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回 奉親舍手規夢蝶莊 題真境敕賜蟠龍榜
話說王夫人吩咐丫環們,將內書房收拾出來給寶玉住,忙著安置床帳,又要寶釵搬過去替他做伴,寶釵不好意思的說道:“我也有了小孫子了,那是什麼樣兒?只叫鶯兒在那里服侍罷。”
此時賈政在躺椅上歪著,探春上前問道:“老爺此刻可還有什麼不舒服麼?”賈政道:“我全好了,比沒病的時候還好呢。”
寶玉又陪著談了一會,見賈政已愈,便又從懷中取出一顆丹藥,親自調化成水,服侍賈政吃了。王夫人問是何名,寶玉道:“這丹名叫‘丹華’,服下七日,便成了仙體,從此不會有病了。”王夫人道:“寶玉好容易回來了,可別就走!”寶玉笑道:“老爺大好了,寶玉才走呢。”又陪王夫人談些大荒山、太虛境以及天宮、地府各處情形,王夫人都是聞所未聞。隨後說到太虛幻境照樣的蓋了一所別墅,要接老爺太太去住住,賈政王夫人皆甚樂意。大家服侍賈政睡下。王夫人道:“寶玉也累了大半天,早些歇著去罷。”寶玉答應了,又道:“這往那里去呢?”探春拉著寶釵道:“我們給二哥哥帶路。”便引寶玉同至內書房。
那晚上,他們三人談了許多肺腑的話。探春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寶玉最好,寶玉把前前後後的籌劃都告訴與他,又重托他照顧家里。探春道:“二哥哥這話可多說了,這還用你囑咐麼?”談至三鼓,寶釵探春才各自回房就寢。
玉釧兒夜里起來走動,見寶玉屋里燈光尚亮,寶玉和鶯兒唧唧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大概寶釵那幾件特別的好處,一定都說給寶玉了。天亮時,鶯兒醒來,寶玉還替他蓋上紗被,說道:“這天氣早晚很涼,為什麼把被都打了?涼著了可怎麼好?”及至又睡一覺起來,卻不見寶玉,還以為他一早出去看花,忙至丁香林、海棠徑、葦蕩、荷亭各處尋找,那里有寶玉的影子?回至書房,見書架上有幾個錦匣,其中一匣較大,封得甚為嚴密,上有鵝黃簽子,寫的是“進上仙丹”四字。又有兩個小錦匣,沒有封固,打開看,各放著仙丹兩粒,上有紅簽,寫明給蘭侄伉儷、蕙兒夫婦。還有照樣兩匣,是送給賈珍和探春的。另有一大匣,寫明交給寶釵,內貯“尋夢香”約有百支。
鶯兒是認得的,忙捧去給寶釵看,說道:“二爺走了,這些東西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放下的。”
此進李紈、探春、惜春也剛起來,聽見了,忙都來這屋,問寶玉怎麼走的。鶯兒道:“早上我醒了,二爺還在屋里呢,等我起來,就沒見二爺,差不多整個園子都打到了。”探春又打發人去問門上小廝們,他們也不知道,連大門還沒有開。大家梳洗完了,同至上房,向賈政王夫人請早安,就便回明此事。
賈政正在屋內看書,聽見了不勝悵惘。王夫人道:“我昨兒晚上再三叮囑他不要就走,他許我等老爺大好了才走呢,怎麼一清早就走了?”寶釵道:“老爺不是大好了麼?他這話多半是雙關的罷。”探春道:“他還留下進上的仙丹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適,鬧出前朝紅丸的案子來,誰擔得起這沉重?”王夫人道:“他那丹藥,倒是萬無一失的。等蘭小子回來,遇便替他代奏。如今上頭還沒生皇太子,若吃下仙丹早生皇嗣,不是一件普天同慶的事麼?”
一時賈赦從儀鸞司公所下來,來看賈政。見賈政完全好了,大為驚異。賈政和他說起,寶玉此番回來專為救自己的,還淚流不止。賈赦想出許多話安慰賈政,又道:“可惜昨天上頭有差使,沒得來和他見面。”賈政留賈赦吃了午飯。飯後,一班門客,詹光、程日興等都從城內趕來,賈政和賈赦同至外客廳陪他們閒談。大家見賈政步履輕艦精神充足,不似病後形態,都道:“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任什麼郎中也做不到。”詹光道:“寶二爺超凡入道,還如此盡孝,真是難得!就算神仙傳上也找不出第二個呢。”賈赦道:“神仙分明是有的,那宋儒拘墟之見,凡眼前不大看見的,都硬說是虛妄。一幫年輕的人,並沒有宋儒的學問,也跟著胡言亂道,要推倒鬼神,更沒有道理了。”賈政道:“從前家里他們說什麼太虛幻境,我總不信。昨兒眼見寶玉回來,把我從死中救轉,這還能夠不信麼?”
