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
天地間傳來謝爾曼的聲音,悲傷又無措。
“不要看……”
天火降落的速度漸漸變慢,烏雲遮天蔽日,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最後變為瓢潑大雨,熄滅了火海。
只是這場遲來的雨季恩賜,最終還是無法改變早就毀滅的結局。
這座曾經繁榮熱鬧的城死寂地只剩雨聲。
微風輕輕拂過我的手心,像小王子無數次牽起我的手一樣,指引著我走向某處。
曾經最中央,最高處的華美王宮中,高大潔白的立柱倒下,染上烏黑的煙熏,地板破裂成碎塊,難以落腳,水池干枯,再無飛鳥與睡蓮。
我最終到了那扇石門附近,而年輕的王站在石門前背對著我。
這扇石門沒有任何磨損的痕跡,連帶著圖騰也是華麗完整,在這陰暗天色下閃爍光芒。
小王子將手復上圖騰,喃喃自語:“太陽啊,這是您的懲戒嗎?因為吾不夠虔誠,因為吾沒有承擔好職責。”
他頓了頓,自問自答一般:“沒錯,是吾的錯,是吾導致了天火降臨,讓子民落入地獄,所以……”
圖騰的光芒越來越亮,最終將小王子籠罩其中,而他的聲音如霧般縹緲,堅定地許下了心願。
“不要這麼快邁向結局,不要這麼早就夢醒,吾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希望能夠回到最開始的時候。”
……
我站在破碎的石門前,謝爾曼從後緊緊抱住我,像是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一般。
“阿萱,阿萱……”他的聲音在顫抖:“你回來了嗎?”
如墨的夜色降臨,我抬頭望向沒有一顆星子的晚空,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靈:“今天是雨季嗎?”
謝爾曼聞言抖得更加厲害:“不要怕,阿萱,雨季不會來的,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到之前的時間了,不會有雨季的到來。”
我嘆了一口氣,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是用這扇門回到過去嗎?我曾經見過這扇門最初的樣子,如今破損成這般,你已經回去了多少次?”
謝爾曼沒有回復我,我繼續說道:“結局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對不對?你已經做過很多次嘗試了吧?但是最後……”
我頓了頓,還是說出了這句話:“最後能做的,只有一次次看著城池被天火燃盡,對嗎?”
我回身抱住了少年,抬手揉揉他的發頂,少年因為我的觸碰,終於忍耐不住啜泣出聲。
“太陽的圖騰,不單單是石門的能力,也是你的生命力吧?現在它的光這麼微弱,如果你再一次回溯過去,你會變成怎樣,想過這樣的後果嗎?”
“因為……是吾的錯…吾要負起責任。”
小王子將頭埋在我肩上,溫熱的淚水打濕我的衣料,他聲音哀傷極了:“只要雨季不來臨,那麼大家都不會死。”
天際傳來一陣轟鳴,似乎有什麼要破開天空落下一般。
我問他:“這就是你的心願嗎?在美夢中逃避?”
謝爾曼抬起頭,眼眶通紅,整個人如同錯開在寒風中的花朵,搖搖欲墜:“吾只希望大家都能夠活著,如果這是夢,就讓它一直做下去,不要醒來,吾不想醒來!”
夜空好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片赤紅占據了天空最中央,最初的火焰如同翩翩而至的蝴蝶,晃晃悠悠地從天上落下,美麗又危險。
謝爾曼松開了我,准備去推開石門:“閉上眼睛,再睜開——吾與你就又會見面了。”
“謝爾曼,你還要重復逆轉多少次?天火已經降下來了,這就是事實!但是它不是你的錯誤,也不是你的罪孽!你無罪!”
我抱緊少年的腰肢:“哪怕這次回到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那麼下一次呢?下一次你還能逆轉時間嗎?!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你心里應該比我更清楚!”
天火將夜照亮成白晝,巨大的火球與狂風一同到來,嗚咽呼嘯著,落下了災難的第一聲倒計時。
哪怕離得這麼遠,也能聽到嘈雜又慌亂的呼救,從城中傳到此處。
謝爾曼動了動,想要推開我:“阿萱…快讓開……”
“謝爾曼!湮滅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一個人,一座城,哪怕整個世界,都不會是永恒存在的!它終有一天會沉入無人知曉的深處!”
