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兩位好久了,”齊烈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巴,笑眯眯地道,“這里的燉鴨不錯,坐下來一起吃?”
前面幾桌的灰衣漢子嘩地站起來,上前把方、龍二人團團圍住。
方學漸哈哈一笑,道:“能在這樣一個小地方遇上鼎鼎大名的‘霹靂虎’,也算不虛此行了。”
齊烈的目光閃了一閃,收起笑容,道:“你知不知道,老包是我拜把子的鐵哥們,比親兄弟還要親三分,你卻把他殺了?”
“老包是我殺的,”方學漸依舊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文武山莊的韓智奇不是我殺的。”
齊烈的面孔陡地沉了下來,尖銳的目光鋼針一樣射在方學漸的臉上,緩緩地道:“殺死韓智奇的凶手是趙復陽,天下誰不知道?”
“可是那碗放了‘十香軟骨散’的虎鞭湯呢?還有那一招‘白雲出岫’,嘖嘖,深得《回風落雁劍法》的精髓,讓我大開眼界啊!”
方學漸冷竣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絲狡黠,微笑著繼續說道:“齊爺是聰明人,何必要我說得太明呢?萬一這里的弟兄有那麼一、兩個和你不是太齊心,有什麼風吹草動的,對大家都沒好處嘛。”
龍四海自從坐上了漕幫幫主的位子,對下屬的猜忌心越來越重。
老包勞苦功高,名義上雖然是南洛河的壇主,實際權力卻一直掌握在龍四海的手里,整天無事可做,幾年下來便成了一個裝瘋賣傻的老油子。
齊烈因為出道較晚,雖然武功高強、能力出眾,在幫內的威望畢竟不足,短時間很難形成大的勢力,這才被派來分管北洛河的事務。
如果他與薛蓉兒密謀的事情傳到龍四海的耳朵里,就算只是捕風捉影,後果也將不堪設想。
齊烈臉色變幻不定,一會兒紅得像要溢出血來,一會兒又變得比紙還要白,突然在桌上拍了一掌,大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齊爺,他就是那個殺死包爺的凶手啊!”樓下有人應了一句,接著腳步聲響,施大寶興衝衝地跑了上來。
分開樓梯口的眾人,突然伸長手臂,砰地在方學漸的臉上打了一拳。
施大寶縮回拳頭,得意洋洋地走到齊烈對面,彎腰行了一禮,道:“齊爺,我把人帶來了,我的事情……”
齊烈抓起吃剩下的半只燉鴨,狠狠地扔在他的臉上,喝道:“兄弟們,給我揍死這小子。”
七、八條如狼似虎的漢子登時一擁而上,不等他反應過來,拳頭和腳掌就像雨點般落了下去。
施大寶抱著腦袋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痛得嗷嗷亂叫。
方學漸被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一陣頭暈眼花,捂著鼻子定了一會兒神,甕聲甕氣地道:“他奶奶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頭好鳥了,哪有人突然跪下來拜師的?虧你吃得下那一大碟辣椒,殺人也不過頭點地,我和你無冤無仇,用得著花這麼大力氣害我嗎?”
施大寶蜷縮著身子躲避著密如暴雨的腳跟,突然大叫一聲,卻是被人在要害處踢了一腳。
方學漸搖了搖頭,嘆氣道:“齊爺,如果沒有其它事情,我就不打擾你用午餐了,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齊烈冷冷地看著他,道:“什麼要求?”
方學漸指了指“拳風腳雨”中的施大寶,笑道:“我要把他帶走。”
齊烈揮了揮手,灰衣漢子們退到一旁。
黃澄澄的松木地板上血跡斑斑,施大寶像一只大蝦似地躺在那里,微弱的呻吟若斷若續。
齊烈看著他提起施大寶的衣領,攜著龍紅靈的小手一步步地走下樓去,突然說道:“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希望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方學漸抬起頭來笑了笑,道:“黃河十年九災,我對這里不感興趣,一定走得遠遠的,保管不會打擾你的發財夢。”
三人下了樓梯,看見老麻等人被一群灰衣漢子圍在門口,雙方劍拔弩張,隨時要開打的樣子。
方學漸知道又是施大寶搗的鬼,伸腿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提起嗓子,喊道:“齊烈齊大爺說了,這件事情全是施大寶惹出來的一場誤會,大家都是出來混的,講的是和氣生財,何必因為一個小人的挑撥而大動干戈?”
