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兩個女子同聲答應,便見門簾掀起,從外面進來一男二女,白玄眯眼瞧去,為首的俊秀男子,臂上挎拿一件皂色夜行服,果然是那個討厭無比的武當冷然,後邊跟著兩個女子,年皆二八左右,一人身著杏黃衫子,紅綾束腰,柳眉鳳目,英姿颯爽,腰懸一把系著紅綢的長劍;另一個身著淡綠衫兒,白綾束腰,明眸皓齒,光艷照人,腰上也懸著一把紅綢長劍。
伏於櫃上瞌睡的小二聽到聲響,揉著眼睛抬起頭來,見一下來了三位客人,個個衣鮮人俏,趕忙迎上前去。
冷然問道:“此間還有營業麼?”
小二堆笑道:“我們酒肆雖小,卻也是都中老店,只要客來,通宵不打烊都有的,三位如想要些什麼下酒菜,我叫廚房起來幫你們弄。”
冷然道:“無需煩勞,只要一壺淡酒,再來幾樣現成的小菜便可。”
小二趁機自夸道:“我們店中自釀的美酒,腴而不膩,淡而味綿,喝多了也絕不上頭,便是城西的客人也老遠坐車過來吃呢……”
冷然怕他吹個沒完,點點頭道:“就要這酒。”移挪椅子,招呼同來的兩女坐下。
白玄見他斯文體貼禮數周全,心中大犯妒意,暗罵道:“最會裝模作樣地哄騙女孩子,難怪琳琳沒見過他幾回,便叫他給迷糊了。”
冷然正欲坐下,忽然瞧見坐在窗邊的白玄,微微一怔,旋即立起與他招呼,遠遠就拱手道:“原來白師弟也在這里,何不過來同飲一杯?”同來二女知他所交皆非俗人,又聽他喚得甚是熱近,忙隨著一齊起身。
白玄冷哼一聲,尚未作答,又聽冷然為身後兩女介紹道:“這是華山派的呂怡璇師妹與黃語伶師妹。”二女同時衽襝作福。
白玄心中一凜,原來這兩女名號驚虹雙劍,是華山派年青一輩中的佼佼者,一出道就誅滅了陝西九梟,後又活捉了令數省白道中人皆大為頭痛的獨腳劇盜曹勇,這數月來在江湖上風頭甚健。
白玄曾聽殷琳說起過這兩個甚是利害的小俠女,卻仍把雙腳高高地擱在桌子上,大咧咧地歪坐著,正眼不瞧她們一下,冷冷道:“我又不是武當派的,你憑什麼叫我師弟?”
冷然一怔,知他心里不舒服,微笑道:“我倆師門同為武林正道,稱為師兄弟也沒什麼不妥吧。”轉首又向兩女介紹道:“這位是都中正心武館的白玄兄弟。”言中還是將“師弟”一詞換成了“兄弟”。
白玄哼道:“我也不是你什麼兄弟,無名無份,怎敢與紅極江湖的十大少俠稱兄道弟!”意思是我才不屑沾你冷少俠的光。
二女自從下山辦事,頂著華山派的光環,到哪兒誰不給幾分面子,起先見白玄對自已不理不睬,臉上就已有些掛不住,但顧慮是冷然的朋友,才沒有當場發作,繼而見他對冷然冷言嘲諷,心中不禁大怒,皆想:“原來這人跟冷師兄沒什麼干系。”一時再難忍住,呂怡璇當即出言反譏:“伶伶,你可聽說過正心武館嗎?不知是個什麼樣的大門派哩?”
黃語伶與呂怡璇從小就同為師姐妹,兩人感情極好,素來形影不離,自是默契非常,微笑道:“聽說有個‘無’字輩的少林寺和尚,還俗後在都中辦了個武館,好象就叫正心什麼的,平時館中的弟子也幫人看看鏢啦,當當護院啦什麼都干,嗯…就是這樣一個非同小可的大門派哩。”她話語清脆流利,卻故意將“非同小可”四字拉得老長。
白玄一聽,差點沒把肺給氣炸,又聽呂怡璇道:“這麼說來,那正心武館也算是少林派一脈啦,但少林、武當同為武林的泰山北斗,最多也不過是平級,而那區區的支脈弟子,冷師兄跟他稱一聲師兄弟,怎麼就辱沒了?”