正說著,小廝進來回道:“孫家二姑爺來了,求見二位老爺。”賈政忙搖頭道:“快擋駕罷。就說我在病中,不能見客,大老爺也沒有來。”原來孫紹祖那回犯罪,托賴賈蘭的面子從輕發落,仍舊與賈府絕少往來。此時舊債雖清,賈政還怕他借端訛詐,所以連忙推去不見。等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回道:“孫姑爺在大門上跪著,說他前月背過去,閻王判他受種種刑法,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來,提另換了一下,才放他還陽。如今想起從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只求見見二位老爺磕個頭,當面領罰,並沒有別的事。在門上磕了頭,又給奴才磕頭,央求替他再回一聲,老爺見他不見呢?”賈赦賈政聽了,又是一件希罕事,便吩咐請他進來。
只見孫紹祖穿一件石青半舊長褂,戴著一頂沒品級的官帽,走路也變得文靜了。一進客廳,搶幾步上前,向賈赦賈政磕響頭,把頭碰在地磚上咚咚的響,額蓋上都碰腫了。口中說道:“孫紹祖該死,求二位老爺重重的處罰!”賈赦賈政忙即扶起道:請姑爺坐下說話。孫紹祖再三不敢,說道:“紹祖是個罪人,那配再仰敘親誼?這回見了二位老爺,便入山誦經拜佛,懺悔自己的罪孽,追薦姑奶奶的冥福。”賈政道:“少年人誰能保得無過?你既知改悔,立志向善,以後還未可限量,不必過於自棄。”孫紹祖道:“姑奶奶那麼一個好人,生生的被紹祖蹂躪死了。紹祖恨不能此時將身寸斬,抵還他的苦處,還想什麼前程?”見賈赦等無話,便請安告退。賈赦送了他,又坐了一會,便坐車回城。
賈政回至上房,向王夫人、李紈、寶釵等說起孫紹祖換心事,王夫人道:“我小的時候看閒書,看到陸判官替人破肚子換心,以為是文人造出來的謠言,敢則真有這種事!”寶釵道:“二姐姐窩囊了一輩子,我在太慮幻境見著他,還憋著委屈、背地里擦眼抹淚的,姑爺就是變好了,也到不了一塊兒,那抵得他的苦處?”說著,剛好探春上來聽見了,笑道:“孫紹祖也有這麼一天?我聽了先痛快痛快!二姐姐那窩囊人,耳朵里那聽過這種事?還許嚇壞了呢。”那天太陽下去了,探春等還陪著賈政在園子里各處走走,賈政走了半天,也不覺累,比平常更見精神。
又過了兩天,李紈、寶釵、平兒和探春、惜春諸人見賈政痊愈,有的懸心家事,有的惦記孩子,有的因住在這里念佛不便,紛紛都要回去。王夫人見他們累了這些天,也不便再留,看著一隊車馬趕路回城而去。
自從李紈、寶釵住在西山,一切家事都交給梅氏和蘭香管理。他們妯娌二人,也照著上輩的規矩,每日會齊了,到議事廳上辦事。梅氏出自書香舊家,遇事但持大體。蘭香卻事事精核,凡是日行之事,必得將祖宗手上的老規矩和李紈寶釵近年辦過的樣子,仔細查對了,方才酌定辦法。那些家人媳婦們,起先打量二位少奶奶年輕,容易蒙混,經過幾件事,才覺得梅氏穩慎處不亞李紈,蘭香精細處卻更勝於寶釵。大家私下里議論了一番,說道:“都沒有一個好惹的,咱們寧可慎重點,別把幾輩子老臉丟了。”所以李紈寶釵去了多日,家中各事還是井井有條,什麼事也沒有積擱,到他們回來,可就省心多了。
寶釵算計日子,賈蕙祭岳事竣,數日內便可回京,未免日日懸盼。
