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繃的繩子驟然斷開,方學漸立時無力可持,身子虛浮,急往下墜。
他大喝一聲,勁隨意走,手臂一長,掌中的斷繩猛地向上揮出,啪地一聲,鞭梢抽在懸崖邊緣,他借力騰空而起,又躍到山崖口。
方學漸趁著身子下落之際,猛吸一口長氣,長袍迎風鼓蕩,內力澎湃如潮,在周身經絡間奔流不息,手中的繩索再次揮出,抽在崖頂山岩之上,火花飛濺,打出一條五尺長的鞭痕,身子呼地竄起三丈多高。
袁紫衣不料他反應如此迅捷,內力之強更是超出想象,見他身在半空,正是偷襲的大好機會,手腕一抖,掌中的匕首閃電飛出,直射方學漸的面門,腳尖在岩石上一點,身子撲出,緊跟匕首之後,一招“中宮直進”,右腿前伸,踢向他的小腹。
方學漸的臨陣經驗不夠豐富,身子沉沉下落,被她上下一陣夾攻,登時鬧了個手忙腳亂,側頭避開射來的匕首,小腹之上傳來一陣鑽心劇痛,已然被她踢了一腳,身子再次朝山岡外飛去。
耳邊的龍嘯天突然大笑起來:“哈哈,袁紫衣,你看看自己的腿,被‘姹紫嫣紅’咬了你還有命嗎?賊婆娘,枉你聰明一世,最後還不是死在我的手里!”
方學漸原本就猜測這對夫妻有問題,此時聽他如此一說,更證實了心中的想法,那“姹紫嫣紅”既然已在袁紫衣的腿上,自己的脖子自然有了安全保證,暗中舒了口氣。
他右手一提,把繩頭拉起八尺,掌中的繩索登時長達兩丈,正待揮出,忽覺有人在自己的兩個肩頭撐了一下,猛然覺出大事不好,頭頂跟著一下劇痛,被人拍了一掌,腦中嗡的一聲,差點暈厥過去,平飛的身子登時直直地往下跌落。
他微一抬眼,看見兩只空蕩蕩的褲管,灌滿了山風,習習聲響,正飛過自己的頭頂,朝山岡上飄去。
方學漸只覺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腦子陡地一清,繩索用力甩出,使一招“風卷殘雲”,繩子在空中舞出一個奇怪的形狀,如蛇般飛竄上去。
手上一沉,方學漸知道已圈住了那人的褲管,心中苦澀,品味不出是喜還是悲,只想找個沒人的角落號哭一場,但人在半空,全然做不了主,身子如一根用滿弓放出去的利箭,急速地往下墜落。
頭上很快響起了龍嘯天的一聲驚呼,憤怒、慌亂而淒厲,張狂的叫聲在山崖間飄搖、回蕩,很快被撲面而來的狂風割成千萬碎片,連同身子,被一團團雲朵般的濃霧所吞沒。
神女峰高達三百多丈,方學漸筆直下墜,人如投石,知道從如此高空掉落,逃生的機會微乎其微。
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
他剛才內力護身,被龍嘯天擊了一掌,才沒有頭破血流,當場要命,此時頭頂還在隱隱生疼,心中發狠,運力一拉繩子,死之前也要拉他做自己的墊背。
龍嘯天覺出有一股大力在拉扯自己,知道有人搞鬼,肚里暗罵一聲“小兔崽子”,身子下落更加迅捷,很快追上了下面的方學漸,雙掌凝聚畢生功力,朝他的胸口擊去。
龍嘯天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修苦練,再加蛇膽輔佐,雖然面貌變得丑怪無比,一身內功卻是突飛猛進,五年多練下來,抵得上別人練習十年,和現在的方學漸相比,也不會差多少。
方學漸料到他要報復自己,使一招“偏花七星”,雙拳舞動成北斗七星狀,保護胸前的要害。
兩人拳掌相交,各發內力,猛然相撞,將對方的身子斜斜地震出。
方學漸身子斜飛,知道身後不遠便是山崖,長長地吸一口氣,抽出腰間的蛇肉鞭子,朝後猛地擊出,鞭子啪地抽在山岩之上,下墜之勢居然緩了一緩。
他心中大喜,鼓動內力,鞭子用力抽打在崖壁上,身形又是一緩。
方學漸雖然內力深厚,但高空下墜的力量實在太大,一鞭鞭地抽打也極是費力,心知要想活命,這是唯一的辦法,也只得咬牙盡力挺住。
起初之時,每抽打一鞭,身子要墜落六、七丈,後來勢力稍緩,也要下降四丈多。
那鞭子終是肉做的,抽了幾下,鞭梢已少去一截,幸山崖緩緩向外突出,鞭子少了半尺,山崖便補足半尺。
方學漸記得自己正要抽第三十三下的時候,手中一丈三的鞭子已不足八尺,下墜之力雖然消了大半,速度仍是很快,足尖突然碰到一塊堅硬的物事,腿彎一陣酸痛,也不知骨頭是否斷了?