黃語伶搖搖頭,道:“這便是氣量之故了,孔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冷師兄不計較人家是少林的孫子門派,人家倒自個急了,心里說不定倒在暗怪冷師兄,明明不是一個檔兒的嘛,怎麼偏來跟我稱兄道弟呢?莫不是想折死我呀?”
白玄啞口無言,想不到這兩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女孩子,嘴里竟是如此的尖酸刻薄,眼中噴火,恨不得立刻使出那不能示人的鳳凰涅磐大法,把這兩個尖牙利齒的小妖精燒烤成白骨精。
冷然見兩女一搭一唱,把話說得越來越難聽,忙朝她們悄悄打了幾個眼色,道:“白兄弟既然想獨享安靜,我們就不要打擾啦。”轉身又對白玄道:“這兩個小師妹喜歡說笑,白兄弟切莫往心里去。”
華山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加之前掌門沉觀雨因悟華山五峰氣象,新創出一套橫空出世的神仙劍,一舉擊殺白蓮教兩位武功高絕的前長老,加之近年來廣收門人,興旺之勢如日中天,已隱有追趕少林、武當之勢,門下弟子,不少人便養成傲慢自大的脾氣,而這驚虹雙劍尤為如此,她們得掌門親傳神仙劍中的三式,年青一輩里罕逢對手,加上又生得如花似玉,江湖上鮮有人敢對她們如此淡漠無禮,惱怒之下,便對白玄絲毫不留情面,此刻見了冷然的眼色,這才悻悻作罷。
這時小二已將酒菜送上,冷然為二女斟了酒,道:“自龍盟主莊中一別,已有近月未見,不知兩位師妹是何時入都的?”
呂怡璇道:“冷師兄,因數日前東太師差人送信上山,報知本派的謝俊豪謝師叔在都中遇害,掌門便請羅顧、葉東睿二位師叔下山查辦,而我們倆正在津門一帶辦事,因離都中較近,所以掌門傳諭,命我們先行入都打探消息,前日剛到都中,今早就聽說你於昨夜率領群雄,將那采花盜逼入了皇宮之中……”
冷然哂道:“哪里是我率領群雄,只是那采花盜在寧國府附近被人發覺,而眾人又都正從太師府宴罷出來,便合力一起追捕,可惜還是讓他給逃進皇宮里去了。”
黃語伶秋水盈盈地望著他道:“冷師兄可別謙虛呦,道中人都這麼傳的哩,再說那幫人里哪個及得上你,說是由你率領也不為過呀。”頓了頓,秀目斜往某處,冷聲道:“若有些小雞肚腸懦弱無能之輩,因此而生悶氣喝酸醋,那也沒什麼辦法。”
白玄聽黃語伶言中大捧冷然,卻仍然不依不饒地暗諷自已,心頭無名火燎,抬首瞧去,見她望著冷然的那眼神中似有崇拜之色,不禁咬牙暗道:“這蠢丫頭也叫那家伙給迷糊了,他奶奶的,不就是武當的未來掌門麼!”再乜乜冷然,心里有所不甘地想:“只怕還因這小子長得不比我差多少。”
呂怡璇接道:“宮中高手如雲,我們本以為那賊人必死無疑,誰知等到了今晚,卻還沒有那賊在宮中被捕的消息,也不知那賊人有沒有逃出宮來,因此我們兩個商議,與其呆在客棧里無所事事,還不如到外邊隨便瞧瞧,說不定能有什麼意外收獲哩,不想采花盜沒碰上,卻是遇見了冷師兄。”她話語間,美眸往冷然臉上連連輕掃,眼中也如黃語伶一般充滿了欣賞崇拜之色。
冷然還沒答話,已聽黃語伶道:“冷師兄怎麼會穿著夜行衣出現在朝陽莊附近呢?難朝陽賭坊有什麼不妥麼?”
