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鳥叫了,我醒了。
隔壁住著一對性欲旺盛的情人,男的是一體育系學生,女的是一歷史系學生,這都是陳春蘭告訴我的。
昨天晚上我把翟際送走之後,回到小屋,一會兒就聽見女生叫床的聲音,他們折騰了好半天才靜下來。
這天剛亮,我又聽見女生的喊叫聲,他們的床也叫上了,比搬家時弄出的聲音還大。
我聽得有些不耐煩,我大聲地對著隔壁說,靠,我說你們累不累呀!
我又躺了一會兒,就撥了柔柔的電話。
她好半天才接起來,喂。
我說,我是小爬,你什麼時候走?
她說,你去哪里了,我准備再等你半個月,你要還是不出現的話,我就走了。
我說,我回來了。
她在電話里一邊說著一邊穿衣服,我聽見拖鞋在地上走動的聲音。
她說,我馬上去找你。
柔柔來的時候,太陽出來了。
她沒有扎頭發,眼睛還紅著。
她一把把我拉起來看著我,也不說話。
她看見了我身上的傷疤,看了一會兒說,你出事兒了?
我說,沒有什麼事情。
她伸手摸了摸那些傷疤問,和誰打架了?
我穿上衣服,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干,我把事情從頭到尾給她講了一遍。
她說,你一定很愛那個叫曾再苗的女孩。
我說,別再說下去了。
我問,你什麼時候走?
她說,護照我已經辦好了,可以隨時走。
我說,哦。
我看著她說,祝你好運。
她說,你想好了嗎?
我說,我想好什麼?
她說,你和我一起走嗎?
我說,我決定留在這片土地上。
她用手攏著頭發,長出了一口氣說,也許我坐的那班飛機會墜毀。
我笑了笑說,那不是你的專機,你要為別人著想。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送件禮物給你,你想要什麼?
我說,我什麼也不要。
她說,那我想讓你送一件禮物給我。
我看了看屋子里的擺設,覺得自己一貧如洗。
我說,我什麼也沒有,就有幾本書,不值錢。
她說,你給我寫的那些散文,就是在電台發表的那些,我能帶走嗎?
我立即去找,很快就找到了。
她說,我都聽到了,阿桂她畢竟是個女人,讀不出你的味道,你能隨便讀一篇給我聽聽嗎?
她說著從包里拿出隨身聽,裝上一盤磁帶說,來點輕音樂怎麼樣?
我坐在椅子上,我總共給她寫了十四篇散文,我找到那篇叫《眼睛和花兒》的散文說,我就念這篇短一點的。
柔柔看著我微笑,眼里晃動著淚花說,好。
音樂響了起來,我開始讀,就像一次普通的談話,沒有激揚的感情。
我在寫這些往事的時候,好象又在那天重新過了一遍。
回憶讓人認識到一切可以延伸。
還好在那些散文被柔柔拿走之前我跑到復印店復印了一份自己留下,不然今天我無法從北京一間我租來的民房里,在那些我費盡千辛萬苦才運到北京的書堆和唱片堆里找到那些散文,並找出我讀過的那篇散文,也是被阿桂讀過的那篇散文。
寫給柔柔的散文。
人們無法聽見我和阿桂當時朗讀的聲音,我自己也無法聽見,那麼我就把整篇文章抄錄在下面,讓人們進行聯想,用自己的聲音或歡快或惆悵地讀出來。
(《眼睛和花兒》作者:房小爬。全文見下。
整片葉子在雨里。
今天晚上下雨了,雨叫著,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們沒有房子,沒有床,我們會在哪里?