這塊岩石斜伸向外,坡度較大,他雙腿一彎,一個倒翻筋斗飛了出去,在空中連翻四、五個筋斗,頭下腳上地往下落去,心中拼命大叫:“我命休矣!”
“撲通”一聲,腦袋入水,濺起大片的水花,卻是到了山谷底部,身子正好掉進下面的一個水潭。
他頭上一涼,猛然間得知自己死里逃生,喜極大呼,張開嘴巴,“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池水下肚。
方學漸忙收束心神,身子鑽入水下三丈多,卸去了下墜之力。
他感覺雙腿有些麻木,只得用手拼命劃動,好不容易出了水面,睜眼朝四下望去,只見兩邊懸崖筆立,半腰之上雲霧繚繞,崖間是一條兩丈寬的水道,上面水氣彌漫,望過去灰蒙蒙的一片。
他落下的地方在水道中間,是個橢圓形大水潭,寬達五丈,兩岸怪石嶙峋,偶爾有一、兩片平地也是雜草叢生。
他記起龍紅靈曾給他講過的一個傳說故事,心想這個水潭大概就是黑蟒將軍當年的出水之處,卻不知是不是真的深不見底,與外面的東海龍宮相通?
方學漸雖然有過多次跳崖經歷,卻以這一次最為驚險,大難不死,心中多少有些得意,仰頭哈哈大笑,高聲叫道:“袁紫衣,你方大爺就是命硬,這麼高摔下來連塊皮都沒擦破,你的寶貝女兒我是娶定了。”
話音未落,頭頂上忽然呼的一聲掉下一個人來,撲通落水,離他身前不足一丈。
朦朧的星光下,方學漸已看清那人穿了一身灰色衣袍,褲管中空,正是“玉面飛龍”龍嘯天。
龍嘯天少了兩條小腿,身子既輕,再加左手執鞭,右手握繩,輪番抽打之下墜落之勢比方學漸緩慢許多,直到此刻才落到崖底。
方學漸暗叫不妙,雖然是他害己在先,自己卻也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在這緊要關頭,真理和正義自然站在拳頭大的一邊,自己三腳貓的功夫,如何是他的敵手?
