春。
湘雲笑道:“你剛走了為什麼又回來?鬼鬼祟祟的嚇唬人。”
探春笑道:“你自己大驚小怪的,還怨人呢。”隨後尤氏和寶釵也進來了,湘雲道:“今兒可真難得,連大嫂子都到這里看花來了。”尤氏道:“這里梅花開得真好,到底你們有閒工夫培養。”又問道:“我們四姑娘呢?”湘雲道:“在那屋里做功課,也做了好一會,就快完了。”入畫連忙去回惜春,少時惜春課罷過來。尤氏問了好,惜春也回問了,彼此寒暄兩句,並無深談。寶釵笑道:“我們沒給四姑娘道喜,珍大爺調了范陽,就要北來了。”惜春冷冷的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麼相干!”探春道:“四妹妹總是這樣孤僻。”幸虧湘雲是個好說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陣,方混了過去。入畫見了尤氏,先請了安,又問奶奶這一向身子康健,哥兒回來都好罷?尤氏只說都好,又問他哥哥有信沒有?入畫回道:“我哥哥在營里,官長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總,這都是爺奶奶的恩典。”
尤氏點點頭,又笑對寶釵道:“人是要自己往上爬的,你看平兒從前在鳳辣子手底下,也就像避貓鼠兒似的。饒這麼樣,還挨過大耳瓜子。前兒到我那里辭行,換了那套衣服,臉上也發福了,誰能說他不是官太太呢?”寶釵道:“平兒那人,性情器量都是個載福的,一向熬得也夠了,很該讓他風光風光。”
湘雲道:“大嫂子,你如今什麼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幾個孫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兒沒有?”尤氏道:“我們急的就是這件事,比升官還要緊呢。看蓉兒媳婦那樣兒,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兒倒要尋個好郎中看看,若實在不能添養,只可給他們房下放人了。”又閒談了一會,方才出園坐車回去。
剛進了寧國府儀門,遇著賈蓉從海淀趕回,正在下馬,見尤氏車到,忙上前迎見。將面晤賈蘭所聞范陽之事,詳細述了一遍。
原來此事全由侯虎而起,從前安國公統率忠毅軍鎮守范陽,那時候侯虎正做他的中軍副將。自從安國公接任以後,歷年忠毅軍截曠銀兩,積存下來將及千萬,此項多由統兵大員侵吞入己。只安國公秉正堅持不收,交與中軍侯虎,命他悉數移交後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後來賄結朝貴,營求官位,俱取資於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陽,訪出此中實情,便要奏明根究。卻因發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連忙買通一個御史,嚴重的參了方政一本,說他私自派人圖畫山陵,形同不軌。這事卻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幾個名士去瞻仰東陵,揀那山景佳處畫了幾幅,若較起真來,罪名便就不校皇上因方政素負才望,從寬革了職,另簡施鏞接任。因此侯虎侵餉之事,便含糊過去了。
不久施鏞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狀子越發多了,又查出他做中軍的時候,曾向蘆台鹽商詐索了一批巨款。施鏞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變,一味替他遮蓋。那知聖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員查得明明白白,當時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著一位匡國公再三替他保奏,只從寬革職了事。那匡國公還對人說道:“那姓侯的也是專閫大員,若輕易便將他辦掉,未免有傷國體。
此端一開,將來連咱們的吃飯家伙都有點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成年之見,卻沒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權,如何便肯放手,當下就鼓動部下謀反。此人平日善於籠絡,一手拿著大元寶,一手捧著大紗帽,以為沒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們尚有天良,嘩噪不服,當時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營圍得像鐵桶似的,聲言要將他解往京師請罪。任他說好說歹,只當不聞。侯虎急了,想不出一點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荊這消息報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說施鏞是個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時,各節度中只有賈珍謀略素著,皇上聽他們說得有理,即時下了一道旨意,將賈珍調任范陽,施鏞調任襄南。並飭賈珍即赴新任,辦理善後。