躺在漆黑里,聽雨敲打我們的窗戶。
一會兒我離開,這窗戶就成你自己的了。
整棵大樹在風里。
今天晚上起風了,風喊著,你和我在一起。
燈從此看著我們,把那一片夜拼命照亮。
燈屬於我們。
你覺得我要走了,你抱著我。
我再次離開,燈就是你自己的了。
在城市的風雨里,我走過一棵樹,經過它所有的葉子。
子現,我正艱難地向你走去,我知道你站在那里,你穿著艷麗的睡衣,等在那里。
一只鳥跳過胡同,停在看不見的巢里,你站著,你已經等了很久。
很久,如果沒有時間,你原本站在那里,可以等我一千年,如果我還是不去,你可以等我一萬年。
可是我知道,時間正無比匆忙地趕路。
它跑過每一個人,面無表情,從不休息。
我想和你一起迎接黎明。黎明。
可是我們卻一次一次停留在夜里,在夜里分離,在星空和寂寞的大地。
有一天我收拾屋子,會翻看從前的日記,你在日記的一個角落站著看我,微笑。
我翻過日記,又看見你藏在自己的房子里,哭泣。
子現,我也許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和你在夕陽下老去,但我會永遠記著你,像記著長滿荒草的小鎮,小鎮上曾經繁華的街道和人民。
我不知道自己會去哪里,在這個世界上,在中午的強光里,我會一遍一遍安靜的想你。
我想讓你知道,我是多麼的珍惜你,如同珍惜你走過的煤渣胡同,你穿過的柏油馬路。
子現,你一個風箏般的女孩,當你飄滿我一生的天空,當繁花落盡,當身影逐漸暗淡,我一直伸開雙臂,一直在這里,一直把你抱在我春天的懷里。
春天,春天來了。
花兒開放,覆蓋你清澈的眼睛,覆蓋你的手,你使我疼痛的身體使我幸福。
我是怎樣奔跑,怎樣看見夜色籠罩下的你,怎樣尋覓到你水一樣透明的嘴唇,四季親吻。
眼睛,眼睛花兒,花兒,花兒眼睛--占據我的命,我骨頭里黃金般耀眼的夢。
《眼睛和花兒》全文終了。
2000年5月3日,在琵琶街40號123宿舍橘紅的清晨。
當我把文章讀完的時候,音樂還在響著,柔柔雙手捂著眼睛,有水正從她的指縫里流出。
我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抱緊她,拿開她的手,我吻著她的手,手心的咸澀淚水,吻她流淚的眼睛,她的臉頰,吻著她的唇。
我們站起來緊緊摟抱,她喘息著,脖子里咕嚕著。
我脫去她所有的衣服,脫去自己所有的衣服。
我摸著她棉花一樣柔軟而白淨的身體,她狂舞的乳房,我的舌頭在她小巧的肚臍里衝撞,我的手摸過她的膝蓋,在她的大腿上反復行走,她開始了那熟悉的讓我忍不住瘋掉的呻吟、低低地喊叫,我吸吮她的耳垂,她整個耳朵和頭發,舔她刺眼的牙齒,她圓潤的下巴,我在想,我們為什麼會被時間吞沒,最後好象不曾存在。
她抓著我身體上到處的疤瘌,抓住我堅挺而龐大的陰莖,龜頭上吐出的點點的水,抹在她的雙腿上。
我用它頂著她的大腿根部,頂著她的陰蒂,她濕潤的小陰唇,我在那里長久地徘徊、勞作,她喊叫著,進來吧,我要帶上它,讓它時刻停在里面……我進入她,不能控制地衝擊著她,手按住她的乳房,捏著蹦跳的乳頭,我擔心她會飛起來,飛過窗戶,飛過這個城市,飛到省城機場,再乘坐飛機飛到中國之外的隨便一個地方,她一定會飛到加拿大,飛進高大輝的窗戶,在他的床上著陸。
柔柔的頭發最後一次在我的枕頭上鋪展,她的嘴唇最後一次屬於我,為我張開,為我喊叫,她的喉嚨,最後一次為我在高潮中哽住。
我拔出來,從背後側身進入她,掀起她的一條長腿,長時間地抽插她,她的雙手抓住被單,抓住能夠抓住的一切,床頭的台燈“哐啷”一聲掉在地上,燈泡碎了,那只在夜晚照亮我整個床鋪的燈泡,碎了。
我在她第三次瘋狂的顫抖和喊叫中一瀉千里,我們痙攣在那里,痙攣在最後一次的狂歡里。
柔柔趴在我的懷里睡著了,睫毛上還沾著淚水,我撫摸著她的長頭發,看著她,我的淚水也落下去,落在她柔嫩的肩膀上。
我摟著她,半躺在床上,我想起我們曾經度過的那些快樂夜晚,那些雨水和星空的夜晚,想起她第一次出現在我生命里的時候,我對她的疑惑,想起她在向我跑去的時候,突然散開的長發,想起她在小屋里為我唱著的歌。
這一切馬上就會過去,她馬上就會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不知道這一生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但我知道,我會思念她,我會瘋狂地思念她,我的柔柔。
我不可以跟著她走,我還有翟際,還有更多棘手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喜歡這里--我的中國!