想趁他沒出水的時候溜之大吉,可惜兩條腿酸軟無力,雙手使力,才劃了幾下,水面分開,嘩的一聲,龍嘯天已鑽了出來。
方學漸見他伸手擦去臉上的水漬,睜眼打量四周,笑道:“龍莊主,想不到神女峰下還有如此一處山清水秀的所在。古人雲:人傑地靈,只有這麼靈秀的地方,才能養出莊主這樣優秀的人物。”
龍嘯天的眼神何等犀利,片刻便把周圍的地形掃了一遍,兩道閃亮的目光最後停在他的臉上,微微點頭道:“好,好,你還活著。”手腕一抖,蛇肉鞭子電閃而出,去抓他的脖子。
龍嘯天因為雙腿殘廢,出洞之後寸步難行,神龍山莊又落入袁紫衣的掌握,貿然回去只是自投羅網,最好的辦法是控制一個絕對聽話的奴隸,一任己意,武功還要湊合,不是被別人一打就倒的膿包,方學漸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方學漸見水波輕漾,一縷細浪涌到身前,知道他來偷襲自己,內力運轉,一招“雙圈手”護住上身要害,他在這條鞭子上著實吃過不少苦頭,心想最多被你抽一下,這次定要牢牢抓住,就算用嘴咬也要把它弄斷了,省得以後為禍武林。
兩人在水下暗暗較勁,龍嘯天的鞭子攻得神出鬼沒,方學漸的“雙圈手”守得滴水不漏,鞭掌相接,一觸即離。
龍嘯天知道方學漸的內功勝過自己,水中近身搏斗,精妙的拳腳功夫用不上,沒有絲毫獲勝把握,鞭子伸來繞去,不敢輕易落實,只在他的大腿上抽了幾下。
方學漸的雙腿原本麻木不仁,被他抽了幾下,血液加速流動,神經慢慢恢復知覺,感覺微微有些疼痛,卻也不怎麼在意。
兩人相持片刻,水波不住蕩漾,距離漸遠。
龍嘯天心中不耐,知道再若分開兩尺,想要抓他將比登天還難,自己沒人扶持,比起山洞枯坐,下場只有更慘,長鞭一甩,使一招“起鳳騰蛟”,鞭梢破水而出,朝他的脖子纏繞上來。
方學漸心中早有所料,眼前水花一起,雙臂一合,化掌為抓,正是羅漢拳的一招“靈鷲聽經”,鞭子入手,牢牢抓住,哈哈大笑道:“龍莊主,你的鞭子招法很多啊,什麼時候再教我三招。”
笑聲剛起,兩人之間的潭水突然冒起一大串水泡,開始只有拳頭大小,後來有湯碗般大,水面無風起浪,波濤起伏,像一鍋開始沸騰的開水,突然“嚯啦”
一聲巨響,無數水片四下亂飛,落在水面,噼啪作響,如下一場暴雨。
水珠呼嘯飛舞,砸在方學漸蒼白如紙的臉上,他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著頭頂的天空。
一條碩大無比的蟒蛇破水而出,高高地立在水塘正中,全身油光黑亮,兩粒眼珠卻殷紅如血,如一尊用花崗岩雕刻而成的地獄守護神。
巨蟒張開血盆大嘴,露出四顆尖尖的獠牙,長長的蛇信吞吐不定,它的頭顱輕輕扭動,冷森森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來回逡巡,似乎在擇人而食。
比起龍嘯天苗條的排骨身材,方學漸顯然要豐滿許多。
冷血動物的視力一直比較短淺,但是肥瘦還是分得清的,巨蟒的視线最後停在方學漸的身上,血色的眼球就像兩簇輕輕跳動的火苗。
潭水似乎一下變得冰冷刺骨,方學漸不住打著哆嗦,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在冒著絲絲寒氣。
巨蟒張開血紅的嘴巴,足有臉盆般大,吞噬活人絕非難事,它縮回長舌,腰身突然一曲一彈,蛇頭仿佛一根離弦之箭,迅猛無比地朝方學漸俯衝下來。
方學漸被嚇得呆了,靈魂出竅,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來,蟒蛇飛撲而下,生死懸於一线,仍然傻瓜似地停在那里。
龍嘯天看出形勢不妙,猛地一抖手中鞭子,於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把他拉開三尺。
蛇頭轟然入水,又飛快地破水而出,揚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空中“嘶嘶”聲響,水花亂飛。
龍嘯天內力傳出,手腕一翻一扭,使一招“苦海回頭”,乘他不備,長鞭縮回,趁勢在他臉上抽了一下,喝道:“傻小子,快使‘凌波微步’與它游斗。”
雙掌暗暗使力,朝岸邊游去。
方學漸臉上吃痛,登時清醒過來,運起內功心法,身子慢慢浮出水面,奈何雙腿麻木,“凌波”而不能“微步”,是為一大遺憾,至於“游斗”一說,更是純屬扯淡。
他剛升出河面,只聽頭上風聲呼呼,水珠四下飛揚激射,觸膚生疼,那條巨蟒又撲了下來。
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隨風而來,方學漸眼前昏暗,心頭也驀地一涼,知道活命無望,內力停轉,身子重又沉入水中。
巨蟒滿心以為這次定能得口,卻不料獵物突然下沉,嘴巴登時咬了個空,四顆尖刀般的獠牙擦著方學漸的頭皮過去,撞在一起,叮當一響,碰得火星四射。
龍嘯天心中暗暗祈禱,只盼著方學漸能多支持一刻,他便可以多一分逃生的希望,他不敢弄出大的聲響,雙手在水中前後劃動,恨不得一下就爬上岸去,卻忘了蟒蛇在陸上依舊爬行迅捷,而沒有雙腿之人,頃刻間又能跑出多遠?
