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那顆禁不起的心,即將決堤
睡醒時,何天寶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發現自己雙手從背後抱著賈敏,一只手按在賈敏的小腹上,一只手抓著她的乳房,腰胯緊緊貼著賈敏的屁股挺動,雞巴隔著衣服在她屁股上蹭個不停。
他趕緊松手,滾到床里面,面朝下趴著裝睡,只覺得左臂酸痛,右臂上全是汗,也不知道這樣抱著賈敏蹭了多久。
賈敏起身,整整衣服,似乎輕輕笑了一聲,出去了。她真是個獨特的女人,輕佻的言行她做出來,就全無淫褻之感,只是灑脫自然。
何天寶也起身,坐在那里,連續幾夜沒有睡好,頭腦發沉,懵懵懂懂,想著昨晚的事情,覺得又荒唐又害羞又好笑,不由自主地,也輕輕笑了一聲。
他坐在那里胡思亂想了十來分鍾,忽然聽到院門開了又關,賈敏提著早點進來,在院子里說:“起了嗎?起了就來喝豆漿吧,還有頂好的炸圈兒。”
何天寶答應著走出來。
賈敏把早點擺在桌上,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下個禮拜就是公歷8月13日了。”
他們倆是7月13日相遇然後開始扮演夫妻的,按照本來的計劃,在8月13日前後,“於秀”會暴病死去。
何天寶聲音干澀:“嗯。”
忽然膽戰心驚,不敢看賈敏,匆匆出來三口兩口吞了一點兒早點就逃了出去。
從這天開始,何天寶以十倍的熱情投入這個蘇浙皖商會的工作,每天拖著金啟慶找房子,看了幾天隨隨便便就訂了阜成門城牆根下的一處院子,電告南京說打算用一個月左右掛牌開業。
這地方本是個大車店,後來幾經轉手,戰前是個福建人開的南貨行,七七事變後,東主闔家逃回了老家,產業被日軍沒收,分成兩半使用,門面繼續出租,後院征用,駐扎了一個中隊的日本兵。
何天寶喜歡這里跟金魚胡同一東一西,在北平城的兩端。何天寶覺得自己可以常常借口宵禁住在這里,減少跟母親同床的尷尬局面。另外住在日本軍營旁邊,也可順便顯示自己跟日本人心無芥蒂。
北平有專門幫人操持場面的知客,金啟慶給何天寶介紹了一位籌建商會。這位也是旗人,姓舒行六。金大爺和舒六爺委婉地暗示,這地方選得離日本駐軍太近,可能有些商人不敢來。何天寶根本不在乎能團結多少同鄉商人,急急忙忙地就想選個日子開業。但北平人做事急不得,何天寶再三催促,舒六爺堅稱中秋節前就沒有黃道吉日,即便有也來不及開業。何天寶威脅舒六爺要解雇他,舒六爺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周佛海的秘書發來封電報,含蓄地批評他太心急了,寧滬商人通過不同渠道向南京政府表示對地址不滿,連華北自治委員會的人也有意見,沒人願意每天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跟南京打交道。這正中何天寶的下懷,他就是希望南京不滿意,趕緊把自己弄回南京去,裝傻充愣說自己這招叫開門見山反客為主,反正也繞不過日本人去,不如光明正大地擺在他們面前。南京諸公遠隔千里,也沒辦法跟他糾纏這些細節,只能放權。
一切談妥,要付三個月房租了,何天寶才想起自己的錢都給了賈敏,他是帶著兩個月的活動費來的,南京再支錢要等到九月。何天寶一早出門,去商會那里打了個轉,出來叫車去了滿清故宮。何天寶從天安門進去,看了三大殿,從東華門出來往回走,在錫拉胡同停下,走進一家名叫玉華台的飯館。
進店坐下,伙計迎上來,安排座位,敬香煙上茶水——何天寶接了煙沒有抽而是夾在耳朵上——才問吃什麼。
“聽說你們的淮城湯包出名,先來兩籠嘗嘗。”
“這可真是不巧了,您老別見怪——我們今天沒有湯包,材料不好買。”
伙計說的是南方口音,但態度卻學足了北平伙計的殷勤,“我剛才在廚房看見今兒早上新買的豆腐茄子不錯,還有新送來的鮮魚,要不然我給您配兩道家常菜?比兩籠湯包多花個幾毛錢,而且又新鮮又豐富。”