這是范陽肇事經過的情形,尤氏聽賈蓉原原本本的說了。
見賈珍調近,上頭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卻因善後措手不易,也有幾分擔心。一天天只盼望賈珍到新任的來信,連過年家事,也無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賈珍到了范陽,即日將侯軍接收改編,並將那幾個持正將佐格外獎勵一番,居然軍心愛戴,地方平靖。賈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於家信中詳細敘述,即交折差帶到。尤氏賈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時,榮國府中李紈寶釵諸人正忙著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議事廳上。那寶釵更見忙碌,大小事都要過眼。有時剛到議事廳沒坐下,王夫人便打發人來找。有時剛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婦們又釘著腳跟追了來,請示這個,請示那個。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發愁,那東邊荒地又開墾了十之三四,包勇烏進忠等解來現款足夠用度,還有敷余。這兩年積攢下來,把前次抵押的兩串珠子也先後贖回,交與王夫人收管。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臘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柵欄一帶,熙來攘往,俱是買辦年貨的,各鋪戶擁擠不開。
除夕那晚,從鼓樓街直至正陽街,市面喧闐,燈火如晝,那炮仗直響了一夜,至天曉未絕。榮寧兩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辭歲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規矩,無庸細表。
賈赦、賈政、賈蘭、賈蓉五更起來,換了衣冠,入內朝賀。
賈蓉賈蘭回來,又給邢王二夫人和李紈寶釵等都磕了頭。王夫人見他們弟兄衣襟上各掛了一對黃緞繡龍荷包,笑道:“小哥兒們剛給了壓歲金銀錁子,你們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華宮曲宴賦詩。自尚侍以至中贊編檢,也有二十余人。賈蘭的詩典雅非常,最蒙宸賞。當下面加獎勵,又賞了松花石硯,上用湖筆徽墨,白玉雕螭筆洗,黃料花瓶內插紫藤天然如意。賈蘭從朝內謝恩回來,命小廝們捧著賜品,自己跟隨在後,給賈政王夫人和李紈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別的都還常見,只這個花瓶插著天然如意,真瞧著有趣。”賈政笑道:“我熬到尚書還夠不上這恩典,你們太便宜了。”隨後,內廷漱芳齋又傳了三天戲,賞大臣們入座聽戲,賈政賈蘭都在其內。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寶釵教給蕙哥兒行禮。緊接著又是請年酒、舉團拜,還帶著往來賀歲,著實忙了好幾天。
寶釵想起探春要賞花燈,也須趁早預備,過了破五,連忙打發人去接探春,卻等到初八那天方才來到。寶釵和李紈湘雲都趕到秋爽齋和探春見面,先說了一回閒話,然後大家商量布置燈節。探春道:“我以為你們早已動手了,敢則還是單等著我呢。”寶釵道:“也不是單留著等你,一則新年大家都沒空,二則怕做出來不合式,還得重罰一道工。”探春道:“這有什麼合式不合式的。頭一件先預備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綢絹,掂對顏色,那個做花瓣,那個配葉子。缺的顏色,還得零買點湊湊,或是買些素綢絹,用各種顏料現染,這東西用得最多。你們鶯兒專會配色,叫他做個總辦,再挑幾個伶俐的幫他。那銀絲只怕沒現成的,該用多少,也早些叫買辦買去。”寶釵道:“這兩種我已經預備下了,還有什麼呢?”探春道:“那樹上安的玻璃小燈,只怕也得現買,你預備了沒有?”寶釵道:“這倒忘了,回來就吩咐他們趕著辦去。就怕沒有現成的,還得定做,那就麻煩了。”探春道:“這玩意廠甸就有,若不夠,可以往作坊去齲”李紈道:“那些亭閣樓台以及橋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燈彩配配景。咱們舊庫里那年省親用過的,還存著不少,明天去找了出來。許有蛀壞了的,還得收拾呢。”寶釵道:“咱們庫存的,還沒有工夫去檢。前兒倒和珍大嫂子說起,他聽了也很高興,說那府里舊有的就不少,他一半天就找了送來。”
湘雲笑道:“你們說了關天也沒說到題眼,這園子這們大,若都布置起來那可太費事了,況且也來不及。我想只可檢合式的地段,又要適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們看那里好?”寶釵道:“綴錦閣就好,居高臨下,一眼都瞧見了。”