腳步聲響,樓梯口跑下一個漢子,高聲喊道:“齊爺叫大家坐回去,繼續喝酒,放他們走。”
方學漸心中大喜,從懷里摸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到這漢子的手里,道:“轉告齊爺,說我承他的情,不會給他小鞋子穿的,這五百兩銀子,就當我給兄弟們買酒喝。”
帶著山莊眾人出了客棧大門,他把施大寶扔給老麻,道:“看住這個欺師滅祖的小子,找個地方要好好地開導開導他!他奶奶地,老虎頭上抓癢,活得不耐煩了。”
經過這一變故,大家連吃飯的心思都沒了。
出了小鎮,又一口氣跑出十多里路,這才在一個靠林子的路邊停下休息。
龍紅靈拿出西安時買的“黃桂柿子餅”、“臘驢腿”和“蜂蜜涼粽子”等小吃,分給大家享用。
方學漸就著羊皮革囊喝了兩口清水,轉眼瞥見地下的施大寶,兩條手臂已被牢牢地反綁在背後,粗大的喉結上下滾動,正鼓著眼睛吞口水呢。
他刷地拔出腰間鋼刀,指了指他的褲襠,道:“如果還想留著你的小雞雞撒尿,就給我老老實實地交代,為什麼要出賣我?”
“我賭錢欠了二百兩銀子……”
“靠,二百兩銀子?”方學漸氣得臉都白了,用刀背狠狠地在他的頭頂拍了一下,“老爺我口袋里的一百多張銀票,最少的也有二百五十兩,你這個愚蠢透頂的豬腦袋,二百兩銀子只能買只車輪子。”
“不是……不是這樣的,齊爺答應過,只要事情辦成了,他就介紹我加入漕幫。”
“不管你怎麼狡辯,我都做過你的師父,你出賣我,就是欺師滅宗,就是死有余辜!”
“師父,我下次不敢了。”
“靠,還有下一次?”方學漸又是一刀背敲在他的頭上,“以前也有兩個混蛋背叛我,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施大寶搖了搖頭。
“其中一個被我捆在一顆高高的大榕樹上,下面堆了半圈干柴,我派人專門看火堆,火大了壓點濕灰,火小了就加塊干柴,就這樣用溫火烤了七天七夜,直到把他最後一塊骨頭里的最後一滴油榨出來,整個人才噗地灰飛煙滅。”
方學漸慢條斯理地講著,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詭異,握成拳頭的左手驀地張開,做了一個煙灰飛騰的姿勢,翹起的嘴角露出了兩顆白得晃眼的牙齒,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人油落到火焰上的聲音?”
施大寶的眸子里露出了深深的恐懼,慌亂地搖了搖頭。
“一滴油落下去,嗤的一聲,一條血紅色的火舌就卷上來,熱熱的,從腳底心烤出更多的油來,然後就有更多的火舌卷上來,一般用不了半個時辰,兩只腳掌就會便成兩塊黑炭。”
施大寶眼睛都嚇得綠了,咽了口唾沫,道:“另一個呢?”
“我還記得,”方學漸抬起頭來,空中的雲彩好像一朵朵綻瓣的白棉花,悠悠地說道,“那是一個很冷的清晨,呼口氣都會結成冰。我讓人剝光那個叛徒的衣服,然後把他浸在後院子的一口井里,浸一會兒,拉出來吹一會兒冷風,整整炮制了三天三夜,這才沒了氣。你猜一猜,他咽氣之前說了一句什麼話?”
施大寶整個身子都開始發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是…是不是,請你饒了他?”
方學漸搖搖頭,緩緩地道:“他說,下輩子寧願做條狗,也不願再做人。”
施大寶猛地一個激靈,脫口說道:“他為什麼背叛你?你要用這樣狠毒的手段處罰他?”
