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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霧淒迷。
天地間仿佛有風,伸出手臂,可以清晰地感知五指間空氣的流動。
羽嘆了口氣。
又是同樣一個詭異的夢境,又是同樣一個他急於逃避的幻象。
黯淡的舞台,蒼白的聚光燈,飛舞的皮鞭,有誰在哭泣?
鞭子如同靈蛇般躍動,跳躍的青銅面具在黑暗中浮沉,前額四菱形的武田家徽被奇異而陰郁的微光映照,閃動如鬼魅。
那帶著青銅面具的男子驀然欺身向前,整個身形從陰影中凸現,仿佛畫中的妖魔突然脫離了紙卷,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
那樣熟悉的眼神,是誰?是誰?
羽轉身欲逃,卻完全邁不動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男人向他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形遮擋住所有的光线……
羽流著冷汗從夢中驚醒,重重地喘著氣,這個夢他不是第一次做,但這次卻顯得異常清晰。
每一個細節都如此纖毫畢現,幾乎像是真實發生的事件。
就連揮鞭擊中自己下體的疼痛,都強烈分明得宛如現實。
“這里有一道很清晰的鞭痕。”
他想起忍曾逼使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撥開體毛,那里確實有一條極淡極淡的白色痕跡。
那……的的確確很象一道多年前留下的鞭痕。
那麼這到底是真實?是夢境?
如果是真實,為何他全然沒有印象?
如果是夢境,為何確有鞭痕存在?
在這漆黑的夜里,他突然感覺很冷,很冷。
那個布景拙劣的舞台,豈非正是他少年時就讀的寄宿學校那間破敗的禮堂?
櫻之吹雪,豈非正是事故發生前,一家三口去東京觀看的歌舞伎演出?
那是他們一家享受的最後一次天倫之樂。
劇中講述兵敗絕望的武田勝賴,發現妹妹松姬竟然企圖投奔情郎,也就是自己的仇人織田信忠,於是把她縛在櫻花樹上,斥責她忘卻家族大義所在,被情欲衝昏了頭腦。
羽還記得觀看這一幕時父親坐立不安的樣子,他原本以為是名伶鶴川的表演太過傳神,現在想來,大約是父親借這一幕勸說母親珍惜這個家吧?
可惜,一切還是無可挽回地發生了。
於是慈愛的父親變成了冷酷的暴君,溫馨的家變成了冰冷的寄宿學校,華麗的東京大舞台演變成了狹小昏暗的學校禮堂……
他的人生,從此徹底顛覆。
無數碎片在羽的腦海中掠過,孤獨、絕望、被忽視的悲傷、被侵犯的痛苦……忍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些話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盡管理智告訴自己一切已經過去,他也准備好了瀟灑放手,重新開始,然而即使剜除腐肉,那種連皮帶肉活生生撕扯下來的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
所幸他性格堅韌卓絕,幾番起伏,終可強壓下去,笑著面對咄咄逼人的調教師。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只要還能微笑,就絕不能在外人面前哭泣,只因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有義務為你拭去眼淚。
何況他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冷酷的調教師,暴露出自身的軟弱非但引不起任何同情和憐憫,反而會招致更猛烈的攻擊和羞辱,直至被徹底擊潰。
基於同樣的原因,他才能面對忍的激將,強忍住絕不吐露清孝的名字。
直覺告訴他,調教師知道得越少,自己就會越安全。
那些溫暖與柔情,他拒絕與任何人分享,一如內心深處的傷痛,他也只會在寂靜無人的深夜,獨自一人輕輕舔舐。
也許,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有經歷過淚水的洗禮,人才能變得更加堅強。
所以如果這噩夢真蘊含著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他寧可自己想起來,好過被調教師惡意揭破。
就算最終能解開心結,也像沒有施麻醉藥直接做手術,那種血淋淋的滋味他實在不想嘗試第二次。
在幽暗的陰影和蒼白的聚光燈之間躍動的青銅面具,面具下那仿佛極熟悉又象極陌生的眼神……
羽只覺頭痛欲裂,好像頭腦被人用利斧劈開,在那詭異的青銅面具下,似乎有種悲慘的命運正等待著他,只待他揭開,便會將他無情的吞噬。
面具上武田家的割菱家徽在淒冷的光线下時隱時現,帶著挑逗,也帶著恐嚇。
他想揭開,可是又不敢,從未有過的軟弱和矛盾攫住了他的心。
也許,也許他不必那麼急?
“是啊,你應該好好休息,不要把自己逼迫太甚。”有人在耳旁輕輕安慰著他,帶著令人安心的奇特力量。
“睡吧,不要擔心。你還有擁有很多東西,你有清孝,還有我。”那聲音在喃喃細語,低沉而又柔和,令他不自覺地闔上了眼睛。
“是的,我應該好好睡一覺,有充足的精力和體力,才能撐下去。”他在心里說著,“謝謝你。你是山下老師麼?”這其實是他早已肯定的事實,但不知為什麼,就想從對方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
那人似乎在輕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快睡吧,不要想那麼多了。我是你的朋友,一個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人。”
這回答令他寬慰地一笑,聽著自己平穩有力的心跳,他漸漸沉入了夢鄉,並不知道幾乎在同一時間,忍對著大屏幕上自己的影像連開了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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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時候人因為種種原因而忘記的一些經歷,會以潛意識的形式出現在夢境里,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夢境並非現實經歷的真實再現,而經過一定的扭曲和改裝。
比如一個心理醫生夢見在街上看見兩母女,女兒是個病人,真實情況是他的一個女病人向他抱怨母親反對她繼續來醫生這里治療。
弗洛伊德曾經就夢的來源和改裝寫過一本《夢的解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看看。
在這篇文里面,羽做的夢也不是真實經歷的原裝再現,而是多個令他痛苦的經歷的集中重組,包括寄宿學校的孤獨,養父的背叛,等等。
不知道這樣解釋大家能明白麼?
其實催眠也存在扭曲現實的情況,原因可能是催眠師技術不到家引發誤導,也可能是有意為之,故意強加一段不存在的記憶。
所以警方會利用催眠技術尋找线索,但催眠而來的信息不能作為法庭上出示的證詞,也就是說,法律上並不能作為可靠有力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