湘雲道:“既不能布置整個的園子,倒是不要都看見的好。依我的意思,只從沁芳亭布置到荇葉渚柳堤一帶,我們那天預備坐船,一路走著,看那花樹上的燈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
探春聽了先拍手道:“虧你想得周到,就是這麼著罷。二嫂子,你那里剪花的人若不夠,我多叫幾個丫頭來幫著。其余掛燈安花,都得要上樹,非找工匠們不可。咱們只辦這一段就得了。”當下說定了,便分頭辦起。
碧雲、素月、麝雲、憐雲、翠墨、翠縷以及一幫小丫頭們,都聚在怡紅院,有的剪彩綢,有的畫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擰合銀絲。只鶯兒最忙,說說這個,又教教那個,自己也要剪剪畫畫。那兩間屋里滿地下都是零綢碎絹,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兒瞧著好玩,也要幫他們剪弄。寶釵見了,忙將剪刀搶過來,說道:“你那會剪呢,奶子到那里去了,也不看著他。一會兒剪了手,又要哭了。”秋紋碧痕連忙走過去,哄著蕙哥兒到外頭去玩。蕙哥兒不肯去,秋紋道:“昨兒新下的小白兔兒,你還沒見呢!”這才跟他們去了。
忙中易過,離燈節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陸續齊了。新買的許多琉璃小燈以及兩府舊存的紗絹料絲各燈,也都一律收齊,便趕著傳齊工匠們從速安設。探春、寶釵、湘雲不時親去看看。
到元宵佳節,王夫人吩咐在內客廳擺家宴,也請了賈赦和邢夫人。賈赦自在東院里邀一班門客看燈鬧酒,別有他的樂趣。
邢夫人心里不大高興,只推病不來,倒是東府里尤氏和賈蓉夫婦都來了。那晚上內客廳擺了兩席,賈政王夫人領著探春、惜春、賈蓉、賈蘭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賈政道:“別破這個例罷,咱們還是照老太太在時一樣才對。”那邊一席是尤氏、李紈、寶釵、湘雲、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圓桌,以取團圓之意。席旁各有長幾,擺著壽山、福海凍石圍屏,玉堂富貴、四季長春各色鮮花盆景。又有雲龍寶鼎,焚著百和宮香。席間上的菜,有鹿尾、熊掌、狍肉、湯羊等品,都是年底下東邊帶來的。大家各嘗些異味,只惜春仍舊吃素。賈政向來誠訥寡言,眾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談笑,還虧蓉蘭弟兄揀些可說的說說。此時,廳上所掛玻璃彩穗宮燈,四面游廊罩棚掛著羊角、琉璃、戳紗、料絲各燈,俱已點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寶釵因賈政不喜戲曲雜耍各事,僅傳了女先兒二人說些吉祥書文,又彈了一套“燈月圓”。
酒至半席,便命小廝們將那些花爆煙火陸續燃放,也有金盤落月、八角帶燈、线穿牡丹、炮打襄陽種種名色。最後放的是煙火,中分數層,頭一層是重樓疊閣,遍綴華燈。第二層是一朵大蓮花,慢慢將花瓣展開,有無數蝴蝶從中飛出。第三層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兩個老頭兒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會落子,也會發笑,只不會說話。大家都說這兩屜有趣,那老頭兒是安著機關,還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麼放在里頭的?梅氏道:“前兒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煙火,賞一班近臣同看,那煙火里還有許多活喜鵲呢!還有一屜是四個小胖小子,打著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這個更希罕了。”說著,已放到第四層,是一副聯語“大富貴亦壽考,勖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煙火。
賈政看煙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見屏風上掛著兩個扁方紗燈,粘了許多紙條,像是燈謎,便走過去細看。原來那些燈謎多半是探春從家里做了帶來,寶釵、惜春、湘雲也各自湊了幾個。賈政看那一條是:授書老人,磨鏡年少,賤日淮陰,貴時潘姥。
寫著打草名蟲名各二。賈政想了一回,道:“後兩句大約是王孫、喜母,前兩句倒不好猜,我想一個是留師,一個是隱夫,可對不對?”探春忙應道:“正是。我們做了半天,被老爺一猜就猜著了。”又看底下一條,是一首七絕:
黃金台上夢春痕,無分紅顏近至尊。
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誰論。
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簾格。
賈政也想了一回道:“這句黃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畢寵,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頭句是郭榮,第三句是信都芳,那兩句都對了。”賈政道:“我倒忘了郭榮,實在是‘榮’字才切。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誰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雲姐姐湊成的。”又看那張紗燈上,也有一首七言絕句,是:
願為鞍馬替爺征,惆悵元宵月自明。
歌得新詞三變柳,吹寒清角在空城。
打《易經》、《詩經》、《書經》、《禮記》名一句賈政看了笑道:“這簡直是一首好詩。”又忙問:“是誰做的?”寶釵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罷。”賈政笑道:“我只知他會出兵打仗,還不料他有這種學問。恐怕三丫頭幫了忙呢。”寶釵笑道:“三妹妹豈止幫了這點小忙,還替他做了練兵大條陳。”探春不等寶釵說完,便道:“老爺別信他的話。”
賈政笑了一笑,又細看一回燈謎,笑道:“經書上我還有些把握,這《易經》是‘後脫之化,《詩經》是‘以望楚矣’,《尚書》《禮記》兩句是‘聲依永’,‘聲必揚’。”探春笑道:“老爺都猜對了。”賈政又看底下一條是:覺迷途其未遠,悟今是而昨非。
打四書一句。
笑道:“這不是‘請復之’麼?”探春也道:“是。”賈政站了半天,覺得微乏,便去歇息。
少時席散,眾人忙著往大觀園看燈。李紈寶釵讓著尤氏婆媳先行,尤氏不肯,於是大家隨便走去。出了上房,直至園門,一路上各色壁燈、掛燈、風燈照耀得通明如晝。走進園子,只見燈光燦爛,花影周遭,將近沁芳閘一帶白石欄干,遍綴大玻璃燈,望之如晶球錯落。樹上雜花都是裁綾剪絹堆成,那顏色淺綠深紅,配得十分嬌艷。每棵上又掛著無數琉璃小燈,如同一片繁星似的。那池中荷花蓮葉也是燈彩制成,還有幾只白鷺,眾人至沁芳亭上小坐。
亭上楣柱都掛著燈匾燈聯,六面橫楣遍懸戳紗料絲各燈,當中一盞大水晶燈,照著雕欄盡成銀色。探春道:“這虧得有些現成的,若都現買起來,可也得一筆錢呢。”李紈道:“我記得有許多水鳥燈,為什麼只用這幾盞?”寶釵道:“有些壞了的,有些本就做的不像。我只挑了這幾個,稍微點綴也夠了。”
湘雲道:“今兒也得找兩個會唱的湊湊熱鬧,才有意思。梨香院的班子可惜散了,咱們把女先兒叫來充充數兒罷。”李紈道:“咱們回來坐船去,那女先兒如何安頓呢?依我說,沒有他們倒清靜。”寶釵道:“今兒預備兩只船,就再多幾個人也容得下。”探春道:“到底有點絲弦歌唱,才引得起興會。咱們費了這麼大事,索性痛快的樂一樂。”說著,便命翠墨去叫女先兒。
尤氏道:“你們叨登的太大發了,老爺知道了又要說呢。”
探春笑道:“怕什麼!今兒是金吾不禁。”湘雲笑道:“我知道咱們三姑爺早晚要做五營提督的,怕什麼呢。”探春冷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五營提督有多麼大,也是人做的。”
一時李紋李綺同來了,和眾人相見。寶釵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早不了,總得在家里吃了團圓酒才能來,果然算著了。”
李紋道:“我等了綺妹妹一會兒,若不然,也早來了。”李綺道:“我們太太聽說這里看花燈,也高興要來,我想了一套話才擋住了。你們該怎麼謝我?”探春笑道:“那可來不得,若甄家伯母一來,太太必要親自來陪,我們都玩不成了。”李紈道:“今兒沒約邢妹妹和琴妹妹麼?”寶釵道:“早已請過了,只怕也在家里過節呢。”翠墨領著女先兒來到,寶釵便叫他們先至船上等候。又等了一會,邢岫煙方同著寶琴來了。湘雲笑道:“你們倒會拿時候,扣得這麼准。”寶琴道:“我那里道兒遠點,路上又趕上碴車,我比你們還心急呢。”李紈等正讓坐,探春道:“不用讓了,咱們就上船罷。”
於是,下了亭子,一路走去。那清溪瀉玉,映著月影燈光,只似銀河星渚。駕娘們撐著兩只棠木舫,已在岸旁候接。尤氏、李紈、探春、李紋、李綺、胡氏、梅氏坐了一只,各人都帶著丫頭,寶釵、寶琴、岫煙、惜春、湘雲也要上這只船,探春道:“這船人太多了,恐怕不穩。”只得另上那船,卻與女先兒同坐,正好調度他們彈唱。等丫頭們都上齊了,那船便慢慢開去。
看那岸上,繁花密葉,燦若三春,水月交輝,金波四射。
兩岸的樓台亭榭處處都有燈光花影,繁燈銜接似千百道金虬,直到遠處,疏疏密密,卻只似星辰縈絡。由花漵過去,度過峰腰橋,橋上也是一片燈光。那荇葉渚長堤上一帶柳樹,也有剪成嫩綠輕黃的細葉,宛如春前新柳;也有妝成淺紅淡白,似臨水桃花。樹梢上下,錯落燈光,把紅紅綠綠的顏色都烘托出來。
再看水中倒映著綠柳紅桃之影,與岸上花樹連成直线,只覺若離若合,疑是疑非。湘雲叫那兩個女先兒吹彈了幾套新曲,弦聲徐引,度水更清,說不盡的風光旖旎。
尤氏聽到好處,笑道:“我是最喜歡玩的,就是沒有這樣巧心思。今兒全仗著三妹妹的調度,連從前老太太三番五次帶著我們玩,都沒這回有趣呢。”李紋道:“三姐姐肚子里才學,這不過小試其端。若叫他做個男子,只怕在朝的大臣們沒一個比得上的。”探春道:“這是鬧著玩的,正經的我那成呢。”
李綺道:“玩的事也不容易,我們剛才走過工部街,看那衙門里點了無數的燈,無非是紗絹做的,畫些樓台人物,那有這麼雅致?”胡氏道:“聽說今年宮里頭也添了好些燈彩,有一種叫黃河九曲燈棚,人進去了都會迷了路,走不出來。可惜咱們見不著。”梅氏道:“那也無非是燈多罷了,我們學士公在世,也曾剪彩做花,在樹上點燈,請一般名士們宴會。大家都希罕得了不得,還做了許多詩。我那時候還小,不大記事,也那有這麼大的一片花林啊?”
