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迫近的風雨(中)
衣服的口袋頗有些分量,賽門摸了摸,從里面掏出三個拉爾。
拉爾——拉姆貨幣的基本單位。拉爾一詞是“拉姆爾通用金幣”的簡稱。
拉姆市的法定交易貨幣即是這種直徑三分之一指長的圓形金幣。
拉姆作為三大國的交易中樞,不宜使用信用類的代金屬貨幣,故采用純金作為貨幣的制造原料。
(事實上,拉姆市政府的信用本身就過於廉價。)
拉爾的購買力很強,對賽門來說,那就是一個拉爾能買到很多很多的糧食,或是雇很多人做很多很多的事。
平日里海婭給賽門的零花錢是每月半個拉爾,此刻賽門手里的錢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這絕不是在說海婭很小氣,對一個普通的15歲貧民窟孩子而言,每月高達半個拉爾的零用錢那絕對是天文數字。
曾有人不識相地勸過海婭不妨再多給賽門一點零用,結果被海婭惡狠狠地從酒館里瞪出去了——海婭很清楚貧民窟里的那些勾當,便宜的娼妓、劣質的濁酒、不干淨的食物。
所有,全部,都是會妨害賽門成長的東西。
貧民窟的酒無可爭議地是海婭這里的最好,海婭的酒窖里貨色齊全。
從尼爾進口的白酒清透見底,芬特的調味酒口感新穎,查隆的紅酒香醇馥郁——就是貴了些。
當然,如果賽門想喝,海婭絕對會免費供應,而且,要是能把賽門灌得半醉就更好了。
可惜,賽門只要稍微喝多幾口就會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海婭一直沒能得逞。
海婭對自己的廚藝非常自信,其實也就是一般的程度,只不過每次賽門都會吃得一干二淨。
至於女人的方面,海婭就更加自信了,盡管海婭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賽門從來沒有對自己有過更進一步的舉動。
對海婭來說,這個問題是無解的。
因為賽門是個男孩子,而且已經15歲了,到了對女人感興趣的年紀。
“不用服務得這麼徹底吧。”賽門苦笑。
他回頭問琳花:“你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嗎,沒人來問我們收錢的?”
琳花笑了,“賽門沒住過旅館吧?住旅館都是最後才結賬的,放心吧,這位老人家我認識很久了,之後我會叫手下人來結賬的。”
賽門現在擔心的不是錢的問題,他非常認真地問琳花:“很久是多久?”
“從旅館建起後一年,他就一直在這里看店。”似乎是記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琳花的回答稍有些遲疑。
賽門又仔細考慮了一會兒,做出了最後的決定:“那就請你叫這位老人家上來吧,我有些話想對他說。”
琳花在門口喊了一聲,又等了很久,那個老人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上二樓。
琳花為老人搬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然後自己站在賽門的側後。
賽門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正對著那個老人,非但沒有半點恭敬的樣子,反倒顯得十分警惕。
然後二人一句話也不說,相互對視。
琳花面無表情地守護在賽門身後,完全猜不透賽門的意圖。
坐在另一邊的老人,眯著眼,彎著腰,搖搖晃晃,似乎快要睡著了。
而賽門,正在對所有的情報做著最後的整合,以確保萬無一失。
“你不怕我們付不出錢嗎?”很快,賽門開門見山地打出了第一張牌。
老人一下子坐正了些,一副被嚇到的樣子。“怎會呢,賽門和琳花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啊,不會賴賬的。”
“是麼?不好意思,可老人家。我們真的沒錢。”
“請便,我會找海婭小姐結賬的。”屋里的氣氛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琳花感覺到了一種形容不上來的違和感。
“開玩笑的,琳花小姐的手下很快就會來結賬的,請你原諒。”再繼續說下去就會鬧僵,賽門先打了個圓場。
“哦,哪里哪里,我也是開玩笑的。”老人爭鋒相對,有來有回。琳花這才有點反應過來,這個老人似乎有些不對勁。
“飯菜很好,謝謝您。”賽門調整節奏,繼續主導交談的方向。
“哦,哪里哪里,你過獎了,那幾道菜可是老頭兒我的得意之作。”
老人家輕描淡寫的回答讓琳花和賽門都頓時有點緊張。
二人很清楚,要做出那些菜需要的刀功絕非凡品,只是他們沒想到,那些菜居然是這個老人親自做的。
“服務也很周到,謝謝。”賽門客氣得有點過分,十分做作。
“哦,哪里哪里,衣服和熱水都是現成的,我們小店一直都常備著。”
正好合身的衣服,還有大半夜隨叫隨到的熱水怎麼看也不像是事先准備好的。
不過考慮到這間套房的規格,如此夸張的服務也就不奇怪了。
“那兜里的這些拉爾?”賽門掂著手里的三個拉爾,純金制的硬幣發出清脆的響聲。
“哦,那幾個拉爾啊。我看你們倆昨晚光著進來,可能今天出門兜里沒錢會不太方便。就給你們准備了幾個,一起算進賬里就是。”
這句話中,“光著”兩個字的語氣特別重。
賽門無視略尷尬的氣氛,繼續發問,“如果你認定我們有錢結賬,怎麼會怕我們出門沒錢不方便呢?”