方學漸低下頭來,清俊的面孔看上去有些蒼白,微微一笑道:“他背叛我,只因為他把我最心愛的一條小狗打了牙祭。在這個世界上,窮人家的一條命原本就比富人家的一條狗還遠遠不如,你說是嗎?”
“師…師父,現在還不到大冷天,您又急著趕路,不至於用這兩種方法來處罰我吧?”
“當然不會,不過我會把你剝得赤條條的,”方學漸笑眯眯的,曖昧地看著他,“封住嘴巴,綁在這個樹林子上,然後用蜂蜜塗滿你身上的每一塊皮肉,你想啊,那些螞蟻聞到又香又甜的蜂蜜,哪有不蜂擁而來的道理?成千上萬的螞蟻黑壓壓地爬過來,用它們細小的牙齒一點點地切割你的血肉……”
施大寶突然白眼一翻,砰地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方學漸收起長刀,哈哈大笑道:“好個沒膽的孬種。”
馬貴走過來,湊到他的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
方學漸笑得越發凶了,點著頭道:“一切隨你處置,只要不弄出人命就好。”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馬貴嬉笑著拿了一根牛皮索子和一把短柄匕首,提起施大寶進了林子。
出來的時候,幾乎讓大家笑岔氣。
施大寶的面皮漲得血紅,耷拉著腦袋不敢抬起來,一條粗布褲子的襠部被剜了一個巴掌大的圓孔,亂糟糟的毛發中間,一根烏黑發亮的鐵棍昂首而立。
鐵棍的底部,卻被一條牛皮索子牢牢綁著。
馬貴拉著繩子的另一端,把施大寶牽了出來。
龍紅靈捧著笑疼的肚子,罵道:“馬貴,你也太缺德了吧?”
馬貴笑嘻嘻地道:“小姐你有所不知,別看他人高馬大的,這個地方可不經用,被‘怡紅樓’的窯姐摸上兩下,就走火冒煙了,我這是在幫他練習‘金槍不倒神功’。”
眾人鬼哭狼嚎,笑得嗓子都啞了。
馬貴把繩索的另一頭綁在馬車的後欄杆上,等方學漸和龍紅靈上了車,啪地在馬背脊上抽了一鞭,大笑道:“今天我來領路,拉著這個活寶在寶雞的大街上轉一圈,怕不鬧個滿城風雨、家喻戶曉?”
四匹高頭駿馬撒腿小跑起來,才出了林子,一串清脆的鈴鐺聲突然悠悠地飄了過來,若有若無。
方學漸探頭望去,只見南邊的另一條官道上,一只毛茸茸的龐然大物從一個平緩的土丘後面浮了出來,然後是第二只、第三只。
清越的鈴聲被秋風送出好遠,視野中的駱駝卻越來越多,一頭跟著一頭,連成長長的一串,綿延數里。
“這個就是駱駝啊,果然比較威猛。”方學漸由衷地贊了一句。
能在這里遇上西域駝隊,真是最好也沒有了。
龍紅靈也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駱駝,趴在他的肩上看得津津有味,道:“這個毛茸茸的大家伙,不知道騎上去是什麼滋味?”
“到了蘭州,我們買兩頭騎騎,不就知道了。”
龍紅靈突然驚呼一聲,一匹通體白鬢的駿馬越隊而出,旋風一般向山莊眾人馳來。
一個身穿橘紅披風的女子端坐馬上,突然撤出背後硬弓,搭箭上弦,瞄准兩人的車廂嗖地放了一箭。
疾如流星的箭矢在空中爆出一粒寒星,一閃而沒。
馬車的後面,很快響起了施大寶的一聲歡呼,那根牛皮索子被利箭射中,斷成了兩截。
那女子驅馬上前,抽出腰間的柳葉刀,俯身劈了一刀,反綁施大寶手臂的繩子登時紛紛斷裂。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虐待你?”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好像哭過很久的樣子。
施大寶抬起頭來,面前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少婦,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突出的顴骨,使她的面部輪廓顯得有些生硬。
一頭柔軟黑亮的長發,有點散亂的鬢角,反而給她平添了三分女人味。
長腿寬背的白馬高昂著頭顱,忽律律一聲長嘶,神竣異常。
英姿勃發的女子穩穩地坐在上面,橘黃色的披風在風中習習飄揚,冰冷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絲表情,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卻亮得讓人不敢逼視。
“他是我的徒弟,我正在教他練習一項獨門絕學,無敵鐵槍功。”方學漸叫馬貴停車,跳下去把一塊棉布扔給了傻站著的施大寶。
“無敵鐵槍功?”