不料另有廷寄,賞給賈蕙左都御史銜,欽差前往湖北查辦事件。倒是賈蘭先回京覆命,皇上即日召見,先問閱兵情形,賈蘭奏道:“論操練的情形,山東勝於河南,畿輔又勝於山東,可是自將佐以至士卒,咸知愛戴朝廷、拱衛國家,三省都是一樣的,這是最大的成效。”皇上又問到將材,賈蘭就所知的保舉了幾個。公事奏畢,又問到賈政近日身體如何,賈蘭道:“臣祖上月中旬患咳喘老病甚危,幸虧臣叔寶玉回來,用仙丹即時救愈,如今倒比先強劍”皇上降旨道:“這賈寶玉,朕從前就要召見登用,據說他出家去了。既是回來,你就傳旨給他,明天遞牌子候見罷。”賈蘭奏道:“臣叔寶玉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日早起便又離家去了。”皇上嘆道:“這樣人才不肯出來輔佐朝廷,真是可惜。難道朕側席求賢之意,還沒能盡其至誠麼?”賈蘭奏道:“臣叔寶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他深感皇上賜封之恩,留下金丹十粒,命臣弟蕙代進。說服了此丹,可保聖壽萬齡,皇嗣蕃衍。臣弟奉差未返,因此遲未上呈。”皇上聞知大喜,命將仙丹即日呈進。後來聖躬服了那丹,果然格外康強。賈蕙到京覆命之日,皇上問及寶玉居止蹤跡,賈蕙將玉帝賜居太虛幻境,元妃也在那里,都備細奏陳。皇上聽了,更為感念。不到一年,又誕生皇子,因此特下一道旨意,贈給寶玉太子太師,加封文妙嘉應公。此是後話。
卻說寶玉那天在西山別墅,用仙丹治好了賈政,次日趁鶯兒未醒,在園中逛了一遍,便駕雲直回太虛幻境。走至赤霞宮內院,侍女們回道:“老太太還沒起呢。”此時賈母剛醒,尚歪在炕上。知是寶玉回來,忙喚他進屋,問道:“你老爺好了沒有?”寶玉道:“我到家里,見老爺昏迷不醒,就嚇慌了。幸而心氣還好,先把娘娘給的‘奪命丹’灌下去,當時就醒過來,要起來坐著。晚上又把‘丹華丹’吃了,更顯著精神,據他們說,比沒病的時候還強呢,老太太放心罷。”賈母道:“你老爺那麼看不得你,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這往後該知道疼你了。”寶玉道:“老爺太太都要來給老太太拜壽呢。”賈母聽了更喜,又問道:“三丫頭、四丫頭都見著了沒有?”寶玉道:“這回倒巧,家里人都在那里,璉二哥也見著了。就是蘭兒蕙兒都出差去,一時還回不來呢。”說著,剛好鳳姐進來,聽見“璉二哥”三字,忙問道:“你又說璉二哥什麼?”寶玉道:“我這回家去,璉二哥和平嫂子都見著了。”鳳姐道:“他們問起我來沒有?”寶玉道:“大家都忙著老爺的病,那顧得說別的?”賈母道:“寶玉大遠的回來,讓他到房里歇歇去罷。”寶玉答應著,便即回身入園。
正值曉日初升,荷風送爽,一路看著園景,不覺已到了留春院。只有花陰繞檻,悄無人聲,心想,黛玉還沒起呢。及至進房一看,卻已在窗下梳頭,寶玉躡手躡腳的走到黛玉身後,從鏡子里露出臉來向黛玉一笑。黛玉也在鏡子里瞅他一眼,道:“老爺好了麼?”寶玉點點頭,黛玉又道:“昨兒晚上寶丫頭陪你沒有?”寶玉笑道:“有個人陪我,你猜不著。”黛玉笑道:“怎麼猜不著?一定是他叫鶯兒陪你。”寶玉笑道:“偏不是。”黛玉笑道:“你敢說不是?那寶丫頭的小心眼,還瞞得了我麼?”寶玉道:“怎見得不是秋紋碧痕?”黛玉道:“他們不會都跟到西山去的。”當下晴雯紫鵑服侍黛玉梳洗,寶玉斜坐在鏡台邊瞧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問道:“你前兒往警幻那里去了那麼大半天,到底為的是什麼事?我見你神不守舍的樣子,也不高興問你。”寶玉道:“我和警幻商量,要奏請玉帝把‘太虛幻境’改名‘太虛真境’,就在他那里做了一篇奏疏,怎麼不要半天工夫?”黛玉道:“你要改這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寶玉道:“這‘幻’字是佛家的名詞,我們道家只講的一個‘真’字。