也許等我步入社會,事業有成之後,我會去國外旅行,也許在阿拉伯或者隨便一個國家的小鎮上,在一家小飯店,在一條街的邊上,我會一眼認出曾經的柔柔,也許我們都有些老了,我們坐在臨窗的小吃鋪里喝著咖啡,啃著牛排,想起在Z大學的往事,還有往事中我們相愛的眼睛。
但這都是幻想。
幻想實際的事情可以成為實際,幻想飄搖的事情注定隨風飄搖。
太陽往西邊去了,柔柔還沒有醒。
她昨天夜里沒有睡好嗎?
她好象夢見了什麼,嘴里動著,一會兒抓著我搖一搖,可愛極了。
我幾乎流光了所有的淚水,只剩下眼球,干澀的眼球嵌在眼眶里,沒有了淚水,痛苦的只有臉上的表情,這表情我是看不見的,如果世界上沒有鏡子。
柔柔睜開了眼睛,她已經在看著我了。
我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醒了。
她說,我做了一個夢。
我說,夢見什麼。
她說,我夢見飛機起飛了,我們坐在一起,已經看見了白雲在窗外飄浮,我高興地對你說,你終於願意和我一起出國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說,你要去加拿大嗎?
她說,也許我只是先到那里,然後再走。
我說,高大輝是不會讓你走的。
她苦笑了一下看著我說,小爬,如果沒有高大輝這個人,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我說,不會。
她說,我在一個國家安定之後,就會給你來電話或者寫信的,你以後畢業要是願意去找我的話,我還會等著你。
我說,那是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始穿衣服,我說,我餓了,你陪我出去吃點東西,一會兒可能翟際要過來了。
她穿衣服的時候說,我知道,你真正愛的人是翟際。
我沒有說話。
她穿好衣服後去找梳子梳頭,她一邊梳頭一邊看著我說,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我說,說吧。
她說,如果出國的人是翟際而不是我,如果翟際要求你和她一起走,你怎麼決定?
我去找鞋油擦皮鞋,我說,我也會留下來。
她說,這里有什麼好,人又窮又多。
我說,我不這樣想,一切都在迅速改變,我喜歡中國的這一片大地,有很多名山大川我還沒有去看過呢,還有各地的美麗少女。
柔柔說,好了,哭也哭了,愛也愛了,一走了之!
我們在屋子的中央擁抱,親吻了一會兒,我說,那些散文你帶上,出門找家復印店復印一份,我自己留著。
我們下樓去了,陳春蘭正好從屋子里出來去水管前洗手,她看見我們就熱情地和我們招呼,她說,出去呀?
我說,出去。
她說,房小爬的女朋友個個那麼好看!
我說,你可以閉嘴了。
陳春蘭在我身後笑著說,怎麼,我夸一下你就心疼啦!
我走上去對柔柔說,這房東比較年輕開朗,愛說話,你不煩吧?
柔柔說,有什麼可煩的,我都能理解,誰讓你帶回來那麼多女孩子,你和高大輝沒兩樣。
我嘿嘿笑著說,你這就要飛走了,還和我吵架嗎?
她說,誰要和你吵,我這是最後一次進這所院子了。
我說,行啊,就知道你對我不是忠心的。
柔柔站住不走了,她憤怒地看著我,眼淚又要下來,你再說!
我說,好好好,我不敢了。
她說,你根本就無法理解我。
我說,說這些有什麼用啊,反正馬上就要分道揚鑣了。
在大街邊上的一家復印店里,一個胖乎乎的女孩拿著我的散文本子復印,她每掀開一頁就要停頓一下,她看著柔柔說,這都是他寫給你的吧。
柔柔笑著說,寫給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包括你。
胖乎乎的女孩就笑了起來,她對柔柔說,你說話真好玩兒。
復印完了之後我把散文本子遞給柔柔說,這個你拿去,我留復印出來的。
柔柔問女孩,你們這兒有鋼筆嗎?
碳素墨水有嗎?
女孩說,有,我給你找。
我問她,你要鋼筆和碳素墨水干什麼?