才劃得數下,龍嘯天突然感覺腰上一緊,仿佛被人伸臂牢牢抱住,又如給一條粗繩緊緊縛住。
他是神龍山莊的莊主,和各類蟒蛇、毒蛇打了半輩子的交道,知道蟒蛇的性子最長,一旦被它纏上,萬難逃脫。
這一下把他嚇得一個激靈,只這一緩,蟒蛇的尾巴已纏上他的胸口。
龍嘯天心頭一寒,急忙伸手去拉,指甲劃破堅韌的蛇皮,割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那巨蟒粗如海碗,比普通的蟒蛇大了一倍有余,疼痛之下,反而越收越緊,只勒得他腰骨幾欲折斷。
方學漸的頭皮感覺到利齒的森森寒意,身子不自主地一陣顫抖,全身的汗毛根根直豎起來,他知道生死系於一线,身子向前一撲,猛地竄起,抱住了蟒蛇的脖子,手指潛運內力,十個指頭登時嵌入肉中。
巨蟒吃了一驚,頸上驟然多出一人,身子呼地揚起,想將他摔落下來。
方學漸的腦袋貼在蛇身一側,蛇頭不住左右扭動,撞得他口鼻隱隱生疼,情急之中,他張嘴便向蟒蛇的頭頸咬下,牙齒進肉,鮮血汩汩而出,入口極是腥氣,幸好這幾天他吃蛇膽蛇血有些習慣了,沒有當場嘔吐出來。
巨蟒吃痛,身子一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這就苦了被尾巴纏住的龍嘯天,胸口和腰部被蟒蛇越勒越緊,只覺一陣頭暈眼花,呼吸越來越艱難。
他急忙運內力往外力崩,巨蟒的身子可以伸縮,即使他內力再強十倍,也無法將之掙斷。
他稍一放松,蛇身纏得更緊。
巨蟒的脖頸下沉甸甸的掛了一人,十分難受,在水中翻江倒海地不住撲騰,一時潛入十數丈的潭底,一時又破水而出,飛上半空,再高高地跌下,“嘭啪”
落水。
它數次轉動脖子要去咬頸下之人,嘴巴開到最大,頭頸扭到最後,總是差那麼一寸半寸。
美味佳肴擺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可惜就是吃不到,徒呼奈何。
方學漸知道自己一旦松手,小命絕難保全,只牢牢地抱著巨蟒的脖子,任它什麼折騰,咬緊牙關,死抗到底,就是不放手。
他自習會“凌波微步”的內功心法以後,龜息有術,被人掐住脖子都不會斷氣,何況在水底潛游一番。
那巨蟒的精力十分旺盛,足足折騰了兩個多時辰,還是生龍活虎一般,把一潭池水攪得怒浪驚濤,旋渦、泡沫不計其數,如沸騰了一般。
方學漸一夜沒睡,又連遭幾次極大的驚嚇,數番生死相易,到了此刻實在疲累欲死,連兩只眼皮都沉甸甸的抬不起來,只想就此呼呼睡去,一覺不醒,幸好心中的求生欲念始終支持著他頭腦中的一絲清醒。
他頭腦昏昏沉沉,腹中卻是鼓脹之極,灌滿了蛇血,氣力絲毫沒有減弱。
巨蟒身上數處傷口,絲絲血液流出體外,起初還不覺什麼,到後來終究支持不住,又一次破水躍出,高度已比上次低了三尺。
身子出水,方學漸突然聽得空中傳來兩聲雕鳴,聲音激越蒼涼,在山谷之中悠悠回蕩,氣勢甚豪。