李紈看著風景,聽那邊船上也說得很熱鬧。寶釵對湘雲道:“他們在那里會想出法子來玩,咱們這一來,也不輸給他們。”
湘雲道:“究竟他們占便宜,那里花樹是四時不斷的,咱們用人工剪裁,只可點綴眼前,這里頭便有仙凡之別。”寶琴道:“你們說些什麼?我都不懂。”惜春道:“你何必問他,無非是說夢話罷了。”邢岫煙道:“這有什麼難解的,那天降乩,不是說‘蘅霞珍重毋忘後約’麼!大概他們赴約去過了。”惜春道:“是色皆空,是空安知非色。不管什麼大觀園、會真園,我都是作平等觀的。”邢岫煙道:“就中只有妙玉經過一番慘劫,我想起來還替他傷心。如今可還是那個樣兒?”湘雲道:“他豐貌還是照舊,只那孤傲的性子卻差得多了,可見也是禁不起挫折的。”
又說了一回閒話,湘雲笑道:“放著燈月不賞,盡著說那些廢話做什麼。”拉著寶釵寶琴等到船頭去看,此時燈光漸淡,月色更明,照著花影柳陰一片溶溶漠漠。大家都有些寒意,湘雲瞅著寶釵道:“今兒可沒人替你添衣了!”寶釵欲言不言,意似淒黯。忽聽那船上尤氏高聲喚道:“寶二奶奶,夜深了,咱們也玩夠了,就此回去罷。”寶釵定了神,忙命駕娘們轉過舵,撐回沁芳閘畔,眾人都上了岸。先送尤氏出園,命人招呼車馬,一面打發了女先兒,又送岫煙寶琴由小門過梨香院那邊去,紋綺姊妹便都在李紈處住下。
寶釵獨自回至怡紅院,一路燈火漸熄,更顯得片月高塞。
想起湘雲之言,棖觸離情,如痴似醉。鶯兒上前替他卸妝,寶釵猛記寶玉帶來的駐顏丹,尚未分給他們,忙叫鶯兒取去,先給了他一顆,又把秋紋碧痕叫來,也分給了,並傳述寶玉的話。
秋紋碧痕都道:“我們跟麝月約好了的,如果老爺硬迫著我們出去,只可都拚著一死。麝月拚死跟二爺去,為的是二爺。我們倆勉強活著,服侍奶奶照料哥兒,也為的是二爺。如今麝月得了好處,把我們都忘了,奶奶下次若見著二爺,千萬把我們的心事代說了罷。”寶釵道:“你們一心為主,令人可敬。我想二爺早已知道的,不然,為什麼單帶仙丹給你們呢?他如今成了仙了,什麼事不明白。我上回在那里,林姑娘只說要把襲人度了去,把他氣得臉都黃了,我從來沒見他這麼氣過。”秋紋碧痕都道:“二爺本來就知道襲人的壞處,可是被他挾制住了,如今才算回過味來。”說罷,又謝了寶釵,各自就寢。
次日寶釵從王夫人處下來,忙至議事廳和李紈結算年節用賬。林之孝家的匆忙進來回道:“周姑爺打發人來,請三姑奶奶就回去,說是有要緊事呢。”李紈寶釵聽了,都不勝驚訝!
便同往秋爽齋來看探春,問是何事。不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