我現在沒有靈力,又在對方創造的世界里,竟然擋不住他。
我又伸手去拽謝爾曼的辮子,他果然因為吃痛頓了一下,我乘機擋在門前阻止他:“天火不是因為你的緣故而來!如果這是神明的責罰,對自己的子民如此殘酷又不講理的神明,又有什麼敬仰的必要?!”
我這番驚世駭俗的不敬神言論令小王子錯愕,他幾度張口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有隕石砸進王宮,地面劇烈搖晃。
耳邊嗡嗡作響,我不由得提高音調:“謝爾曼,你真正的心願是什麼?”
小小的王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喃喃道:“吾的心願……”
“沒錯,是真正的心願!”
我鼓勵他開口:“不是為了他人,而是你自己的心願,原本是什麼?”
小王子看看我,又看看四周被火焰毀壞的建築,猶豫著開口:“吾想……像你一樣,游歷見識不一樣的風景。但吾喜好的都不被允許……責任在吾出身時就牢牢捆綁住了吾,作為王,作為太陽之子,每年例行在神殿禱告,保持沉默與明智,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
“你說的沒錯,阿萱,這是吾力所能及的最後一次回溯了……這次之後,吾就會消失,而這座城最終的結局,無法改變。”
“可以改變的,謝爾曼。”
我看著謝爾曼,一字一頓地向他承諾:“這次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王城中高大的穹頂崩塌,灰塵與煙霧繚繞,小王子並不相信我的話,卻也沒有再次利用石門逆轉時間,他像是坦然接受了這最後一次毀滅:“我還沒給你做更多的雪花呢,就要說再見了。”
空氣波動起來,不是因為天火的墜落,而是因為這個幻境,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
“噼啪——!”
有宛若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好像鏡子一般,裂開了痕跡。
我動動手指,充盈的靈氣在經脈中暢行,五感又回到了做修士時的通透靈敏。
“小王子,我送你一場真正的雪吧。”
我心中默念法決,斬春劍與儲物袋從遠處飛來,落入我手。
握上劍柄的那一瞬間,霜花從劍身蔓延,最終覆滿,然後在下一刻炸開!
冰涼凌冽的劍氣,在離開劍身後,卻變成了潔白的雪花,晃晃悠悠地飛舞在身邊。
謝爾曼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雪花,看著雪花融化在手中,嘴角努力勾起,眼淚卻落了下來。
他想對我說些什麼,新一輪的地動卻在此刻發生,小王子站立不穩踉蹌幾步眼看就要跌倒,我忙接住對方,卻發現他已經不再是謝爾曼。
少年的身軀長大了些,變成了1歲的闕鶴,昏迷在我懷里。
“謝爾曼?”
我朝著眼前的虛無呼喚,過了幾息,才聽到回應。
“阿萱。”
半空中隱約有個纖細的少年身影顯現,垂至腳裸的金發比太陽更耀眼,充滿淚水的碧藍色眼睛,比晴空更深邃,容貌宛若最高超的畫師用心繪制的神像。
眼前的少年,才是謝爾曼真正的模樣,侍女們誠不欺我。
他向我笑了笑:“還好……你不是雪花,不會融化。”
“因為我是人嘛。”
我們仿佛回到了第一天見面時的對話場景,只是今天的場面著實不夠溫情。
“謝謝你,阿萱。”
小王子輕飄飄地落下,伸出雙臂做出了擁抱的姿勢,他與我道別:“對不起,因為吾太寂寞了……在這里不斷地重復著同樣的時間,過了很久很久,所以在你來到這里後,吾貪心的想將你留在身邊,想要你的陪伴。”
“你要離開這里對吧?真是抱歉,耽擱了很久你的時間……那麼,再見了,阿萱。”
好像是一切都按下了暫停鍵,我看著幻境逐漸褪色,如同時間太久的牆皮,一塊塊剝落,最後消散。
……
干燥的帶著沙礫氣息的風鑽進鼻腔里,手心與腰間的灼燒痛感順著四肢百骸撞擊游走,我勉力撐起昏迷的闕鶴,看向不遠處一臉錯愕地看著我的蜃妖:“姐姐,我算達成你的要求了嗎?”