冷然不好實話全說,便道:“都中布商程家的二小姐,也是我武當派的掛名弟子,月前忽然失蹤,她家人懷疑是被那采花盜所捋,上山來求敝派援手,因此掌門便命我入都,看能不能查出她的下落。”
他喝了口酒,想了想才道:“這些日來,原本都住在東太師府里,不期今日遇見朝陽賭坊的崔夫人,也正是程二小姐的家姐,極力邀我到朝陽莊小住,盛情難卻,我便從太師府搬到這邊來,晚上悶得無聊,也怕那采花盜從宮中逃脫,於是出來碰碰運氣,誰知方才出莊,就差點叫你們給逮住了。”
兩女盈盈而笑,黃語伶道:“如果不是冷師兄停下來,我們長出翅膀都趕不上哩”。
白玄見她們望著冷然時那種又敬又慕的眼神,實在呆不下去,屁股才離開椅子,卻忽然想道:“我這麼一走,倒顯得氣量狹窄哩,豈非應了那小妖精說的小雞肚腸?”於是又復坐下來,一杯接一杯地猛灌悶酒。
心中又一陣氣苦:“他身為十大少俠之一,又是武當未來的掌門人,朝陽賭坊的人眾星拱月地捧著他,華山派的女弟子也仰慕他,我無父無母無名無氣無錢無權,在旁人眼里能算得了什麼!無怪琳琳把他瞧得比我重了,唉……”遠遠地望著冷然於二女間神采飛揚,不由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白玄自怨自艾了老半天,見冷然與那兩個小妖精始終不走,再也熬不住了,遂於桌上拍下一錠銀子,也不等小二找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酒肆,似乎聽見冷然在後邊說:“白兄弟要走了麼,用不用我送一程?”又隱隱聽見女聲道:“這等無足輕重之人,睬他做什麼!”也不知是呂怡璇還是黃語伶說的。
白玄東倒西歪地行出數百步遠,心里反復咀嚼著“無足輕重”四字,忽覺胸口突突直跳,背心一陣麻痹,猛地跪倒在路邊的一株大樹下,欲仙欲死地狂嘔起來……
白玄額上青筋畢現,渾身大汗淋漓,嘔得幾連五腑六髒都吐出來,身上粘滿了臭不可聞的黏膩穢物,劇烈的反應之後,他垂首無聲地痙攣,潛伏於一片異樣地靜謐與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白玄倏地猛仰起頭來,面上已掛滿了淚水,宛如一頭野獸般對著滿天星星的夜空嘶嗥:“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人對我刮目相看,我要讓所有人仰視我,我要讓所有輕視我的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白玄虛脫般地仰躺在樹下的草叢里,痴痴地凝望著美麗如幻的夜空,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人聲,起初還沒在意,漸漸地臉上就變了顏色。
呂怡璇與黃語伶悠然並肩行來,她們本就不太會喝酒,今晚又意外的比平時過量了不少,只覺腳下輕盈無比,話語也藏不住地多了起來。
只聽黃語伶笑道:“剛才冷師兄都說要回去了,姐姐怎麼還往他杯里倒酒呢?”
呂怡璇臉上一紅,所幸黑暗之中無人看見,嗔聲道:“那壺里不是還剩一點酒麼,不喝光豈非浪費?你呢,怎麼老是盯著人家臉上瞧呢?難道他臉上長著鮮花麼?”
黃語伶也羞了起來,嚶聲道:“你才老盯著他瞧呢!人也似傻了,他問你的話,說了兩次,有人都不知道回答。”
呂怡璇臉上一片滾燙,忽幽幽嘆聲道:“噯,我不笑話你,你也別笑我啦,這樣的人物便是人中龍鳳了,萬萬中也難遇見一個的,我們這叫…情難自已。”
一時兩人皆不說話了,腳下愈行愈慢,半響才聽黃語伶道:“姐姐,你說他那樣的人,心里邊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
呂怡璇聳聳香肩,微怨道:“誰能猜得出呢,你不知道有人背後叫他‘石頭人’嗎?比‘木頭人’還冰的,臉上總是那麼一副表情,連笑容都難得一見。”
黃語伶痴痴地出神,柔聲道:“不過………我想象得出,他笑起來一定很好看。”
呂怡璇酒意撩心,陶醉道:“他不但樣子好看,又有擒龍伏虎的本領,卻一點兒都不驕傲,剛才那可惡的酒鬼那樣損他,他竟然也不生氣,同於世上為人,品質怎就差得這般老遠。”
黃語伶也有感慨,接道:“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白玄聽得妒火填膺,血液直涌上頭,倏地從黑暗里竄出,惡狠狠地攔在她們面前。
二女吃了一驚,立握住腰間的劍柄,她倆已有不少江湖閱歷,轉眼間便鎮定下來,憑著月色凝目瞧去,認出對面之人原來就是剛才在酒肆里遇見的白玄,只是身上粘滿難聞穢物,遠遠地就令人欲嘔,比先前更令人惡心討厭。
呂怡璇皺眉道:“原來是你這酒鬼,攔著路做什麼?”