有的說‘葆真’,有的說‘養真’,有的說‘歸真‘,自始至終都不外此,所以修道的,男的叫做‘真人’,女的叫做‘真妃’。這里都是仙界中人,與佛界無涉,自以改名為妥。”黛玉道:“非真非幻即幻即真,這一字何必深辨?倒是各司的名兒,說著怪難聽的,實際上又不是那麼回事,為什麼不改了呢?”寶玉道:“那天我們也商量到這里,把各司名都另擬了,一起奏上去。若是准了,那些對聯也得另做,只可請你們幫忙了。”黛玉道:“你盡忙這些不相干的事,老太太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你不忙活著辦還等誰呢?”寶玉道:“前兒和鳳姐姐商議,他說老太太最喜歡熱鬧的,若把兒子、媳婦、孫子、孫子媳婦、重孫子、重孫子媳婦,還有女兒、女婿、孫女兒、孫女婿,搭上滴里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子、外孫女兒,一對一對都湊齊了,一嘟嚕一串兒的都來上壽,他老人家必定高興的。我想他這話很有理,打算把家里和外頭的都請了來,做個團圓大會。昨兒把尋夢香帶了去,都交給寶姐姐了。”黛玉道:“誰來誰不來,也得有個大譜,好給他們預備住的地方。”寶玉道:“老爺、太太、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都提另蓋了房子,剩下的只可臨時勻對,到那幾天再說罷。”
一時黛玉妝罷,便自往賈母處。寶玉叫晴雯拿出門的衣服換了,忙即赴元妃宮中請見。先謝了賜丹,隨將賈政病危服丹獲愈各情形詳細奏明,元妃自甚欣慰。寶玉又說起留丹進上,深慮上頭也似賈政遲疑不服。元妃道:“皇上平時諸事很有決斷的,這層倒無須過慮。”寶玉回來,又往園子里看視工程。
那夢蝶山莊已建築過半,其余各處也有砌牆的、也有繕頂的、也有剛在扎定地基的,從這天起,又催著工匠們晝夜趕做,自己和湘蓮、成璧、秦锺諸人,不時到工監視。
到底神工鬼斧,迅速殊常,不多時便一律竣工。那一帶杏林中,臨著溪水,有三四十間房屋,取名春雨山村,是預備李紈住的;山坡底下一處坐落,那亭台廊榭,都是順著山勢高高下下蓋的,前後遍種紅梨花,乃是預備探春住的鏡春閣。由鏡春閣往東,經過舊月,那里梅花最多,在梅花林中,添蓋了一所小巧庵院,是預備惜春住的妙香居。工程齊了,又趕著布置家具鋪墊及一切陳設。黛玉鳳姐及眾姐妹也同去看了一回,莫不贊美,寶玉方才放心。
那警幻請改“太虛真境”的奏疏,已由玉帝批准發下,另頒給“太虛真境”四字御書橫額。警幻送來給寶玉看了,便忙著修飾牌坊、鈎勒御書,並將各司匾聯同時更換。真是情天福海,氣象一新。
在賈母壽辰前十天,林如海夫婦便從天都來了,仍在絳珠宮住下。原來賈夫人惦念黛玉,借著祝壽為名,攛掇林如海在天曹請了一個月的假。黛玉先得了信,連忙收拾房屋,隨即預備迎候,也趕碌了好幾日。剛剛安置妥了,又要同寶玉往西山,去迎接賈政王夫人。
那天,賈政王夫人坐了轎,從西山別墅出來,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見原野迷漫、風煙迢遞,漸近太虛真境。看那溪光搖碧、山色渲青,比京師西郊風景更勝。正在轎中賞玩,忽見一行垂柳、兩扇柴門,上有“夢蝶山莊”橫匾,轎子抬了進去。
順著那石子甬路,繞過了丁香林、海棠徑,宛然就是西山別墅的景致。心中疑惑道:怎麼抬了半天,倒抬回家了?又走過桃蹊竹橋,直至薔薇花障的月亮門,越瞧越像。