她說,讓我的才子情人給我簽名留念,黑墨水不會因時間的剝蝕而字跡模糊。
女孩找來了筆,她接過筆遞給我說,簽名。
我在散文本子第一頁的空白處寫上“獻給武子現(柔柔)我是房小爬,今天是公元2000年10月21日,沒了”她看了一會兒說,我在上面提幾個問題,你用筆回答。
我說,OK,你提吧。
柔柔的字寫得很端正,個頭也大,她飛快地寫,不多會兒就寫完了。
第一個問題是用英文提的,翻譯成漢語是:“你到底愛不愛我?”
第二個問題是:“如果你不能明確回答第一個提問,請不要寫‘我不知道’,你只能寫‘愛’或者‘不愛’兩個答案,如果不能回答就空著,在這個問題後面用一句話表達對第一個問題的思索。”
第三個問題是:“我們以後還會不會重逢?”
第四個問題是:“你喜歡柔柔這個名字還是喜歡我的原名,或者都喜歡,或者都不喜歡,你有沒有想過專門為我取一個名字,這一輩子專供你叫,你想取什麼名字?”
第五個問題是:“你這輩子會愛上多少女孩,你是不是過兩年就會把我徹底忘記?”
第六個問題是:“你喜歡狗還是喜歡貓?為什麼?”
第七個問題是:“你說兩個人相愛是不是巧合?兩個人分離是不是必然?為什麼?”
第八個問題是:“要是有下輩子,你還想做人嗎?”
第九個問題是:“你隨便填上一首你喜歡的歌的名字。”
第十個問題是:“我提的問題是不是很無聊?”
柔柔寫完這十個問題後很嚴肅地把筆遞給我說,該你了。
胖乎乎的女孩看著我們,有些迷茫的樣子。
柔柔對她說,我們不會攪擾你們的生意吧?
女孩說,寫吧,沒事,現在沒生意。
我看完她提的問題後開始趴在堆滿文件和書的桌面上進行用筆回答。
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我沒有失去過你,因此,我失去了全部的過去。
第三個問題:我不知道。
第四個問題:名字無所謂。我沒有想過要給你取名字。
第五個問題:我不知道。
兩年以後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我想我不會忘記你。
第六個問題:都不喜歡。因為我不喜歡動物。
第七個問題:是巧合。是必然。因為人太多。因為人有目的。
第八個問題:我還想做人,還想做男人。
第九個問題:張學友的《吻別》第十個問題:第八個問題很無聊,因為人就一輩子。
另外九個問題還可以。
我最喜歡第七個問題和第九個問題,還有我回答的這個問題。
第七個問題是我一直想要解答的,可能不詳細。
第九個問題讓我想起很多往事,往事里有這首歌的聲音,最重要的是我二哥喜歡這首歌,他當電工的時候,家里有一棵樹,樹上綁著大喇叭,每月通知村民繳電費之前的半個小時,他都反復放這首歌,我也是在那時學會的,大概是96年,我14歲,讀初三。
第十個問題,也就是我回答的這個問題,可以讓我總結一下上面九個問題的感想,讓我多寫點字,你沒事兒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看,我覺得自己的字比你寫的好看。
完了。
柔柔拿起散文本子,匆忙看一眼就裝進包里對我說,謝謝,我回去要細看。
柔柔扔50塊錢給那個胖乎乎的女孩說,不用找了,麻煩你了。
女孩在我和柔柔走出復印店的時候拿著一把找回的零錢追了出來,不行不行,得找你們錢!
別走!
柔柔回頭對她說,錢我們不要了。
女孩拿著錢愣在那里,我和柔柔已經走遠了。
街口的那家小飯館生意很冷清,我和柔柔走進去,柔柔說,我不餓,我想看著你吃。
我要了一碗牛肉燴面,就著大蒜響亮地吸溜了起來,我吃得滿頭是汗。
無法想象沒有大蒜的日子怎麼過,有大蒜在,吃什麼東西都好吃。
大蒜就炒餅,大蒜就炒米,大蒜就燴面,就饅頭,就餃子,啊,想起來都向往!
大蒜--不可或缺的黃金蔬菜!
柔柔又端了兩個涼菜過來給我吃,一個腐竹,一個綠豆芽。
柔柔說,一定要吃飽,看你熱的。
她從包里找出自己的花手絹說,我幫你擦汗。
我用手抹了一把臉說,都給你弄髒了,不用了。
她笑著說,你和我睡覺不是也把我弄髒了嗎?