白玄罵道:“你們兩個賤貨,想捧那小白臉是你們的事,怎麼又踩到我頭上來了!”
黃語伶不屑地望著他,輕哼道:“我們只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你聽了不舒服麼!”出言猶如冰錐針刺。
呂怡璇卻變色叱道:“你這廝竟敢罵我們!莫非活得不耐煩哩?”
白玄咬牙道:“那倒要瞧瞧是誰活得不耐煩了!”丹田運氣,手上聚勁,他恨極了兩女,心中惡念陡生,暗忖道:“趁冷然此時不在,我用鳳凰涅磐大法將這兩個小賤人廢了,再來個毀屍滅跡,過後誰又知曉。”
呂怡璇見他眼中凶光畢露,心中一凜,柳眉揚起道:“想打架麼?”白玄不再說話,倏地疾逼上前,雙手先後飛展,分襲兩人。
二女反應極快,“錚”的一聲同時拔劍迎戰,騰挪縱躍輕靈捷迅,配合更是十分默契。
白玄手心暗現赤紅,一上來就使出鳳凰涅磐大法,只求能短時間內收拾了二女,誰知她們劍法卻是精妙非常,斗過十幾招,已隱約覺得二女的武功竟遠在無極淫君韓將等五盜之上,心中漸慌,額頭冒出汗珠子來。
二女只道對手不過是個武館弟子,原本以為數招內便能將其拿下,卻見他五指叉開,手形似掌非掌,又隱隱夾帶著熱辣辣的勁風,與所知的一切武功大相徑庭,心中甚為駭異,不敢絲毫大意,一劍急於一劍地緊逼過去。
白玄內力雖然邪門利害,無奈招勢卻比二女差得老遠,三、四招後已盡陷劣勢,只聽呂怡璇嬌喝道:“中!”肩頭已捱了一劍,血珠子從傷口飛濺而出,眨眼消逝黑暗之中,他卻不驚反喜,心知機不可失,趁敵得手時稍為松懈,猛地飛掌擊出,疾拍呂怡璇的脖頸。
呂怡璇萬料不到白玄捱了劍後,竟然絲毫不受影響,只見他那中劍的肩膀聳動,反展其臂襲來,只覺臉側一片火熱,一只叉開五指的赤紅手掌倏現眼前,已是避無所避……
黃語伶也想不到白玄竟能絕處反攻,刹那間就將她師姐置於險地,略一怔,便已救應不及,情急中一招“雲海沒日”從他側後斬落。
白玄眼見便要得手,無奈黃語伶那一劍也劈得巧妙凶狠,若是硬要追擊呂怡璇,只怕自已的另一邊臂膀也得被卸下來,心中悄嘆,遂放棄已到嘴邊的獵物,朝旁跨步滑開,堪堪避過那一斬。
呂怡璇逃過大劫,連退數步,黑暗中悄悄舒了口氣,忽覺臉蛋上滑膩黏乎,急忙用袖口一拭,原來卻是被白玄身上的穢物甩到,不禁一陣極度惡心,胸中大怒,左手捏了個劍訣,右手長劍倏地朝敵人遞出,到了途中,卻倏地化做千百道飄渺無跡的彎弧,只聽“哧哧”亂響聲勢極為驚人,竟是她掌門師父所授的三招“神仙劍”之一“過林煙雨”。
這招本就精妙絕倫,白玄又有八、九分醉意,思維難免遲鈍,見對方這一招襲來,劍尖飄忽不定,竟不知要刺向自已何處,萬料不到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竟能使出如此凌利的殺招,神智兀地慌掉,手忙腳亂地左躲右避,驀地胸口冰涼,一片利物已割進了肉里,大驚之下踉蹌疾退,直到一跤坐倒,那劍尖仍如附骨之蛆般地陷於他胸膛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