“那麻煩了,我天生一樣脾氣,不吃豆腐不吃茄子,也不吃魚。”
伙計看看何天寶,問:“要不您來碗面?揚州油爆蝦澆頭,跟北平的大大不同。”
何天寶有些失望,說:“就要這個。”
這玉華台是軍統在北平最老的情報站,始建於北伐時期,多年來一直深藏不露,潛伏而不行動,直接向戴笠報告。後來王天木叛變,軍統在北平的情報網被掃蕩一空,只有這里和美國校長司徒雷登罩著的北大幸存。
兩人剛才的對答都是暗號,何天寶說不吃豆腐不吃茄子,就表示說他有事情希望跟北平站的首腦面談,點菜是他們之前約好的暗號,如果領導在,伙計就會推薦灌湯包,如果沒人在或者不方面會面,伙計就推薦面條。
何天寶事先准備了張字條,趁沒人注意,塞進了那伙計袖子里。伙計轉身去了。
紙條里的信號,是表示狀況緊急、請求重慶幫忙調兩萬日本軍票應急,同時設法運動汪偽政府把他調回南京。
何天寶確認身邊無人注意,從耳朵上摘下香煙,在手里把玩,煙卷側面寫了一行小字:“老父沉冤,與敵同眠。請誅毒婦,洗心革面。”
是何毓秀的字。
想到“與敵同眠”四個字,何天寶只覺得臉上發燒,把煙噙在嘴里,借點煙遮臉,裝作火柴不好用連點了幾次,覺得臉上的紅熱邵褪,才點著了煙慢慢吸著。
知道姐姐平安,他竟然沒有感到一點高興或者放松的感覺,只覺得心亂如麻,木然地吸著煙,忽然想到煙卷上的字,忽然感到煙霧嗆喉,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伙計過來給他倒茶,何天寶擺擺手,說:“沒事兒,你給我弄壺酒來。”
酒來了,是二兩的小壺,入口一嘗,是陳年女兒紅。何天寶一口吞掉一杯,嘆口氣又喝一杯。煙掐滅在煙灰缸里,余煙還沒散盡,酒壺已經空了。
伙計端來了一個家常菜一碗白水面條。何天寶胡亂吃了幾口就付賬走人。出門時聽到鄰桌在議論:“這位一定是南方人,居然把澆頭和面條分開吃。”
北平盛夏正午時的陽光極烈,街道房屋白晃晃地放光,連最能吃苦的人力車夫都躲了起來。
何天寶一個人走在這像鐵鍋又像蒸籠的午後,汗如雨下,渾然不覺。
他相信自己是很想遠離賈敏的,對於軍統能把自己調回南京深信不疑,整個抗戰,軍統始終對汪偽政權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周佛海戰後受審時堅稱自己是軍統的雙重間諜。他在心里反復盤算、猶豫不決的,是要不要執行姐姐的願望,殺死母親給父親報仇。
何天寶滿腹心事地回到金魚胡同,下車換上副禮貌的笑臉,一路跟街坊們打招呼,回到自己的小院,離大門還遠就聽到一片鴿子叫聲。八嬸剛巧端著盆菜經過,先打招呼“何先生回來啦。”
又小聲說:“何先生,不是我多嘴,您家這位野了點兒了——小媳婦兒家家的跑到屋頂上放鴿子,我真是從來沒見過。”
何天寶笑笑,無話可說,點頭走過。這幾天賈敏窩在家里沒事作,又有了何天寶給她的零花錢,竟然恢復了幾分少女時北平大小姐的作風,每天四九城到處逛,買了許多零食和用不著的小玩意。
門從里面插著,何天寶打門,賈敏立刻就開了門把他迎進去。何天寶問:“新買的鴿子?”賈敏得意洋洋:“沒買鴿子,看見有人搬家我買了些舊木頭家伙搭了個鴿子棚,鴿子都是我拐來的。”
她也算本事,八旗子弟家傳絕學,居然能把別人養熟了的鴿子拐到自己的棚子里。
何天寶站在院子里看,賈敏在西牆下搭了個木頭棚子,仔細一看,就是個大書櫥改裝的,里面咕咕咕的一片聲音,不知道賈敏今天拐了多少。
再看衛生間地上,大盆里髒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顯然賈敏今天只顧玩,什麼家事也沒作。
何天寶問:“你還有衣服換嗎?要不要我陪你去買些。”
“好啊……”賈敏隨口答應,然後意識到何天寶語氣不善,一轉眼看出了問題所在,說:“對不住啊,我沒想到髒衣服堆得這麼快,不過招娣明天就來,明晚你回來看,保證……”
“招娣?這陣子是招娣給我洗衣服?”
