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好幾天，郁離只處理些要緊的工作，其余時間便空出來陪池照影過這個假期。

　　每天都會花上一段時間來聽琴曲，前些天陡然被喚醒的心底陰霾不見影蹤。

　　池照影有時也會抱著抱枕輕笑，“我以前聽你彈過這支曲子。”

　　郁離便停下來望著她。

　　美目盈盈，示意她繼續說。

　　“你受了傷，不能再繼續比賽、繼續開演奏會，但在我耳朵里，無論是過去的你，還是現在的你，彈同一支曲子的時候分明差不了什麼。”

　　甚至還覺得……更能彈進人心底去了。

　　這句話池照影沒說出口，畢竟郁離因傷不能彈琴是不爭的事實，郁離本人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在意都要難過。

　　她要再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過刻意，反倒讓人不安。

　　郁離聽了池照影的話，沉默了一會，而後彎起唇角，“我知道呢。”

　　身為彈奏者本人，她自然比池照影更清楚自己的情況。

　　在這只手受傷之後，還能恢復到如今的水平，已經是莫大的慶幸了。

　　換作最初，她想都不敢想。

　　樂聲漸起。

　　郁離的聲音也慢慢飄過來。

　　“對於D27，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池照影想了想，道：“瑤珊。”

　　“先前和瓊枝對過戲，演得很順暢，但我不滿意。”

　　郁離彈奏的動作未停，只是柔聲問：“怎麼呢？”

　　“表演多了，我好像學會了偷懶。”

　　面對郁離，池照影並不避諱自己的難處，她放心大膽地向對方袒露。

　　“我入不了戲，瓊枝雖然沒看出來，我用程式化的方法演完整場，但那個狀態不是我想要的……”

　　“不用擔心，阿池可以說詳細些。”郁離說。

　　“我明明該成為D27去完成那一段戲份，可我做不到……我對謝瓊枝感覺不到心動，那種懵懂朦朧的愛意、依戀……我無論怎麼嘗試，都找不到那個感覺。”

　　池照影輕輕嘆息。

　　“所以那幾次對戲，我都蒙混過去了，雖然用了D27的樣子去演，但我明明應該做得更多更好才對。

　　“用這樣的狀態去表演，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就算艾弗森導演沒發現，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池照影現在心情舒朗，就算說著如此低落嚴肅的話題，她的語氣也很輕快。

　　郁離眼眉一動。

　　可能是遇見了瓶頸，又或許是謝瓊枝接不住她的戲，在整個故事里承前啟後、點睛一筆的感情戲份竟是讓她為難了。

　　“我明白了。”郁離說。

　　這句話說出口，郁離沒有再定論，沒有急著去開解池照影。

　　Alpha清冷的面容上映著日光，好似雪蓮般靜美。

　　她微斂著眉目，睫梢輕垂，羽睫半覆下的眸光溫柔又繾綣。

　　郁離注視著自己眼前交錯的黑白。

　　指尖掠過，給這支鋼琴曲收了個極漂亮的尾。

　　琴蓋上放置的水晶擺件掃過一串流光，映著Alpha瑰美的面容。

　　琴音落下，郁離輕輕吐出一口氣，雙眼閉了又睜，她撫著跨側的裙擺起身。

　　池照影看著自己的戀人逆著光，裙擺上撒落點點日光，身影輪廓柔和到模糊，偏偏又極抓眼球，在心底留下濃重難消的一筆。

　　“阿池。”

　　郁離雙唇輕啟。

　　阿池。

　　怎麼這樣動聽？清清淡淡兩個字，裹著年月的力量，震得池照影身形一顫。

　　“讓我看看D27應該是怎樣一個形象。”

　　“將我看作瑤珊，我親愛的、完美的……”

　　郁離的聲音似乎變得遙遠了。

　　我親愛的、完美的、天使一般的姑娘。

　　瑤珊面對D27時總不吝嗇她的夸贊，恨不得把所有親昵的形容詞都拿來形容她最中意的作品。

　　D27沒有性別，但瑤珊有喜好，所以她把D27設置成女性。

　　後天的三種性別並未確定，D27僅僅是一位有著女性外表的性別未知的仿生人。

　　瑤珊希望她能自由，沒有定下桎梏，以至於仿生人覺醒自我意識的同時，不由衷地思考自己的性別。

　　是瑤珊讓她覺察到了生而為人的情緒，感受到對本源的依戀與愛慕……也正是這個時候，仿生人確認了自己的性別。

　　——她該是一位和瑤珊並肩的Alpha的。

　　瑤珊看出D27的改變，有著溫柔外表的Omega女性只是撫著仿生人的長發。

　　“我想要自由，所以有了你，可現在你為什麼……比我更像一個人類了。”