方學漸輕飄飄的目光從她神采飛揚的臉蛋移到挺起的胸膛上,這是每個正常男人在見到陌生的年輕女子時的例行公務。
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少婦的胸膛雖然挺得很高很刻意,但是胸脯卻是平得坦蕩蕩的。
就好比腳下的黃土高坡,坡是高的,但是土坡上面一覽無遺,連一座像樣的丘陵都沒有。
“是啊,無敵鐵槍功,就是在床上生龍活虎的那種,這位大姐,難道你對這方面也有濃厚的興趣?”方學漸的嘴角微微彎下來,露出來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奸詐。
少婦的臉蛋紅了紅,一雙明亮的眸子轉到施大寶的身上,卻故意不去看棉布底下高高頂起的長槍,問道:“真是這樣嗎?”
施大寶的眼珠子在兩人間轉來轉去,突然彎腰向少婦行了一禮,道:“女俠英明!”又飛快地向方學漸鞠了一躬,道:“師父更加英明!”
“是啊是啊,”方學漸哈哈大笑,兩道斜斜的目光盯在少婦平順如鏡的胸膛上,“這位女俠不但辦事英明,胸襟更是坦蕩,真乃萬中無一,絕對難得啊!”
少婦的臉色微微一變,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撥轉馬頭回去了。
帶頭的駱駝拐彎走上西行的官道,近得甚至能看清鼻腔內噴出來的白氣了。
方學漸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得這麼痴,舍不得啊?”
施大寶轉過頭來,滿臉都是討好的笑容,低聲下氣地道:“哪兒有的事,師父真愛開玩笑。”
“那是想媳婦了?”方學漸看著那一領橘黃色的披風消失在駝隊中間,笑了笑道,“找媳婦也要挑個奶大屁股圓的,胸脯平平,算個女人嗎?男人們不如自摸得了!”
“自摸?師父,您對麻將也有研究?”
啪的一聲,方學漸一巴掌抽在他的腦門上,罵道:“要不是看在你還算識相的份上,我就一刀把你閹了,這筆帳暫時記著,快上車去吧,爭取戴罪立功。”
當夜宿在寶雞縣。
龐大的西域駝隊沒有進城,在靠近林子的一塊空地上扎了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帳篷,生起火堆無數。
天氣真的很冷了,尤其是刮風的夜里,絲絲的冷氣鑽進來,鼠皮襖子也抵擋不住。
剛過了二更,牆頭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青霜,淒清的月光飄下來,照得一塊塊磚石好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
方學漸是完成例行的功課之後,被龍紅靈拉到城牆上來的。
原本這個時候,他應該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接受大小姐花樣百出的按摩獎勵了,昨天用毛茸茸的青草擦拭銀槍,今晚該用兩片濕淋淋的花瓣來上油了吧?
龍紅靈偎在他的懷里,眸子一閃一閃的,突然抬頭道:“白天那個穿黃披風的是誰啊?”
方學漸把她的兩只小手握在掌中,綿軟光滑猶如握著兩塊質地上佳的軟玉,輕聲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女人肯定是金馬鏢局的‘太平公主’了?”
“太平公主?又是一個皇親國戚,怪不得那麼囂張。”
方學漸偷偷一笑,心道:“你不是皇親國戚,難道不囂張嗎?要不是把矛頭全對准了我,一路上也不知道會惹出多少是非,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方大爺夜夜溫香軟玉滿懷抱,還能夠積下不少功德,也算人間一大快事了,南無阿彌陀佛,佛祖可不要嫉妒。”
“她未必是什麼公主,那個‘太平’嘛,倒確實名副其實。”
“她很厲害嗎?出現的地方就會天下太平?”