“差不多吧。”
賈敏無辜地解釋,“這是組織安排的,我要扮演少奶奶,當然不能做事洗粗了手。正好,你幫我把這塊板兒釘在最頂兒上——要凳子踮腳不要?”何天寶站在凳子上給鴿子棚敲釘子,在心里對自己說:下個月二十二號,我要殺死這個女人,給父親和姐姐一個交代,給這段孽緣一個了解。
公歷九月二十二是農歷八月十五日中秋節,母親的生日,父親的忌日,何天寶想最後幫母親過一次生日。
何天寶把殺母親的期限推後了一個月,忽然一陣輕松,敲完了釘子從凳子上下來,拿起竹桌上的香煙筒子,抽出支煙放進嘴巴,被一個念頭擊中,愣在那里:自己與母親的關系,竟有些像英國偵探小說里的老夫老妻,結婚日久原形畢露然後互相殘殺。
“喂,傻小子想媳婦兒呢?”賈敏捧著只鴿子蹲在房頂上喊他,陽光照在她身後,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寶說:“是啊,下來我跟你說句話。”
賈敏順梯子爬下來,她穿著條淺粉色的家常散腿褲子,爬下來的時候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何天寶只覺鼻子一熱,快要流下鼻血來。
賈敏拍拍手上膝蓋上的土,興高采烈地問:“什麼事兒?想學放鴿子?”
“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兩個月媳婦兒。”
賈敏抿著嘴打量何天寶:“為什麼留我?舍不得我?”
“不是,上級讓我在北平多待兩個月,在這里更能跟南京的那些人攀交情,有利於我以後的工作。”
賈敏說:“你要是動不動烏眼雞似的,我也樂意跟你這兒住,難得清閒——不過這事兒得請示上級。”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賈敏挽住何天寶的胳膊,說:“你上級讓你留我,你怎麼說?”何天寶滿臉通紅,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為賈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艱難地說:“別鬧……”賈敏松開手搖頭,說:“這樣就臉紅,他們也能把你派去汪精衛那里——你在軍統里得罪了不少人吧?”
“那你呢,不在延安運籌帷幄,被扔到刀光劍影的北平來,也不是因為好人緣吧?”賈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寶的肩膀:“不錯,你跟老娘混了半個月,嘴皮子總算有點長進。——你要留我兩個月,打算出多少錢?”何天寶早料到她會談錢,說:“我只能保證先付你一萬重慶假票子,事成之後再補你五千真鈔,如果九月沒有,十月也會有的。”
賈敏說:“好啊,如果你手緊就跟我直說,我幫你砍砍價兒。”
這句話出乎何天寶意料,他不知如何反應,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樣兒……”賈敏說:“天兒太熱這會兒沒法出門兒,等四五點鍾太陽下去點兒了咱倆一起去趟西四,好不好?”何天寶不想呆在賈敏身邊,說自己還有事。
賈敏不高興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個人關在家里……”
“確實有事,有個飯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
何天寶逃命似的出門,果然叫不到人力車,一直走到東安市場前門才看到有車。何天寶索性自己走到六國飯店。
他今天確實有個飯局,是一個在北平的徽商母親做壽,給他遞過帖子。何天寶本來沒打算去,現在就非去不可了,他看時候還早,就先到金啟慶那兒泡了一陣子,金啟慶的優點是好客,熱熱鬧鬧地張羅讓金大嫂准備茶水點心,自己跟何天寶天南海北又是一通聊,趕上收音機里姜存瑞說《三國》何天寶隨口問了句關雲長的刀多少斤,金大爺立刻從關張趙馬黃說起,一路說到隋唐十八條好漢每人兵器的重量。何天寶注意到金大嫂沏了茶就出去了,過了一個多鍾頭領著那小老媽兒悄悄地溜了進來,然後由小老媽兒端茶續水地伺候,看樣子金啟慶這老媽子不是長雇的,而是住在附近的救兵,遇到請客之類的場面就臨時招來擺擺門面。
何天寶自從見過這小老媽兒兩面,總覺得她什麼地方不對,這次留了神,看她大概四十幾歲年紀,身量矮小,忙里忙外手腳麻利,儼然是訓練有素的模范下人。要說有問題,唯一的問題就是這麼個干淨利落的老媽子怎麼會找不到宅門兒里的穩定差事,非要在金啟慶這充當工作不穩定的臨時演員。
金啟慶聊了半個鍾頭兵器譜,旁敲側擊地把話題引到經費問題。何天寶賬上實在沒錢,只好直說:“不瞞您說,南方經濟大不如戰前,收上來點兒錢糧日本人又要拿走大半,我這商會的經費短缺不少,看樣子以後有的打飢荒了。”
“老弟你這是捧著金飯碗要飯。”
“怎麼說?”