　　因為戀慕身為Omega的我，所以認為自己該是一位Alpha，卻不曾想過……就算是性別未知的D27，分明也有愛慕一個人的權利。

　　像那些人類一樣……拘泥迂腐，不夠通透。

　　瑤珊吻上D27的唇，嘆息聲幽幽。

　　再經一番追本溯真，D27最終破除滿是枷鎖的想法，得以成為真正的D27，站在瑤珊身邊。

　　事實上瑤珊早已逝去，她甚至抹去自己的一切，在任何一個時間位面上，乃至在整個宇宙里，找不到任何她存在的痕跡。

　　只剩一個仿生機器人，在她泛著藍光的心髒里，一張一息里，翻騰著關於瑤珊的記憶。

　　D27所能觸碰到的，不過是舊時間位面里一段殘存的記憶影像。

　　這是第三個時間位面的故事。

　　也是D27進化之路上不可避免的一環。

　　這段感情戲的加入並不突兀，甚至極為精彩，將D27這位主角刻畫得相當成功。

　　池照影與謝瓊枝會有幾段親密的戲份。

　　令無數人膽寒的時空旅行者有著一雙冰冷的、死寂的眼睛。

　　但在這一段情節里，她只是一個初識情欲，情竇初開的仿生人，像是稚嫩的幼鹿，懵懂又莽撞，青澀卻大膽地面對初心。

　　池照影說她處理不了。

　　因為D27本不懂愛欲。

　　池照影本人恰恰相反，她有著多於常人的深重欲望，濃情重義，對想要的東西永不撒手，堅貞又固執。

　　她飾演D27時，能將所有人性里的喜怒哀樂都割去，成為一個無血無肉冰冷無情的仿生人。

　　一旦仿生人開始覺醒，生出思想，有了情緒，也有了情與愛。

　　池照影一時間找不到這個度了。

　　處於D27的狀態里，她無法產生愛欲，無法找到介乎仿生人與人類、冰冷與溫熱、死寂與沸騰之間的極吸引人的狀態。

　　現在。

　　她一生的摯愛，正拎著裙擺站在她面前，清風拂過發梢，送來一陣清艷的芳香。

　　池照影自劇本故事里回神，望向那雙桃花眼。

　　“我在哪里見過你。”她拿出D27的模樣，對“瑤珊”說出第一句台詞。

　　“很多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瑤珊邁步走近，讓仿生人看清她漂亮的眉眼。

　　程序使然，仿生人第一時間展開掃描功能，她看見女人潤雅的唇紋，濃密又纖長的眼睫毛，甚至還能看清眼瞳里的虹膜紋理。

　　“你已經變成這樣了啊……”瑤珊抬起手，要去撫摸仿生人的臉。

　　“以前你可沒有這樣高，也沒有這樣漂亮，他們將你改變許多。”

　　“你害怕嗎？我的好女孩。”

　　女人的話一句接一句，自那張花瓣似的紅唇里吐露，女人似乎並不怕她，甚至很是親昵自然。

　　D27茫然了。

　　對於一個仿生殺手來說，這短暫的空置時間足夠致命。

　　“跟我回家吧，親愛的。”女人牽起她的手。

　　掌心的觸感柔軟得叫人安心，仿生人亦步亦趨跟上她的步子。

　　她有著最精密的機械零件，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無數次調教，確保她的行為方式無限接近於人類。

　　但現在她跟在這個女人身後，邁動腳步時卻萬般不自然，一步、一步……從最初的調諧勻動，慢慢變作僵硬的步調。

　　一起一頓間咔嗒聲不止，她聽見自己心腔里的發條聲響。

　　好似很久以前，她也曾如此，跟在一個女人身側，邁動不自然的雙腿，機械又僵硬地前行。

　　咔嚓。咔嚓。

　　- 你的好女孩，你累了嗎？先不要動，我來給你上點機油。

　　有道聲音自頭顱腔體中響起。

　　熟悉的聲线，來自於眼前這個女人，穿透時光洪流，鑽破記憶的囚籠，宛若洪鍾震響。

　　仿生人停下腳步。

　　拖著她手的女人回望過來，笑意清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