你怎麼不說不用了?
我嘿嘿一笑說,那不髒,那很干淨。
柔柔說,我走了之後你要好好對待翟際,別再朝三暮四的了。
我說,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完。
她說,你不想聽了是吧。
我說,我吃飯的時候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別人說話。
柔柔說,好好,你吃你的。
我抬起頭問她,你怎麼不餓?
她說,這還算個問題呀,我不餓就是不餓了。
我說,你們女孩子一個比一個富態,都他媽喜歡減肥嘛!
柔柔撒嬌說,房小爬,你覺得我胖嗎?
我說,還可以。
柔柔說,我正好。
我說,你正好。
那天在飯館里,就是這樣,我們說著廢話,她看著我,我吃飽。
走出小飯館以後,我問她去哪里,她說,我沒心情玩了,也不想回你們的小屋,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後天我就會走。
我說,我去送你嗎?
她說,你想送嗎?
我說,你讓我送嗎?
她說,算了,你別送了,我一個人走。
我說,那我就不送你了,你給家里人說了嗎?
她說,我到了之後再給他們電話。
我說,那我們在這兩天還見面嗎?
她說,不見了,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說,那好,我永遠祝福你。
她走到路邊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回頭對我說,收到,就此作別吧!
我對她說,再見了。
柔柔迅速回轉身子,一頭扎進了我的懷里,她抬起頭和我接吻,吻著的時候她哭了,皺著眉頭,淚水就從閉著的眼睛里流出,她的牙齒找到我的下嘴唇,咬了一下,我的嘴里立即就充滿了血的咸腥味兒,她看著我,她的嘴唇上也沾上了我的血。
柔柔的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說,記住我吧,我知道你愛過我。
出租車的尾氣在突突地冒著,我說,趕緊走吧。
柔柔說,這一別不知何日相見,我們都說一句最想對對方說的話好嗎?
我說,好。
她說,你先說。
我說,你要保重。
她松開我,往後退著走了兩步大聲說,我永遠愛你,我愛你!
她說完就鑽進了車里,車開走了,在西邊紅綠燈前停一下,右拐往琵琶街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永別,但我總是覺得,我不會再見到這個女孩了。
我一直在惦記著曾再苗,還有她肚子里我們的孩子。
我步行去了琵琶街40號,先回了一趟123宿舍,蔡亞和兩個我不認識的男生在宿舍里說話。
蔡亞看見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一邊和我來了個擁抱一邊去倒水給我喝,蔡亞說,大哥,我正要去看你呢,你也不回來了。
我說,這不是回來了嘛。
蔡亞介紹那兩個男生給我認識,蔡亞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我馬上就忘記了。
他們和我沒有關系,看他們一個個呆若木雞的傻逼樣兒,我懶得認識,他們加起來也沒有鄭收獲的右手聰明,沒有蘇滿倉的左手聰明,沒有張朵的腳丫子聰明。
長久以來,我把張朵當成了朋友的楷模,可是我再也沒有碰見過張朵那樣的朋友。
也許我這一生就不再發展新的朋友了,和張朵、何慶雙、蘇滿倉、鄭收獲幾個哥們兒喝喝酒,做做買賣什麼的,也挺美。
我用123宿舍的電話打曾再苗宿舍的電話,沒有人接聽,接著打她手機,她關機了。
我又和蔡亞很沒意思地開了幾句玩笑,就一個人離開了那里。
和柔柔分別的第三天中午,張朵去橘子街71號找到了我。
我正看一個叫杜拉斯的法國女人的小說《樹上的歲月》我兩年前看過她的《情人》那時侯我什麼都不懂,前些日子我又看了一遍,覺得一切正如我的感觸:愛情容易絕望,但必須表現出很有希望的樣子。
張朵坐在我的床上,我坐在椅子上都沒抬頭看他一眼,我說,等我看完這一頁。
張朵看著我,看了一會兒他打開自己的書包,從書包里拿出一只盒子,他把盒子放在我的桌子上說,柔柔走了,她托我把這個盒子送給你,說是她給你的一點東西。
張朵有些傷感,他開始抽煙,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張朵又坐了一會兒說,我該走了,有時間給我打電話,咱哥倆喝點酒,好長時間沒有和你聊天了。
我把張朵送到樓下,送出大門口,他騎著自己從來不鎖也沒有人偷的破自行車,吼著崔健的《一無所有》走了,他唱得比崔健本人還痛心疾首。
我回到小屋里,看著那個紙盒子,上面還有彩色布條編成的兩個小人兒。
我不知道柔柔會送給我什麼禮物,我都說過我不要了,她會把她的影集送給我嗎?
