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靜靜地坐在木桶里,讓溫熱的水蔓延過全身的每一寸肌膚。
是真的有些累了呢。
那個新奴隸,還真是挺難纏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潛入水中,把頭靠在膝蓋上,在水中載沉載浮。
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之一,宛如嬰兒沉睡於母體,感受到水波的輕輕搖曳,慢慢地帶走深入骨髓的疲倦。
怎麼會這樣呢?
十幾年的調教師生涯讓他深信童年被養父侵犯的經歷絕對會造成羽嚴重的心理陰影,左思右想也覺得自己挑選羽的養父作突破口沒有做錯呀。
突然經歷喪母的傷痛,養父就是羽唯一的親人,卻被至親背叛、傷害,這痛苦必定非常人所能忍受。
從羽的自述來看,這的確是他長達十年的執念,為什麼會在一朝之內看破?
得知自己被愛恨糾纏、身心備受折磨,而對方卻完全不在乎你,生活得那麼快樂,一般說來只會讓人更加沮喪,被嫉妒和仇恨煎熬得幾欲發狂,為什麼羽竟會突然放手,不再痴迷?
真是個很奇怪的人呢。
當然了,放過別人就等於放過自己,這句漂亮的話誰都會說,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忍還真沒見過幾個。
經過了大悲大喜,被傷心的火細細烤過,才會知道能果斷放手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佛家講在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六識深處,還有第七識末那識,即人的自我意識,以及第八識阿賴耶識,即如來藏。
如果說阿賴耶識是我們清淨自在永恒常在的真如本性,那麼末那識就代表著我們為世事所汙的痴迷與執著,由此誕生出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等人生諸苦,如能看破,那已經接近涅磐了。
傳說,這紛紛擾擾的物質世界不過梵天的一個夢。
一旦梵天清醒過來,這世界便將歸於寂滅。
傳說,這無常變換的世事不過是因陀羅大神的一張網,一切有情眾生都粘附在這張網上。
可憐的人類便象墜入蛛網的昆蟲,再怎樣掙扎也無能為力,只能慢慢地看著生命漸漸枯萎。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無非緣起緣滅。
這層層無盡的因陀羅網便是緣起,蘊含著世間的一切悲苦與寂寞。
近乎死亡的窒息快感如閃電般掠過全身,忍猛地探出頭,黑發揚起一串水珠。
他精疲力盡地搭在木桶邊緣,肩部以上浮出水面,慢慢地調勻呼吸,對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微笑。
不,他不認為羽有這樣的智慧。
看破?若真的能看破,這世間都會隨著梵天的清醒而化為烏有。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不,更准確地說,究竟是什麼人,能讓羽擺脫過去,欣然放手?
吉野茂是羽的養父,是他十歲以前心目中的完美父親,那麼最大的可能是羽已經找到了他的真正父親,才能代替吉野茂的地位。
但忍並不認為淺見平一郎就是這個人。
親身父親並不等於羽心中的真正父親,這是兩回事。
“我也沒有辦法把淺見平一郎怎麼樣,甚至母親重新活過來,也不可能把他怎麼樣,因為那是母親愛的男人。”
“這財產我不偷不搶,別人送給我,我接受。”
從這些淡漠的表達來看,羽就算原諒了淺見平一郎,對他也沒有什麼好感和親情。
那麼,是誰占據了吉野茂的位置,成為羽心中的父親呢?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可能,即羽雖在親情上留下了遺憾,卻從其他人身上找到了新的寄托,才有勇氣告別過去,專心去營建自己的幸福。
種種跡象顯示,這種可能性極大。
“你怎麼知道沒有人愛我?”說這句話時他那略帶著悲哀的幸福表情真能看得人發狂。
雖然調查資料顯示出羽並沒有情侶、親人、和密友。
在調教初期,忍也確實感覺到那具身體對情欲的陌生。
但忍堅信,一定有這麼個人存在,這就是羽的精神支柱,支持著他能夠笑對過往,也支持著他撐到現在。
也許,他正盼著這個人來救他吧。
忍冷冷地笑了。
如果是這樣,他遲早會意識到這想法有多天真。
這世界,誰又會是誰的神?
那麼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找出這個人,幫羽打碎神像,幫他清醒一下。
That’s all.
忍抹了一把臉,拖過旁邊的移動茶幾,在浴巾上拭干了手,隨手在便箋上寫下幾個字:
真正的父親?
新的精神寄托?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陷入了沉思。
也許……兩者兼有?
那也無所謂,只是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和心力而已。
占據了外部環境的絕對優勢,他不覺得這會是問題。
忍笑了笑,再度潛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