“哦,那是因為——”
“沒關系,無論如何我們都表示感謝。”
賽門打斷了老人的回答,既然他能答上來,那就沒必要再在這種細枝末節上浪費時間了。
直接的打斷,有助於賽門把握住談話的主動權,可正當他准備再進一步時,老人的反擊開始了。
“哪里哪里,我們這些做慣了下人的,平時對客人那可是相當有心。年輕男女深夜來投宿,我們當然知道該准備些什麼。畢竟活了這麼多年歲了,自己也是過來人。熱水和飯菜嗎,那都是猜的到的東西,沒什麼麻煩的。麻煩的是事後的清理,年輕人總是把房間弄得一團糟,搞得到處都是,打掃起來很麻煩。”
老頭越說越來勁,身體前傾著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語速也很快,快得完全不像一個老人家,賽門和琳花甚至沒有插嘴的機會,偏偏他說的東西還盡是些讓人無地自容的事。
一向冷靜沉穩的琳花此時面色也有些緋紅。她站在賽門身後,看不到端坐著沒什麼動靜的賽門是一副什麼表情。
老頭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說得眉飛色舞:“我記得二位昨天要了兩次熱水吧,還是年輕人的身體好啊。哦,不知二位有沒有去過閣樓,那可是本店的特色。如果二位在那里做過一些什麼事,還煩請告知用了哪些東西,到時候清理起來方便些。我年歲大了,閣樓里黑,看不太清楚。”
說到這里,老頭的言辭已經全無顧忌,越來越不像話,全然一副老流氓的做派。
“夠了,住口。”最先沉不住氣的是琳花。
賽門抬起右手懸在左肩上,向琳花示意。作為回應,琳花也把一只手放在賽門的肩頭,停止了對老人的呼喝。
“你到底是什麼人?”琳花緊盯著這位自己認識很久,此刻又好像完全不認識的人。她稍用力捏了一下賽門的肩頭,示意賽門提高警惕。
“沒事的,琳花。這里就交給我把。”賽門把手放在肩頭琳花的手背上,用力握緊。然後對著老人鄭重其事地道了個歉。
“無聊的閒話到此為止吧,我現在想談一些正事。”
通過之前的交談,賽門已經證實了自己的一部分推測。
雖然看上去暫時落於下風,但是賽門心里很清楚,之前打出的兩張牌已經奏效了。
老頭的神色略有緩和,看著賽門靜思片刻,表示可以繼續:“早說嘛,省得我費這麼多口舌。”
老頭也不是省油的燈,看來他之前毫無顧忌的胡言亂語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從效果上來看相當不錯。
賽門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耗,他打算攤牌了。
“我現在要說的事,非常重要,雖然有一些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但還請您暫時不要打斷我。”
“就先說說這個旅館吧,這個旅館表面上是海婭的私產,但海婭只是代為管理吧?她占有的資金一定不多吧?”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推測,海婭不可能有這麼多錢來維持這個旅館。
老頭略微點點頭,若有所思。
“商會才是真正的幕後老板,他們出錢修建了這個旅館,所以當然也是由他們出錢來維持這個旅館的運作咯?”