我很喜歡那些照片,我曾經捧在手里看,並沒有想到過要幾張留念,我覺得她整個人都是我的了,還要照片干什麼。
她隨便往哪兒一站,隨便用哪一種姿勢,拍照片的人隨便拍一下洗印出來,怎麼看怎麼漂亮。
可是她如今走了,我頓時發現連張她的照片都沒有。
我撕開了盒子的包裝,把小人兒取下來放進抽屜。
盒子里孤零零地放著幾沓子嶄新的人民幣,還有一頁疊得很小的信紙,其它什麼都沒有了。
我把錢和信紙拿出來,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紙展開,再次看見她寫的端正的大字。
估計有三百個字,或者更少。
(信文見下。
爬爬,我以前從來都沒有這樣叫過你吧?
可是今天,我想這樣叫你一聲。
這里有5萬元錢,你留著買些自己喜歡的書看。
我知道翟際經常給你買書,我從來沒有給你買過,因為我不知道你喜歡看什麼樣的書。
也許這就是我不如她的地方。
我本來想多給你留點錢,可我怕到了國外遇到什麼困難,你別嫌少。
我們都很窮,一定要爭取做富人。
你在寫文章方面有天分,好好寫,我還等著看你的書呢,你能把我們的故事寫進去嗎?
你要是能寫,這封信也許就是故事的結尾。
明天上午我會去找張朵告別,我讓他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給誰寫過信了,想得我腦子疼,不知道寫什麼。
好了,到地方後我會給你來信,再見,我最親愛的人。
子現,2000年10月23日凌晨。
(信文完畢。
我把柔柔的信一連讀了好幾遍,我聽見翟際的自行車好象響進了院子,我趕緊把錢、盒子和信放進床頭櫃里,打開門站在樓梯口往下看,並不是翟際,而是別的一個女孩,別的一輛自行車。
這些天除了柔柔的離開給了我打擊外,還有就是曾再苗,接電話的女生告訴我曾再苗已經不在宿舍住了,她自己出去租了房子。
我急得團團轉,打她的手機卻再也不能打通。
幾次打到她的宿舍,問她宿舍的女孩,她宿舍的女孩也不知道她到底搬到了哪里。
靠,曾再苗是不能把孩子生下來的!
那天黃昏我一個人走在去柔柔住處的路上,我不知道去干什麼,就算那個窗口亮起了燈,燈下的人也不再是柔柔。
但我想去她住過的地方看看。
一路上我看見很多人。
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常見的,沒有什麼可稀罕的。
我看著人,一個個都陌生起來,他們不是我的同類,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動物。
我的腦子里全是柔柔,在那一刻,所有被我看見的人,都成了障礙,他們使我再也不能看見柔柔。
我行走著,覺得自己也很陌生,自己的鞋子也很陌生,只有柔柔是熟悉的,可是我看不見她了。
一個女孩站在門口,穿的不是睡衣。
一個男孩走出來,把她帶走了。
我看見那所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鐵門。
我走了進去,站在了柔柔住過的房間門口,我真的想推開門,真的希望看見柔柔正坐在床上一邊開心地笑,一邊在手機上玩游戲。
她的身邊坐著房小爬,房小爬攔腰抱住她,對她說夜深了,我該走了。
柔柔關掉游戲說,你在這里過夜吧,你從來沒有陪我過過夜。
房小爬站起來就走出了屋門,走到了我的身邊看看我,然後走到了我的身上,他和我一起回頭,看見柔柔的門是從外面鎖著的,那塊碎花窗簾已經沒有了。
房東老太太走過來問我,你找誰呀?
我說,我找柔柔。
她說,你找那個姓武的姑娘吧,她已經退房了,就是你眼前的這間屋子,還沒有人過來租呢。
我走出那所院子,看到很多燈都亮了,黑夜已經降臨。
柔柔,其實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里了,我就想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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