一時抬至大客廳前,便止了轎。賈政王夫人下轎進去,從外書房以至上房,連家具陳設都和家里一樣。玉釧兒、繡鸞、繡鳳先已來了,從耳房里迎了出來,緊跟著又是周姨娘和寶玉黛玉迎出,王夫人道:“我們不是往太虛真境去麼?怎麼還在家里?”寶玉道:“這里就是太虛真境。”王夫人道:“我不信,太虛真境怎會和家里一樣?”黛玉笑道:“這是寶二爺怕老爺太太想家,仿著西山別墅一模一樣布置的。”賈政笑道:“這倒難為他,只是太費了。其實那西山別墅,也不是我出的圖樣。”寶玉道:“我看那圖樣就很好,又要疏密得宜,又要有些野趣,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樣子。”賈政問老太太在那里住著,寶玉道:“老太太住在正院里。從這里小門通過去,是會真園,出了園子才是正院,有好一段路哪。老爺歇一會,上老太太那里,還是坐轎子去罷。”賈政道:“我想到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住得這麼遠,來去就不方便了。”黛玉道:“上房院還有房子,老爺願意住在那邊,也是現成的。”王夫人笑道:“比西山到咱們府里就近得多了,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咕噔咕噔的,且不到呢。”寶玉又道:“老爺在這里若嫌悶的慌,明天把詹子亮打了來,好陪著下下棋。”賈政道:“我聽說他有兩口癮,可是瞞著人;若來這里,恐怕不大方便。”
寶玉道:“那倒沒關系,到了這里,自然就不想抽了。”又回道:“寶玉這兩天要到豐都接爺爺去,為等著老爺來,還沒有走。這打算明天就去,老爺可有話帶去麼?”賈政道:“你爺爺若到這里來,眼前就要見面,別的話不用說了。萬一不肯來,我還要到那里去一趟哪。”一時擺上飯,寶黛二人服侍賈政王夫人吃了,又預備轎子,送賈政王夫人至賈母處。
賈母見了大喜道:“我算著你們該來了。前個月老爺那場病,把我差點急壞,這一來可真要樂一樂了。”賈政夫婦正陪著賈母說話,侍女們回道:“姑老爺、姑太太來了。”原來林如海聽說賈政到了,和賈夫人趕來相見。他們郎舅本就說得來,久別重逢,不免有許多款敘,賈夫人也拉著王夫人絮談不斷。
先謝了照應黛玉,王夫人微有愧色,含笑道:“如今是我們家的人了,親家太太還客氣什麼?”那天在賈母處談得甚久,賈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擺飯。吃完了,王夫人陪賈母稍談家務;賈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如海卻同賈政坐轎子至夢蝶山莊,談些別後情事,又下了兩盤大棋,一直流連至晚方回絳珠宮去。
寶黛二人卻忙著同鳳姐尤二姐等料理慶壽的事。晚上消停了,同到賈母處請晚安,正趕上寶釵帶著鶯兒、秋紋、碧痕來了。在上屋遇著,說了一回話,方同回留春院。黛玉問道:“他們來的是那幾個?那天才來呢?”寶釵道:“四丫頭和雲兒明兒晚上准來,大嫂子要等著蘭兒夫婦呢,就是蕙兒和他媳婦也得等請下假來,說不定那天。”寶玉道:“三妹妹來得了麼?”寶釵道:“我昨兒見三妹妹,他還說一准來。他們有地面上的事,就來也要扣准了日子,這兩天不會來的。”黛玉道:“老太太的意思,都要配成一對一對的。璉二哥和平兒,你給了香沒有?”寶釵道:“這意思我和平兒提過,連巧姐和他姑爺都給了,還給了蟠大哥和二姐夫。”黛玉道:“二姐夫那種人,你還去招惹他,不是沒事找事麼?”寶釵道:“你那里知道,二姐夫被閻王捉了去,提另換個心,如今變了一個人了。那天去見老爺,把頭都磕腫了。我倒覺得他可憐,叫我哥哥去給他的。若是從前的孫紹祖,我怎麼敢呢?”寶玉“撲嗤”一笑道:“你們可知道他是怎麼變的?”黛玉笑道:“你這麼說,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了。為什麼不告訴二姐姐?叫他痛快痛快。”
