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善的確是個窮鬼,他手下需要養活的人太多了,同時呢,他又想讓自己那些盡可能過得好一點,又不想拋棄那些無法為組織提供服務的人,所以窘迫自然也就是難免的了。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個窮鬼,”河內善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投到宮下北的臉上,嘴角抽了抽,說道,“也正是因為如此,先生才能一如既往的信任我。”
這話說的很到位,宮下北也是剛剛想明白了這一點。
河內善與葉山智京不同,後者管理著大量的產業,有大筆的資金來源,屬於隨時可以自立的那種組織。
而前者卻沒有什麼能夠收獲大筆資金的產業,手底下卻又一大票人需要養活,就拿之前宮下北在檔案匣中看到的那個阮秀文來說,她桐朋女子高校就讀三年,每年僅僅是學費就要98萬日元。
近三百號人,一年的投入又有多大?
而這些人,估計也只是河內善管理的一部分,並不是全部。
或許有人會說,河內善培養的有殺手,可以靠接任務牟利,可那只是影視劇中才有可能出現的情節,至於現實中,日本的治安還不至於差到能允許一個殺手集團存在的程度。
經濟上對赤本的依賴,身份上又無法見光,有這兩個因素存在,就令河內善根本無法脫離赤本的掌控,所以,他才是赤本最信任的一個人。
“我虧欠先生很多,”河內善繼續說道,“哪怕用這條命去償還,這一輩子都難以還清,不,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是,如果沒有先生,我這里的所有人都活不到今天。但問題是,既然先生給了我們一個活下來的機會,為什麼不能再多給一個機會,讓他們至少活的更好一些?難道沒用的人,沒了價值的人,就應該任他自生自滅嗎?”
宮下北不接口,也不說話,他不是初出茅廬的傻小子,別人說什麼都會信。
站在河內善的立場上,他自然是希望拿的錢越多越好,當然,他說的可能是真的,的確只是想照顧好手下那些人,但反過來,他沒准還有更多的想法呢。
而站在赤本的立場上,河內善不能淘汰那些不再具有利用價值的人,他所帶來的負擔就會越來越大,另外,這未必不是赤本有效控制河內善的手段。
獵狗嘛,就不能讓它吃的太飽了,否則的話,它還怎麼去獵兔子啊?
葉山智京希望通過自己的死,改變宮下北多疑的性格,但是很顯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相反,如今的宮下北更多疑了。
他學會了不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話、任何表演,而是單純依靠自己的判斷和感覺去分析問題。
宮下北沒有胡說,他的確不喜歡河內善,也不喜歡他所做的事,他不贊成赤本對待河內善手下那些人的態度,卻也不會因為河內善說的可憐,就毫無節制的支持他。
可憐?這世上可憐的人多,命運悲慘的人更多,憐憫所有人的話,他憐憫的過來嗎?
或許赤本說的才是對的,既然身處高位,那就要心志堅定,一如既往的做自己,要嘛好人做到底,要嘛惡人做到絕。
如何擊垮一個所有人都有口皆碑的好人?
很簡單,找一件他做的惡事就行了。
如何擊垮一個惡人呢?