他好奇心起,睜開眼來,卻見四周景物清晰在目,河面上薄霧縈繞,峽谷盡頭晨曦初露,空氣里彌漫著破曉時的寒氣,原來天色已放明。
方學漸不敢仰頭觀望,那樣勢必要松開嘴巴,徒增危險,他睜大了眼睛,視野之內瞧不見有什麼飛禽的影子,心中猜測那鳥是什麼模樣,突然又聽見一聲清亮的長鳴,這次卻是嘹亮之極,仿佛那鳥就近在咫尺。
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地抬頭望去,只見一朵白雲俯衝而下,兩只尺許長的巨大鳥爪子正朝自己的腦袋抓來,每一片指甲都有兩寸長短,尖利如鐵鈎,離自己的頭頂已不到一丈。
方學漸大吃一驚,剛拔出嵌在肉中的十根手指,呼的一股颶風涌到,面前血肉亂飛,糊住了眼睛。
他急忙氣沉丹田,一招“二郎擔衫”,兩只手掌在蛇身上一拍,飛身下墜,撲通落水。
他不敢在水中多呆,運起“凌波微步”的輕功,升上河面,睜眼望去,只見空中停著一只大雕,身形甚巨,全身羽毛潔白如雪,尖嘴彎曲,如一把鈎子,一雙羽翼展開來足有一丈來寬,神態極是雄俊奇偉。
那大雕在空中盤旋飛舞,利爪伸出,便要帶出一陣血雨。
巨蟒遇此天敵,先已膽怯三分,腦門被抓了一下,更是身受重傷,從騰空出水到退回水中,才短短的片刻工夫,身上已被抓中十幾下,傷口處血液噴涌,轉瞬便把水潭染成淡紅一片。
方學漸行動不便,巨蟒落水之處便在他的身前,他怕巨蟒來吞噬自己,急忙又抱住它的脖子,手指抓到一處破裂的傷口,用力勾住。
一人一蛇,一起沉入碧水潭底。
巨蟒受傷極重,又勞累了一夜,傷口處不斷有血流出,蛇身一陣陣地抽搐,在潭底的岩石上不住翻滾騰挪。
方學漸極力忍耐,手指上不住加力,傷口越挖越大,血也越流越多。
過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蟒蛇失血過多,漸漸衰弱,幾下痙攣,終於寂然不動。
方學漸害怕它故意裝死,不肯就此放手,直到把那個頭頸上的傷口弄得見了骨頭,才確信巨蟒力盡而死,松開牙齒,正要浮水上去,猛然想起龍嘯天還被它纏在身上,他救過自己一命,自己以恩報恩,也救他一命。
摸著蟒蛇粗大的身軀潛水過去,爬出兩丈五、六,才摸到被尾巴纏住身子的龍嘯天,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幸好蟒蛇一死,身子便放松開來,方學漸輕松地扳脫了纏在龍嘯天身上的蛇尾巴,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劃水,浮出水去。
那大雕依舊還在谷中,停在水潭邊的一塊山岩之上,張大嘴巴正在啄食什麼東西。
方學漸用力劃水,朝岸邊的一塊岩石游去,好不容易爬上岸,又把龍嘯天的身子拖了上去,筋疲力盡之下,仰頭便倒。
黎明拉開了窗簾,太陽悄悄地浮出了水面,在天的盡頭,血紅色的朝霞和濃密欲滴的紫色雲朵,掩映著東方的曙光。