“不過是半盞茶的時間……人修,雖然修為不高,但你確實不容小窺。”
蜃妖懷中抱著一個精致的金鑲玉盒子,我與她離得比較遠,再加上受傷,不太能辨認那是什麼,只能感受到從盒中傳來強烈的屬於大妖的氣息。
只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還有緊要事未完成。
我看著蜃妖那張美艷的臉,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好美的一張臉,好恨的一顆心。
“在我進去幻境前,姐姐你只說要送我一樣東西,讓我自己去找——現在看來,應該是我要替你找到某樣東西。而如果我沒找到它又因為耗時太久死在幻境中,你我之間的約定就會因為我未完成條件而解除,你不會有任何損失。”
我沒有留給蜃妖說話的時間,繼續道:“不過我不在意,現在約定已成,我只希望姐姐送我的東西,能是我自己選擇的。”
蜃妖來了興趣,她將懷中寶盒遞給身邊人後從駝背上跳下來,伸了個懶腰走近我:“聰明的人修,你想要什麼?”
我毫不猶豫地指向一處:“西邊的那顆太陽,請姐姐送給我。”
********************
書中有雲:盈盈一握若無骨,風吹袂裙戲蝶舞。
闕鶴看著在水池中輕快跳跑的趙寥寥,她撩起裙擺露出一節白皙的小腿,踩起的水花高高濺起又落下,打濕了她的衣服和頭發,突然就懂了這句詩的含義。
她穿著屬於這個幻境的衣服,卻毫不突兀,好像她天生就該是這種美麗又快樂的模樣。
闕鶴那晚並未同趙寥寥說實話,比如他說他被關在某個不見天日的黑暗里。
實則不然,他的神識一直都在自身體內,看著謝爾曼使用他的身體,和趙寥寥度過的時光。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趙寥寥如此博聞強記,她講的很多故事,是他從未聽說過的。
對方說話時妙趣橫生,哪怕是沒見過的事物,經由她口,似乎也能想象出來。
那一瞬間,闕鶴突然迷茫起來,趙寥寥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他想回憶起前世的趙寥寥,卻發現除了一開始時與她見過幾面受過幾次折辱以外,他對趙寥寥一無所知。
前世在衍宗,他相處最多的人是趙渺渺。
他一直都是與趙渺渺,這個他心中真正意義上的師尊在一處。
他與趙寥寥無師徒之實,也無師徒之情,除了剛做徒弟時她故意捉弄嘲笑,後面便不再搭理自己,好似沒有他這個人一般。
因此趙渺渺知曉後,不忍看他荒廢,才偷偷教導他劍法。
後來聽到很多關於趙寥寥的傳言,都不是什麼好話,他也認定趙寥寥就是傳言中的這種人。
直到趙寥寥將他推下高崖的那一刻,他更加確定——趙寥寥就是個修行不精,道心不定,自私狹隘的陰險小人。
可現在,闕鶴懷疑自己真的了解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師尊嗎?
沙蟲那一戰,趙寥寥有勇有謀,如今在幻境中她又與幻境主人周旋,向他承諾一定會帶他離開這里。
闕鶴看著趙寥寥笑盈盈地叫謝爾曼,看到她自然地牽起他的手,不知為何,胸口莫名悶氣。
……
偶爾謝爾曼會因為體力不支沉睡,這種時候闕鶴便可拿回身體的控制權。
只是這個幻境限制太多,哪怕謝爾曼沉睡,他作為軀體原本的主人,也無法離開太遠。
而謝爾曼最容易沉睡的地方,就是這座寢宮。
闕鶴站在趙寥寥床前看她,月光透過窗戶分割成幾束打在女修身上,而對方睡得很沉。
就在闕鶴這般想的時候,對方緊閉的茶色眼睛突然睜開:“闕鶴。”
是肯定的語氣。
她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他和謝爾曼。
闕鶴有些狼狽地錯開眼神,不知是因為覺得在旁人睡著時盯著人家看過於不妥,還是因為…
眼前的女修裸露在外的肩膀與腰肢,還有那睡眼朦朧的表情,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一定會將你帶出去的,莫要擔心了。”
趙寥寥翻了身,聲音低了下去,不多時便傳來均勻平緩的呼吸聲。
“我不是擔心…只是…”闕鶴望著對方熟睡的背影,卻不知如何訴說。
只是什麼呢?少年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