“你知道你自己是南京來的,在北平無依無靠。普通的商戶百姓哪里知道?汪主席畢竟也是北平的主席,咱們亮出國民政府某某衙門的招牌來——誰不得多少給點兒面子?”
“北平斷不會允許我們建立正式的機關,我們籌辦的只是商會。”
“我說招牌只是個比方,不是真的掛一塊到阜成門外去。”
金啟慶進屋拿出一個不知道什麼材料做的杏黃色匣子,打開來里面全是金啟慶的名片,帶著各種不同的頭銜。“咱們印上國民政府的片子,向工商界攤派!汪先生的國民政府頭回向北平工商界化緣,誰敢不給面子?”金啟慶躊躇滿志,又說,“如果你年輕臉嫩不好意思,老哥哥可以先代勞一陣子。”
何天寶知道金啟慶打著他撈好處讓自己頂缸的主意,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就笑著搖頭:“我年輕膽子小,如果金大哥要化緣也好攤派也好,我就當不知道,但是我自己是不敢做的。”
金啟慶面色不變,哈哈笑著換了話題,何天寶坐不住了起身告辭。
他在街上閒走,買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兒讓伙計給那徽商家送去,買東西的時候覺出有人盯梢,身形像是輝子。何天寶懶得跟他治氣,滿不在乎地叫輛洋車出宣武門去徽商家拜壽。徽商熱情地迎出來,他家里正唱著堂會,說底包是馬連良,咚咚鏘的鑼鼓聲中,何天寶給一個瘦猴兒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壽,見過了十幾個徽商四十幾個子侄,馬連良始終沒有上台,戲台上是一出接一出的熱鬧戲,《西游記》《封神榜》《目連救母》之類,何天寶只覺吵得頭暈腦脹,告辭走了,徽商恭恭敬敬地送出來,臉上始終保持笑容,但一望可知是假的。何天寶猜測,這些人心里對自己大概只有恐懼和厭惡吧。
慢慢走回金魚胡同,只覺得這城市陳舊而美麗,人人面上笑容可掬,肚子里不是要錢就是要命,自己終究無處可去。
何天寶四點多鍾回家,賈敏熱情地迎出來,接提包端茶,之前玩鴿子時的住家便裝換成了旗袍。
賈敏讓何天寶在院子里坐下,桌上已經有了一個茶壺,賈敏從兩個茶壺各倒了一些,解釋說:“這壺是我早沏得了放在這兒的,這壺是我新燒的水,兌上半涼不熱的,這個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會兒喝會兒茶,晚上吃炸醬面,馬上得。”
何天寶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最親切,問:“你見過你的聯絡人了?”
“嗯,原則上同意了,只是讓我盡量多從你這兒刮點兒經費。”
“你這樣跟我交底不大好吧?”
“我怕你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慶拉下補不了的虧空。”
何天寶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兒晚上別准備飯了,不如我們先去胡同西口東安市場逛逛,然後再吃飯。”
東安市場是民國時代北平城里最熱鬧的地方,里面各色商店飲食之外,還有許多說相聲唱戲演雜技的。
“平白無故怎麼想起去玩兒了?”
“我中午答應你的麼。”
何天寶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要在殺死母親之前,讓她快樂地過完最後的日子。他雖然跟母親僅僅重逢了十幾天,卻對她卻有著遠超其他人的了解,知道這名共黨分子的身體里,其事藏著一顆八旗子弟式的、貪吃愛玩的心。
“怎麼出趟門回來變體貼了?”賈敏笑嘻嘻地湊上來雙手拉住何天寶一只手,胸部貼上他胳膊,說聲“赤化!”,何天寶人還莫名其妙,臉已經應聲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