西方的一小塊天空卻還沒有從茫茫的夜色中蘇醒過來,依舊展現著海洋般沉靜的暗藍色。
聳立在前方的陡峭懸崖半含著睡眠不足的惺忪倦態,深谷之中涌出的白色晨靄,如草原上的一排排羊群,在山腳下來回滾動蕩漾。
方學漸長舒口氣,心中平安喜樂,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身邊一個嘶啞的聲音咕嘟了幾下,他急忙翻身坐起,只見龍嘯天吃力地舉起右手,精瘦粗糙的中指上戴著枚黑黝黝的戒指,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制成的。
他的手臂不住抖動,顫巍巍的樣子,好像舉著一件千斤重物。
方學漸見他雙眼圓睜,眼神卻已變得暗淡無光,知道他重傷難治,離鬼門關只一步之遙,急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龍莊主,我欠你一條命,你有什麼遺願,我拼死都給你辦到。”
龍嘯天嘴唇微微一動,便有一道鮮血從嘴角緩緩流下來,兩顆灰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方學漸,嘶聲道:“這枚戒指…是神龍山莊掌門的信物,袁紫衣一死,你…你便是莊主,我…我要你…這輩子…都好好地照顧初荷,告訴她,我…
做爹的,對不起她,只有…只有來世再……“喉頭一陣滾動,聲音嘎然而止,已然氣絕身亡,眼珠卻兀自瞪得滾圓。
方學漸大驚,連叫:“龍莊主,龍莊主!”見龍嘯天直視著他,身子僵硬如鐵,已沒了絲毫氣息。
他心頭一片茫然,失了主意,在屍身旁呆呆地坐了一頓飯的工夫,腦子才有些清醒過來,取下那枚代表神龍山莊掌門信物的黑鐵戒指,入手分量不輕,居然有三兩多重,正面鑲嵌一條金色小蛇,形態靈動,猶如活物。
方學漸心底暗叫一聲,想起那條被自己吞吃的小金蛇,該是神龍山莊信奉的神物吧。
他把戒指戴到自己的中指上,大小剛好合適,又從他的懷中掏出所有物事,那《天魔御女神功》和十幾張銀票早已濕透,墨汁淋漓,不能用了。
《逍遙神功》不知道用什麼墨水寫的,除紙張濕軟之外,上面的文字和圖形居然絲毫不損,堪稱奇跡。
方學漸手握十幾張支離破碎的銀票,心痛不已,心想難怪開金銀鋪子的發大財,這銀票見水就爛,不是白白就發了一筆橫財嗎?
他收好珍玩寶貝,勞累一夜,實在困倦得狠了,倒頭就睡,迷迷糊糊中,仿佛在一座寬敞明亮的大殿里,自己躺在一張老大的牙床之上,左臂抱著親親大老婆龍紅靈,右臂抱著親親小老婆秦初荷,同樣的嬌艷美麗,絕世無雙,好比牡丹比之玫瑰。
四座綿軟香甜的冰雪山峰,高聳如天山的博格達峰,緊緊依偎在自己的懷里,微微起伏,逗人遐思。
薄絹細紗,露出冰雪般的肌膚,比象牙床榻還要白皙三分。
一個口含西疆吐魯番的葡萄美酒,一個剝開廣西南丹的新鮮荔枝,爭著喂食自己。
哈哈,李隆基只有一個楊玉環,還要死要活的,自己卻有兩個,可不是比做皇帝還要風流快活許多?