寶玉道:“我那天不說過了麼,總有一天替他出這口悶氣,只沒得明說。你別看二姐姐那麼怨命,若和他明說要挖心破肚,只怕他還舍不得呢。”
黛玉道:“閒話少說。到底老太太生日那天,在那里坐席?”寶玉道:“今天就為這個和柳二哥、秦鯨卿商議了半天,如今決定在正殿上設壽席;護春堂、結霞山館兩處款待那些仙女;咱們家宴,人也不少,只可把函萬閣四面簾扇都卸下來,在那里唱戲擺席。”寶釵道:“大老爺、大太太還要來呢,你可想著安頓住房。別等臨時騰挪不出,惹出閒話來,大太太可不是好對付的。”寶玉道:“這正院東邊,還有一大所五六十間房子,那還不夠住麼?”黛玉道:“那也得先去看看短什麼不短。”寶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和鳳姐姐去看看罷。”
寶釵詫異道:“你又要到那里去?”寶玉道:“我往豐都接爺爺去。老太太說,老爺要來了,一定要去見爺爺,不如把爺爺請了來,大家在這里見罷。”寶釵笑道:“這一來連老太太也配成雙壽,可真是十全了。”
那晚寶玉因來日啟行,早些收拾睡下。一宿無話。次日天剛亮,寶玉忙即起來。見了賈母和賈政、王夫人,各有一番囑咐,即帶著秦鍾、潘又安,同往豐都。
誰知寶玉剛走,賈珠已到,他也因賈母花甲再周大慶,趕來祝壽的。聽說賈政、王夫人都在這里,忙至夢蝶山莊來請安。
王夫人見了他,又是驚訝,又是傷感,摟著賈珠哭了一陣。賈政雖也悲傷,卻還撐得住,細問別後情事,知賈珠和寶玉同在司文院,轉為欣慰。賈珠問知賈政此番病危獲愈,不禁潸然淚下道:“珠兒就不如寶兄弟,還能夠回去服侍一常”黛玉鳳姐忙打發人,在春雨山村安置床帳,請賈珠住下。
這幾天,赤霞宮中連日都有人來到。先是惜春湘雲同來,惜春住在妙香居,卻每日多在妙玉處深談,湘雲仍隨林成璧住在外院,有時至妙香居,和惜春談至夜深,即在那里下榻。緊接著,又是賈璉平兒帶著茝哥兒兄妹、巧姐兒夫婦都來了,虧得鳳姐住的那院還有十幾間閒房,對付著也還夠祝賈璉見了鳳姐、尤二姐,都是經過死生離別,各有一番悲傷撫慰。先還怯著鳳姐,不敢多和尤二姐說話,倒是鳳姐格外體貼,有時催他到二姐兒房里去,有時躲個空兒,讓他們親熱私談。這也是賈璉想不到的。平兒幾次想來瞧鳳姐,這回才得如願。他本是鳳姐心腹,自有許多梯己話要說。鳳姐見了巧姐兒,更是心肝肉兒的哭成一片。哭完了,又問長問短,還替姐兒委屈,那鄉下人的日子,虧你怎麼過的。及見姑爺美秀文雅,卻甚為稱意。
說他和秦鍾當日有些相仿,正合上“丈母娘疼女婿”那句俗語了。
寶玉趕到豐都榮國府,見了祖爺爺、祖奶奶,問答了許多話。得空方向賈代善說到來迎之意。又千爺爺、萬爺爺的央及,才把代善說動,答應和他同來。究竟國公爺的排場,動個身是不容易的。及至他祖孫二人來至赤霞宮,其時賈赦、邢夫人、李紈、賈蘭夫婦、賈蕙夫婦已都到了。賈赦還帶了賈琮夫婦,賈蘭帶了賈權夫婦和樞哥兒、梅姐兒,賈蕙也帶了楨哥兒,又有奶子、丫環們跟著照料。會真園中,只見來來去去挨挨擠擠的都是人。