商會是出資方,賽門繞了個彎子來解釋這件事,是因為他還沒學過“股東”這個詞的意思。
“我聽說,商會里都是些一個拉爾能掰成兩個拉爾用的精明人。他們怎麼會把錢投在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呢。昨晚我仔細觀察過,這里的東西都很新,平時應該沒什麼人用吧,所以你才放心地讓我們住進來。這里還要特別感謝您,能夠讓我們住在如此舒適的房間。”
賽門先是貶低了這個地方一番,趁著老人還沒反應過來,又變的彬彬有禮,這讓老人相當地不自在。
“除非是有利可圖。”賽門雖然沒有系統地學習過金融方面的知識,但聰明敏銳的他依靠直覺發現了這其中的貓膩。
接下來的推論就順理成章了。
“某個人,或者是某些人,每年讓商會在這個看似正常的旅館里投入大量的金錢,然後在年終前收回。因為到了年末,稽查人員在貧民窟有很多活動,大量的金幣很難瞞過他們的視线。”
“貪汙?”琳花恍然大悟。
“沒錯,商會里的某些人在貪汙商會的財產,海婭也分了一杯羹。年末收回的那份錢一定會比投入時減少很多。海婭每年都至少能分到一萬拉爾,我簡直猜不到那個中飽私囊的人每年能賺多少錢。”
“一萬拉爾?原來是這樣。但那麼巨大的數額一定會引起懷疑的,他無法只靠經營不善來解釋這筆錢的去向。”
琳花之前還一直以為,那每年的一萬拉爾是自己和漢娜以及漢娜的那些手下靠出賣肉體為海婭賺來的。
現在看來,這實在是太高估自己了,想到這里琳花不禁苦笑。
與漢娜不同,冷若冰霜的琳花伺候男人的水准一向很差。
隨著時間推移,指名要琳花的人越來越少,點名要漢娜和她訓練出的那些女性手下的人卻越來越多——漢娜手下的女性個個都被漢娜調教得妖媚無比,漢娜除了指點她們身手,還教她們如何去化妝打扮,如何去勾引男人。
當然,還有床技。
“商會里的其他人當然多多少少會懷疑,但我知道,商會在貧民窟附近有個淫窩。我相信只要商會里的人都知道這點,自然就沒人會去詳查,那樣難免會查到自己的頭上。”
商會里監守自盜的人絕不在少數。
每年為了避人耳目而到貧民窟附近的那個商會會館花天酒地的男人們,當然能夠理解在貧民窟附近有個耗費巨大的銷金窟這個事實,只是沒人會去懷疑到這座旅館的頭上。
這樣一來,商會每年花費在貧民窟公款吃喝享受的消費就成了糊塗賬。
“而且,正如琳花所說,拉爾是純金的。搬運起來的動靜一定不小,想要一次搬完是不可能的。為了安全,搬運拉爾的工作必須要避開貧民窟里的其他人。不光是拉爾本身,搬運的人也是。商會一定不放心讓我們的人來經手此事,他們為了方便監督,必定會派一些外人來。外人和箱子想要避開貧民窟里大多數人的耳目,每年來回往返好幾次,那每月就只有一次機會——月末集會。”
月會時,幾乎所有的小頭目都會帶領手下赴會。
雖然偶爾也會有幾個人被各種事情纏身而來不了,(賽門自己就經常翹掉例會)但他們也不可能每個月末都注意到有生人在貧民窟內外來回往返。
“負責看守和搬運金子的人一定都是海婭的親信,即使萬一這些錢被盯上,只要那些人出面,任何不懷好意的人都會竭力避免與海婭發生衝突。”
“接下來,就都是猜測了。如果不對,請你更正。第一,負責搬運那些錢的人是漢娜,對嗎?”老人不說話,應該是默認了。
賽門的推測進行得如此之快,琳花只覺得瞬間被拋下很遠,因為她對此事一無所知。海婭寧願去相信漢娜,也不信任自己,這讓她無法接受。
琳花完全不明白,正是因為她不像漢娜那樣充滿欲求,海婭才會派漢娜去做這件事。
只有深深地陷入這利益泥沼中的人,渴望金錢財富的人,才會盡全力去維護彼此的利益,這點就連賽門也只是隱隱約約地意識到。
不過現在他無需去考慮這些,因為只有女性頭目才有在月會時不來的權力,而貧民窟里又只有琳花和漢娜兩位女性頭目是海婭的心腹,既然琳花不知道此事,那就只能是漢娜了。
賽門回頭看了看琳花,又繼續說道:“第二,如果我沒猜錯,今年的工作一定很不順利。確切地說,是把金幣搬回商會的工作很不順利,目前應該有大量的金幣積壓在這間旅館里吧?”