背脊靠在一人懷中,青紗衣袖中伸出兩只柔若無骨的小手,十指修長光潔,好似兩塊西域和田的羊脂美玉,按在自己的肩胛之上,輕輕按摩,全身骨頭頓時酥軟下來,猶如登天成仙,正是親親好老婆小昭的手段。
床前一人獨舞,身著翠色紗裙,無一裝飾,黑發如雲,披在肩頭,腰上綢帶結束,隨著舞姿輕輕飄動,更顯得舞者體態輕盈,似要乘風飛去。
樂聲悠揚,舞女娉婷的身材婀娜生姿,如一朵風中搖曳的青蓮,在全羊毛的波斯地毯上傲然盛放。
大腿修長而圓潤,光潔的肌膚如天山絕頂萬年不化的玄冰,晶瑩剔透,在裙子下時隱時現,驚鴻一瞥。
方學漸一時間看得心癢難搔,周身氣血翻騰,旗杆高高挺立,張開雙臂道:“美人兒,來,來,讓方大爺抱一抱,我要好好親親你。”
那美女舞姿不停,隨著音樂慢慢行到床前,輕輕擺動身體,細腰圓臀,漾出一圈圈蕩人心魄的柔波,猛然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吹彈得破的粉臉,姿容秀麗端莊,柳眉細長,杏眼明澈,櫻唇紅潤,瓜子臉膛,居然是自己未來的丈母娘秦凌霜。
方學漸大吃一驚,張開雙臂呆在那里,幽香撲鼻,美女近在眼前,不知道抱還是不抱,正猶豫間,臉上突然一痛,“啪”的一聲脆響,被人抽了一個耳光,只聽龍紅靈的聲音叫道:“小色狼忒也大膽,連丈母娘都想通吃,沒有家教,到床底下去面壁思過。”
他還待開口分辯幾句,腰上已被重重地踹了一腳,身子騰空飛起,很快摔落下去。
這床不過三尺高,身子凌空飛翔,耳邊風聲呼呼,卻似沒有盡頭。
方學漸遽然一驚,腦子一清,睜開眼來,卻見自己面孔朝下,一團團棉絮般的濃霧從面前飄過,身子正在迅速上升。
他駭極欲呼,扭頭望去,卻見平滑的山崖上憑空多出一個圓洞,一個年輕人趴在洞口,瞪大了眼睛驚駭地望著自己,只一瞬間,方學漸的身子飛高十丈,那洞口沉入濃霧,望不見了。
方學漸突然想起那年輕人正是昨夜和自己惡斗一場的金威,那圓洞正是“萬蛇窟”開在懸崖上的一個通風口,龍嘯天被困五年的地方。
金威修煉的是《洞玄子秘注十三經》,“玄”是圓通的意思,《洞玄子秘注十三經》的意思,就是注定要他在一個秘密的圓洞里經過十三年的修煉才能大功告成。
金威處身在此,也算上天巧妙的安排吧。
方學漸雙臂伸到背後,摸到了兩只粗壯有力的鳥爪子,它們抓著腰帶,羽翼開合的巨大氣流在他耳中轟然作響,難道這只大鳥要把自己當成午餐來吃?