方學漸在她的耳邊嘀咕了幾句,把“太平”兩字的含義解釋清楚。
龍紅靈噗嗤一笑,嗔道:“你這家伙真壞,老盯著女人家的那個地方看。”
“這不是壞,這是比較,只有親眼看了,才能比出我寶貝靈兒的優勢嘛,你自己摸摸,又鼓又圓,衣服都要撐破了。”方學漸抓著她的兩只小手,慢慢移到兩座高聳的乳峰上。
龍紅靈連脖子都紅了,雖然隔著厚厚的羊絨衣服,纖秀的指尖不經意地劃過敏感的峰巔,仍讓她的嬌軀震了一震,然後癱瘓似地軟在他的懷里了。
方學漸把她橫著抱起,回身躍下城去,嬉笑道:“站在這里喝老天爺的西北風,不如回去吃乖寶貝的嫩豆腐。”
山莊眾人快馬加鞭地趕了兩日,於日頭將落未落之際,到了隴上第一名城蘭州。
第三天休息,施大寶自告奮勇地陪著閔總管上街,跑了一天,雜七雜八地買了許多。
除了四匹駱駝,好東西還有三張虎皮軟墊、兩件白狐裘和一件紫貂皮大衣,做工還算精致。
從第四天開始,一行人就不遠不近地跟在西域駝隊的後面,一連走了兩日,距離嘉峪關已不過二百里的行程。
這一日中午,眾人在臨澤城外的一個小酒鋪里歇腳,每人要了一份牛肉拉面和一碟烤羊肉。
正吃得稀里嘩啦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西邊而來,鋪子外一聲響亮的馬嘶,一個二十上下年紀的勁裝漢子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他徑自走到方學漸跟前,抱了抱拳,道:“在下金馬鏢局嚴子路,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方學漸轉頭望了他一眼,青灰色的勁裝外面穿了一件醬色的小羊皮襖子,臉形瘦長,膚色還算白淨,兩撇眉毛和一對眼睛都比較細長,看上去頗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
“方學漸。這里的牛肉拉面味道不錯,要不要也來一碗?”
“不用了,我只是照局主的吩咐來問一下,方世兄這兩天跟著我們的駝隊,不知有何用意?”
“你們的局主是?”
嚴子路的眉頭皺了一皺,道:“局主叫金香玉,方世兄不是跑江湖的?”言下之意,凡是跑江湖的,都應該知道“金香玉”這個名字。
“哇,好名字,金銀滿堂玉生香,既有詩情畫意,又哧溜溜冒著富貴氣,真是千金難買的好名字啊。”
“金滿堂是我們老局主的名字,方世兄不會也沒聽說過吧?”
方學漸怔了一下,急忙道:“當然聽說過,金老局主的威名硬邦邦、響當當的,就像現在日當正午的太陽,暖洋洋地普照大地,哪里會有……”
龍紅靈突然插嘴道:“聽人說,金老局主三年前突然失蹤,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局主的失蹤是真的,”嚴子路的神色有些黯然,點頭道,“三年前,他和局子里的十一個好手押著一批私貨去吐魯番,半路上不知出了什麼意外,竟然連人帶貨全都憑空消失了,至今沒有半點下落。”
“原來是這樣,”方學漸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指著龍紅靈道,“我和內人成親兩年多了,可她的肚子里一直不見動靜,求醫問藥不見多少起色,最後聽一個老神醫講,天山上有一種十分珍貴的紅淚雪蓮,對婦女不孕有著非凡的療效,我們想到西域走一趟,買一些來下藥。因為不認得路,便跟在你們後面。”
嚴子路看著滿面羞紅的龍紅靈,又望了望鄰桌幾個強忍著笑的車夫,心中疑慮不消,卻也不便再問,抱了抱拳,說一聲打擾,便轉身出去了。
大小姐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一對黑漆漆的嫵媚眼珠流眄顧盼,殺氣騰騰地盯著齜牙咧嘴的方學漸,看那神氣,今天晚上非得大動干戈、殺雞取卵不能罷休了。
把守嘉峪關的是西寧衛的駐軍,一牆之隔,關內錦繡山河,關外便是茫茫荒漠。