說到這里,老人的顏色才開始有點正經。
“距離12月前只有這最後的一次月會了,明天的搬運工作應該會很緊張。海婭知道這件事嗎?”老人點點頭,表示肯定。
“所以,漢娜不得不加派人手來做這件事。更何況,對了,你還不知道,海婭點名漢娜和琳花必須出席明天的月會。到時候,幫派里的男人們恐怕會蜂擁而至。”
賽門明顯感覺到了琳花的身體一顫,他把琳花的手拉過來貼著自己的臉頰,以示安慰。
漢娜之前對自己和琳花所做的一切,大概都是為了激怒海婭,以便吸引全幫派人的注意。
“所以才有了最重要的第三點,那就是漢娜動手的時間一定是明晚。現在想要通知海婭也來不及了。”
月會之前的幾天,海婭都會離開貧民窟去做事,以致海婭幾乎每次月會都要遲到一點。
而海婭的手里又沒有足夠可供使喚的人手,海婭用人都是直接找漢娜和琳花的。
老人露出頗有些欣賞的神情,用好像是觀察一塊璞玉般的眼光仔細地打量著賽門。
“在說第四點之前,我想確認一下,目前藏在這個旅館里的拉爾大概有多少?”
“大概還有十幾萬吧。”
老人不再有所隱瞞,他捻了捻胡子,大致報了個數字。
十多萬拉爾的天文數字在他的口中似乎稀松平常,賽門卻驚的下巴都快掉了。
“咳,很好。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賽門清了清嗓子,調整好一時的失態。
“第四是關於人手的數量。琳花,你現在能調動多少手下?”
“不多,大概10人左右。”琳花不知道賽門的打算,如實地回答。
“都是女人嗎?”
“全部都是。”
“她們的戰力如何?”
“這恐怕不太行。戰斗不是她們的長處。”
琳花的手下都是些飛賊,若要打探情報或是溜門撬鎖,她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他們正面戰斗的能力未免差了些。
“你呢?”賽門又轉過頭來問那個老人。
“你都看見了,旅館里就這麼幾個人。兩個廚子,兩個打掃衛生的,還有幾個跑腿的。”老人雙手一攤,一副很無奈的樣子。
“足夠了,借我一半。琳花的人全部給我,我保證不會有傷亡的。”
“你是想正面硬來嗎?這些人恐怕不夠。”
老人搖搖頭,表示這條計劃行不通。
為了搬運十多萬拉爾,漢娜很有可能會雇來大量全副武裝的人。
屆時,正面對抗絕對是下下策。
“恰恰相反,足夠了,因為我們根本不需要死守這些拉爾。”
賽門的回答出乎二人的意料,緊接著,賽門拋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這些金幣就依漢娜的安排,盡管讓他們來搬。”
無視二人的不解,賽門繼續解釋道。
“我之前仔細地考慮過了,漢娜她確實瘋狂,但她不是個傻瓜。”
“這條計劃漏洞百出,漢娜是不會自掘墳墓的。所以,我換了個思路。假如一開始漢娜就沒有打算要逃呢?假如她就是故意要讓海婭有這方面的考慮呢?”
“十多萬拉爾,搬運起來相當地不易,再說了,她能把這些錢搬到哪里去?帶著那麼多商會的金幣是無法潛逃的,海婭和商會找到她是遲早的事。”
如果事情發展成那樣,漢娜會遭受什麼樣的懲罰,賽門甚至有點不敢去想。
“漢娜最恨的人就是海婭,這是漢娜的復仇,她是不會用逃亡來作為對付海婭的報復手段的。”
“所以,漢娜想要染指這些金子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她的真正目的還是海婭,搞不好她甚至想要取代海婭,成為幫會的領袖。到時候,無論是錢還是海婭,就都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這回輪到老頭目瞪口呆了。琳花倒是很平靜,這種做法確實很符合漢娜的作風。
“如此一來,我大膽推測。漢娜會把她手頭的精銳放在月會的會場,也就是酒館周圍的。我們只需要對付這些人就夠了。漢娜想要做到這一步,必然會親自到場,她只能用武力來擺平海婭和支持海婭的人。到時候,只要迅速拿下漢娜,就可以控制住局勢。”
“這可是在玩火。”老人睜大了一直眯著的雙眼。
“沒錯,漢娜豁出去了,她沒有退路。不管她的計劃成功與否,接下來她都不得不公開與海婭撕破臉,到那時整個貧民窟都會是她的敵人,她的勝算並不大,一旦她落到海婭的手里——”
“你也是。”老人再次提醒賽門。
“可我們的勝算更大。漢娜的人再多也是有限的,況且她還要支出一大半來搬運金子。而我們,有了琳花的人再加上幾個我認識的忠於海婭的頭目就足夠了,他們的身手都很好,足夠對付漢娜。其他人哪怕只是袖手旁觀,只要他們保持中立,那就不成問題。”
“如果他們不保持中立呢?”老人一針見血地指出。
“為什麼?”賽門簡直不能理解這種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