那天賈代善到了,即同寶玉至賈母上房,賈母笑道:“到底玉兒能干,把你爺爺也鼓搗來了。”代善道:“我本不想來的,擱不住他爺爺長、爺爺短的軟磨,還和我撒嬌,說爺爺上回答應我的,怎麼又不算了?這麼大了,還像一個孩子!”賈母道:“他也做了爺爺了,那珠兒眼看就要做祖爺爺了,咱們不成老妖精了麼?”一時賈政、王夫人聽見賈代善來了,忙來叩見;賈赦、邢夫人帶著賈琮、趙氏,緊跟著也來了。隨後,又是賈璉、鳳姐、尤二姐、平兒帶著茝哥兒、順姐兒,又是賈珠李紈帶著賈蘭、梅氏及賈權、楊氏、樞哥兒、梅姐兒,又是寶釵黛玉帶著賈蕙、蘭香及楨哥兒,都是一串一串的。一起拜完了,又是一起。這些人都拜了,方是迎春、惜春、湘雲、香菱、尤三姐諸姊妹和巧姐夫婦,差不多擠滿了這幾間屋子。眼花瞭亂,分不清誰是誰。賈母看著甚覺有趣,笑向賈代善道:“我頭幾年在家里,近幾年在這里,從沒有這麼熱鬧過!到底你國公爺的福氣比我大,一來就趕上了。”代善笑道:“我在那邊府里服侍老人家,自己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想不到一到這里,登時就變老了,連曾孫、元孫也都見了。”當時又命賈赦賈政坐下,問些朝局、家務。
正在說話,侍女們進來回寶玉道:“外頭有兩位客,一位姓薛,一位姓孫。”賈代善問是誰,寶玉回道:“這薛文起是孫子的表兄,又是內兄;那姓孫的便是二姐夫。”賈政道:“他們怎麼也到這里來了?”寶玉道:“想必也是來拜壽的。”
賈政吩咐道:“寶玉,你出去招呼他們,若要見我和大老爺,只說陪著爺爺說話,過天再見罷了。”寶玉答應“是”,即至前院,讓薛孫二人在西配殿坐下。薛蟠和寶玉本是至好弟兄,歡然握敘道:“寶兄弟,我得罰你!你既家去,為什麼不和我見見面?”寶玉道:“那時候我們老爺正病著,那顧得呢?”
又問新大嫂子怎麼沒來,薛蟠道:“他倒是要來的,帶著那麼大的肚子,不是累贅麼?我說算了罷,別到這里來現眼啦。”
那孫紹祖卻非常拘謹。大家說了一回話,只是各人說各人的,總說不到一塊兒。
隨後柳湘蓮知薛蟠來到,連忙趕來相見。薛蟠一見湘蓮,即搶步上前磕下頭去,說道:“我的二太爺,這可見著你了。”
湘蓮忙將他拉起,彼此談笑正歡。寶玉便抽空進去趕著告訴黛玉,叫他通知香菱,好替薛蟠安頓。一面吩咐侍女們收拾前院耳房,留孫紹祖住下。又尋賈珠閒談一回,同至園中款客、設宴,各處都看了一遍,有些布置不合適的,又督著侍女們重新挪過。剛走到護春堂,迎面遇著秦鍾,寶玉問道:“秦兄弟,薛大傻子來了,在前院呢,你們見著了沒有?”秦鍾詫異道:“他怎麼來的?我不但不知道,真是想不到的!”寶玉笑道:“你去問他罷。”秦鍾剛要走,寶玉又叫住他,說道:“雨花庵的話,你千萬別跟他說,他那人沉不住氣的。”秦鍾笑道:“這個我還不知道麼?”說著,便匆匆去了。這里寶玉一直忙到天黑,方同賈珠往賈母上房去。
那天晚上因賈代善初到,在正殿上開了幾席家宴,雖不免大家拘束,究竟五世同堂,闔家歡聚,也是很難得的盛事。席間行那擊鼓催花的令,哄著賈代善、賈母喝了幾杯。賈政不大喝酒,只可勉強說個笑話,招得那幫丫頭們呼姐姐、喚妹妹,都到屏風後頭來聽老爺說笑話。聽到中間,大家要笑又不敢笑,只拿手巾捂住嘴。席散後,賈赦、賈政、林如海和小弟兄們見賈代善、賈母高興,都在上房陪著說笑,女眷們卻陪邢夫人、王夫人、賈夫人在西屋坐著,直至夜深。林如海、賈夫人先走了,賈珠、寶玉又送賈政、王夫人至夢蝶山莊,方一路回園。
寶玉回至留春院,也很乏了,看著晴雯、紫鵑替釵黛卸妝,一面閒談算計內外人數,俱已到齊,只探春夫婦未到,不免著急,道:“別是三妹妹有事來不了罷?怎麼也不給個信呢?”
寶釵道:“三丫頭那人決不肯落包涵的。就是三妹夫來不了,他也要一個人趕了來。只怕地面上出了什麼要緊事,那就說不定了。”黛玉道:“他這時候還沒有信,十有八九是要來的,你急的什麼?”不知探春來與不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