如今嚴嵩掌權,官場貪鄙成風,凡是手里捏著點權力的,無不想方設法地搜刮油水,中飽私囊。
施大寶雖然是西寧衛的逃兵,罪不可赦,可是穿上體面的錦袍皮衣,懷揣八百兩的龍頭銀票,不出半個時辰,就把出關手續給辦了下來。
憑駱駝的腳力,只要不迷路,從嘉峪關到哈密不過五天的行程。
備足清水、食物、火炭、帳篷和褥子,一行人頂著凜冽的西風,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了大漠之旅。
尾隨著西域駝隊出了嘉峪關,眼前白茫茫的盡是荒灘。
方學漸回頭望去,只見連綿的山巒蜿蜒如线,高高矗立的長城雄峻環抱,恰如兩條強有力的手臂控扼大漠荒野。
正感慨間,忽聽前方的駝隊中一個女子的歌聲悠悠地傳了過來:“一過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前邊是戈壁,後面是沙灘。”歌喉沙啞,蒼涼中透著一股辛酸的悲愴,一點點隨風飄逝,正是那個“太平公主”金香玉。
一路曉行夜宿,過了玉門關,沙漠由淺黃漸變為深黃,再由深黃變成灰黑,真正接近戈壁的邊緣了。
第二天歇在瓜州(今安西),嚴子路又跑了過來,告訴方學漸前面有座星星峽,馬車不能通行,讓他趕緊買幾匹駱駝。
此時天色已黑,城里的騾馬行早就打烊。
山莊眾人忙了半夜,求爺爺告奶奶的,才用高得離譜的價格買來了五頭褪毛駱駝,有一只還一瘸一拐的,看著就已經搖搖欲墜了,哪里能負重馱人?
方學漸氣得七竅冒煙,當場就把施大寶這張活地圖踹翻在地,狠狠地臭罵了一通。
後半夜還不能睡,得把一些必不可少的物品打成方包,捆在八匹還能正常跑路的駱駝上。
老麻心疼地卸下馬車,從中挑了八匹最強壯的,剩余的車、馬和物品只能托付給客棧的老板,代價是每天五兩銀子。
出了破爛不堪的瓜州城,展開在方學漸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廣袤沙海,沒有一絲人煙和生氣。
清越的駝鈴又響了起來,在亘古荒蕪的大漠中天籟一般揚起。
一輪紅日從風沙的盡頭探了出來,無邊的晦暗開始紛沓而退,便如潮漲潮落時的浪花,光影之間會形成一道清晰的分水线。
平緩的沙漠被陰陽昏曉切割成了兩半,黎明與黑夜間的取舍判若分明。
趕到星星峽的時候已是中午,陡峭的石山戈壁一字排開,高聳入雲的懸崖雲霧繚繞,走得近了,才會從一堵刀削似的山壁中間看出一條縫隙來。
峽谷內道路曲折,最寬的地方可容五車並行,最窄的地方只容單騎通過。
兩旁石壁巍峨陡立,巨大的山岩又黑又亮。
澄藍和墨黑互相輝映,蔚為壯觀。
方學漸抬頭望天,只覺天色又藍又亮,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心中大叫乖乖不得了,幸好這山崖夠高,否則在上面埋伏,單是扔扔石頭,下面的三百多人恐怕就要死一半。
這條不足二里長的星星峽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
峽谷盡頭豁然開朗,一條足有百尺寬的康莊大道遠遠地鋪出去,仿佛與天地的盡頭相接。
兩旁橫亘的山岡依舊是黑色的,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奇特的光芒。
深秋的夜晚總是來得十分及時,當龍紅靈昏昏沉沉地牽著韁繩,就要在馬背上熟睡過去的時候,一聲低沉的號角嗚嗚地響了起來,這是西域頭人命令自己的屬下原地扎營的號令。
她精神一振,睜開眼來,一只血紅的火盆正從視野中悄然熄滅,暗沉沉的黃昏飛快地吞沒了廣袤的沙漠和天空。
在一個巨大沙丘的背面,五個簡易的帳篷支起來了,篝火也亮了起來,驢腿肉和麥片粥的芬芳更是一陣陣地四下飄揚。
大漠上的第一頓晚餐,就在熱烈和新奇的氣氛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