想起那鐵鈎似的爪子和尖嘴,心底不由一陣顫栗。
身子很快飛出懸崖竄上高空,天清山方圓百里,山巒連綿起伏,千峰競秀,萬壑奔流,雲海、飛瀑和密林,盡收眼底,被金色的陽光鍍了一層絢麗的外衣,巍巍壯觀。
無數細碎的雲朵在明淨的藍空中泛起小小的白浪,空氣清冷而甜蜜,方學漸目睹如此美景,一時心馳神搖,難以自已,恨不得大喊大叫一番。
巨雕展開雙翼,朝神女峰下滑翔過去,神龍山莊赫然而目,黑瓦白牆,屋宇層迭,遠看像一個小村落。
方學漸心想袁紫衣被“姹紫嫣紅”咬了一口,此刻多半全身發紫,毒發而死。
如果龍紅靈不來爭的話,莊主的位置自己是十拿九穩,當仁不讓了。
當然,莊主第一夫人的位置龍紅靈也是十拿九穩,當仁不讓的,至於第二夫人是小昭,還是初荷,倒有一定的選擇難度,頗傷腦筋。
巨雕在半空盤旋兩周,突然俯衝下去,其勢如箭。
方學漸“媽呀”一聲,山坡屋檐迎面撲來,風聲呼呼,眼睛被刺得酸疼,忍不住要流下淚來,他不敢再看,急忙閉上雙目,口中大念“南無阿彌陀佛”,希望佛祖顯靈,讓自己化險為夷,得脫大難,日後定當殺雞殺羊,天天供奉。
風聲驟然變輕,耳中突然聽到一片驚叫聲,有男有女,不下十余人。
方學漸心中大奇,睜開眼睛,只看見面前青色的一片,“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處極堅硬的所在,疼痛入骨,腫起了一個大包。
他叫道:“哎喲,哎喲!”手撫額頭,掙扎著要爬起,耳中突然聽到一個女子歡愉的喊聲:“牛頭怪,牛頭怪,是你麼?”
方學漸全身猛地一震,這聲音是如此熟悉,又是那麼陌生,親切而遙遠,真實而飄渺,仿佛相隔了千年萬年,從另一個時空傳過來的。
他坐到地上,抬起頭來,練武場上有很多人,老老小小,俊丑高矮,紫衫金衣,他都沒有看見,他的眼中只有一襲白裙,一張清純脫俗的容顏,一個曾在他夢中出現過千次萬次的身影,歡笑著向他跑來。
方學漸一霎那心花怒放,淚水涌出,迷離了眼睛,雙手撐地,向前爬去,口中高喊:“荷兒,荷兒,真是你嗎?”
“牛頭怪,真的是你,啊,你的雙腿怎麼了?”初荷望見被“雪鷲”摔下的人物和方學漸有幾分相似,一時喜出望外,顧不得周圍敵人環視,便跑上前去相認,卻見他一副“在地上爬”的狗熊模樣,出言詢問。
才跑出八、九步遠,忽聽娘親一聲大叫:“小心!”她才反應過來是和自己說話,背心上突然被針扎了一下,微微有些疼痛,她身子一顫,一股寒意襲上心頭,轉瞬之間,寒意化成了千百道的洶涌寒流,沿著血管迅速地涌向全身。
體內仿佛下起了一場暴風雪,昏天黑地,沒日沒夜,血液凝固了,神經麻木了,毛孔關閉了,連心跳都似停止了。
初荷的眼前一片恍惚,白茫茫的,像一望無際的雪原,她努力地笑了笑,她知道他在看她,嘴唇已經凍得僵硬,她奔出兩步,嘴巴使勁張了張,喉嚨里的三個字好像也凍住了,硬是滾不出去。
“牛頭怪。”她心里喊著,很大聲的,然後腳步也凍住了,身子直直地摔下來,砰地砸在青石板上,沒有疼痛,沒有知覺,聽不見風,聽不見雨,聽不見方學漸撕心裂肺的呼喊,天空一片空白。
方學漸的天空是漆黑的,他愣在那里,歡天喜地的笑容刻在臉上,心髒在一點點變得冰冷。
他看見她僵硬地笑了笑,吃力地張了張嘴巴,向前衝了兩步,然後重重地栽在地上,轟地一聲,天就塌下來了。
方學漸大喊一聲,連滾帶爬地衝上前去,他恨自己,恨自己的雙腿,灰塵和泥垢沾上了衣襟、頭發和面龐,他嘶叫著滾過去,像一匹受傷的狼,眼淚滾滾而下,灑了一路。
初荷躺在地上,臉白如紙,嘴唇青紫,頭發上凝著薄薄的一層寒霜,方學漸爬到她身邊,伸出顫抖的手掌去摸她的臉,臉腮雪白,光潔如玉。
手上沾著泥,他急忙到衣服上去擦,衣服上也都是泥,他號啕大哭,用力在地上捶打自己的手掌,捶得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