同樣很簡單,對准他最軟弱的地方下手,或者說,對准他唯一保有人性的地方下手就好了。
善人的惡與惡人的善都一樣,都是可以被人打擊的點,而這個點有一個專門名詞,它叫“弱點”。
車子重新回到赤堤別墅門前,隔著車窗,可以看到庭院的門外,還有兩三個撐著雨傘的保鏢守在院門口。
宮下北從車里鑽出去,立刻就有保鏢跑過來替他撐起雨傘。
河內善站在車子的另一面,沉默無語的看著他。
“跟我來吧,”宮下北看了他一眼,隨口說了一句,轉身朝庭院內走去。
一行人進了庭院,步上樓門的回廊時,有保鏢迎上來,給河內善與那個叫櫻子的女人搜身。
河內善倒是還好,身上沒有什麼要命的武器,只有一把黝黑的甩棍。
可那個叫櫻子的女人身上,卻被兩個女保鏢搜出一大堆的東西,其中,僅僅是手槍就有兩把,除此之外,還有兩柄匕首,一把弧形握柄的單手刃。
她那一頭披肩的長發里,被搜出兩支雪亮的刀片,就連手腕上的女式腕表里,都有一根可以伸縮的兩尺長帶刃鋼絲,那玩意是切喉利器。
茶室里,宮下北盤腿坐在茶桌旁的主座上,對面則是河內善,至於櫻子,則是與兩個女保鏢跪坐在障子門的門口——盡管已經搜過身了,可兩個保鏢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她們能感覺到這個櫻子身上的危險氣息。
松浦由紀子給茶桌邊的兩個人斟上茶,行禮退出茶室,將地方留給兩人。
宮下北叼著一支香煙,眉頭微皺的翻看著面前的花名冊。
這份花名冊不是他之前拿到的那份,而是河內善剛剛交給他的,這份花名冊上的人並不多,只有24個,其中標注著“任務中”的只有9個,排在第一位的名為小室櫻子,從後面附著的照片上看,正是跪在門口的那個女人。
再後面,依次是什麼吉井行、江崎亞矢、田中佳子什麼的,狀態都是“任務中”,而下面的15個,標注的則是“進習中”。
宮下北明白,所謂任務中,應該就是已經開始做事的人,而進習中的,則是還在接受培訓呢。
看看這些人的年齡,進習中的從七八歲開始,到十六七歲的都有,應該猜測沒錯。
“只有這些人嗎?”宮下北將花名冊翻了一遍,按照年齡排序的話,這些人中小室櫻子是年齡最大的了,也不過是30代,過了年才32歲。
“30代以前的都退休了,”河內善朝另一本花名冊,也就是宮下北最早拿到的那一份揚了揚下巴,說道,“都在那里面。”
宮下北點點頭,將花名冊丟到一邊,而後看著河內善,說道:“我不知道父親以前是如何安排你們的,當然,我也不關心那些。現在,他將這一切都交給了我,換句話說,從今以後,所有的一切都將由我來做主。還是那句話,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你所做的事,但既然你在盡職盡責的做你該做的事,那我也會把我該負責做的事情做好。”
語氣一頓,他扭頭看了一眼跪在門外的小室櫻子,加重語氣說道:“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和所謂你的人,能夠給予我足夠的尊重。”
河內善嘴唇翕張,似乎想說什麼,但被宮下北擺手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可能對父親有意見,他可能的確也很苛刻,但那與我沒有關系,在道義上也好,在責任上也罷,我並不欠你們什麼,如果你想說父債子償的話,那也沒有問題……”
兩份花名冊都拿起來,宮下北直接摔在河內善面前的桌子上,說道:“花名冊上所有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想離開都可以。我現在可以拿出來的錢不是很多,但幾十億日元還是沒有問題的。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可以提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價碼出來,我盡量去給你籌措。這些錢,足夠你拿去自立了,當然,你也可以把他們都解散,那都隨你的意,只要你今後別再來煩我就夠了。”
河內善沒有說話,他從盤腿的坐姿改為雙膝跪地,隨即向後膝行兩步,整個身子都伏下去,趴跪在地上。
“當然,我同樣也知道,你將葉山死的原因算在了我的頭上,”宮下北沒有理會他,繼續自顧自的說道,“可我要說的是,我的確是不信任葉山,這一點絕不否認,我和他並不熟悉,之前雖然有過交往,但卻沒有什麼深入的了解。如果換做你是我的話,你能拿出一個信任他的理由來嗎?或許你能,但我相信如果保持理智的話,你應該會和我作同樣的選擇。”
掐滅手中的煙頭,又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宮下北最後說道:“河內君,我相信你是個有擔當的人,也願意相信你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只是單純想讓下面的人好過一些。不過,我也希望你能夠相信一點,那就是我也是個有擔當的人,我也想讓父親留給我的這些人能夠過得更好一些。你出於自己的想法,可以懷疑我,我出於自己的想法,也可以懷疑你,這很公平。”
河內善依舊將頭埋在地上,一聲不吭。
宮下北站起身,自顧自的出了茶室,聽腳步聲,是去了二樓。
不過三四分鍾,他又轉了回來,沒有入座,就站在茶桌的邊上,將手里拎著的一個手提箱丟在河內善的面前,說道:“這是我現在能給你的東西,你都拿去吧,主要是一些不記名債券,剩下的,你多給我兩天時間,我去替你籌措。不能保證讓你滿意,但應該也不至於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