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是很狡詐的種族。
遙記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下山任務時,就遇到了一只妖。
彼時那只妖受了重傷,連人形都化不了,汙血染髒了皮毛,可憐兮兮地扒拉著我,央求我與他定下約定:我幫他療傷,而他送我一樣絕對不會吃虧的東西。
當年我年幼無知,又被他毛茸茸的可愛原型迷惑,稀里糊塗就答應了。
於是本該早早回宗門復命的我,因為這項約定,辛辛苦苦采集長在危險處的各類藥草,又用師尊送我的治愈法器替他護住心脈,最後他傷勢痊愈,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白打了一場工的我茫然又憤怒,抓著他就要一個說法。
那妖恢復了妖力,修為比我厲害許多,只是嘲笑我自不量力,將我一袖揮翻在地後,便翩然離去。
打又打不過,追又追不著,我不甘地回了宗門,去與師尊抱怨。
師尊聽我說完,邊替我因采集藥草驚動了守護的妖獸而受傷的小腿包扎上藥,邊與我講什麼叫做“妖誓約”。
我這才知曉,原來那只妖在這個約定上加入了很多限定條件,我因不清楚他的話術,沒有按照規則去做,故而一無所獲。
也是那天開始,師尊不單單只教導我劍法,還教會我更多在當時的我看來與修道無關的事情——譬如人心,話意,周旋,偽裝。
不得不說,師尊真是未雨綢繆,如今我還真用上了這些。
蜃妖問我:“你為何要那個太陽?”
我將軟綿綿地掛在我身上的闕鶴向上扶了扶,讓他胸口以上的部分搭在我肩上:“因如今我沒有力氣射日,便只能依靠姐姐相助。”
男主角也太重了,有種將他丟在沙子上不管的衝動,但又怕我剛把他丟下他就醒來,那之前好感不就白刷了?
我看了眼闕鶴的頭頂,不知是因為此處光线太盛的緣故,總覺得那個危字不如之前那般烏紅了。
蜃妖又問我:“人修,你知道那是什麼?”
我聽出了對方話中的試探,回答的理所當然:“赤厄丹啊,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蜃妖爆發出一陣大笑,湊近我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吐氣如蘭:“人修,你這般聰明伶俐,姐姐我倒是舍不得讓你離開了……不如留下來陪我們?”
我面不改色:“不了,麻煩姐姐快些將它給我。”
其實關於這枚太陽是赤厄丹,也不過是我出了幻境後的猜測。
原著中說赤厄丹是火系寶物,本是神魔大戰時火神戰斧上的一抹火焰,後來機緣巧合掉進這秘境里。
它氣焰強盛,所到之處因為酷熱寸草不生,又很會融入周遭環境中隱藏自己。
當時沙蟲洞穴中並沒有傳來它的氣息,我進幻境前本還想掘地三尺看看,是不是被埋進深處了。
蜃妖抬起手,一道氣勁從她手中飛出,許久才撞擊到那枚太陽。
那太陽搖晃著,像是想逃跑一般,又被蜃妖牢牢拽著往我的方向拉扯。
眼看太陽逐漸從天際落下,離我越來越近,逐漸變成一顆雞蛋大小的赤紅色發光的圓球,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這次進秘境總算沒白費勁。
赤厄丹從半空落下,我捏了個決用冰霜裹住它收回儲物袋,摸出朔回符准備就此離開,卻被蜃妖叫住。
“人修,你沒有什麼要問的嗎?”
我秒答:“沒有。”
蜃妖挑挑眉,將我額頭的碎發拂開,豎立的瞳仁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這麼說,其實你心中已經有答案了?”
我裝傻道:“我不聽不太懂姐姐的意思?”
其實現在想來,蜃妖帶我來此就是為了讓我進幻境將那只大妖……或者說謝爾曼帶出來。
至於擊殺沙蟲,估計是對方的考驗,試探我究竟有沒有能力進幻境。
他們妖族的事情需要哄騙我一個人修去做,也許真的棘手,不得已才出此對策。
不過我沒興趣去打聽緣由,若蜃妖非要告訴我…那我會在她開口前馬上離開。
畢竟知曉別族辛秘是要付出代價的。
抱著寶盒的蜃妖突然呼喚我面前的蜃妖,她們用自己族語交流,蜃妖表情變化莫測,最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她伸出手,一朵小小的,由玉石雕刻的雪花懸浮在她手心。
分明是謝爾曼當時送我的那朵,後來幻境崩塌,我本以為它也隨之消散了。
“人修,這是王給你的信物。”她帶著敬意說道:“他與你定下了約定,你可以要求他任何一件事。”
……
意識漸漸回籠後,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我已經從秘境中出來好幾日了。
灼毒當真要命,最後帶著闕鶴從秘境口滾出來,我便再也支撐不住直接昏死過去。
昏睡期間我好像做了很多夢,多數想不起內容,只記得在某個夢中我一直不停地跑,跑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抓住前面那個不回頭的人。
我乏力地抬起手,只見受傷的手掌被繃帶纏著,而手腕以下的部分是縱橫交錯微微鼓起的血管和筋脈,有種下一刻它們就要炸開的錯覺。
好痛,只覺得渾身都像被丟進劍廬里融了一次又一次。
高熱讓我醒來後便無法再安寧入睡,我嘗試著翻身想換個姿勢,結果轉過頭看到宿華。
宿華眼下烏青,眉頭緊蹙,衣衫與頭發都有些凌亂,正趴在我床邊沉睡。
心中突然有些愧疚,他定是又不眠不休在照顧我。
許是我看得太久,對方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睜開,露出一雙透亮的淺灰色眼睛。
宿華見我醒來,眼角與嘴角都彎起,只是熟悉的笑容還未完全綻開,就冷下了臉。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變臉搞懵了:“宿華?”
宿華不理我,扶著床沿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從一旁的方桌上端來藥盤。
對方手法嫻熟地替我換好藥,又重新將傷口用藥布包好,端著藥盤便要離開。
我這才得出結論:宿華生氣了。
若是往日,他定要絮絮叨叨地與我說許多話,而不是如此冷漠。
眼看他快要出門,我叫住他:“宿華。”
宿華頓在原地,卻不肯回頭。
“師尊受傷,做徒弟的都不心疼一下嗎?”
我本是想逗他幾句,誰知這句話宛若導火索,將原本還算平靜的青年氣炸了毛。
宿華呵笑一聲:“師尊自己都不心疼,要旁人心疼做什麼?”
“弟子心疼有用嗎?師尊哪次不是將自己搞的遍體鱗傷?”
我一時語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那個乖巧順從的宿華居然和我發火了?
宿華轉過身看著我,雙手捏緊了藥盤,十指泛白:“明明很多事情交由弟子去做即可,宿華願意為師尊赴湯蹈火!哪需師尊以身犯險?”
“說什麼赴湯蹈火……”
“就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宿華打斷了我的話,大概是氣極了,眼角有些發紅。
我從未見過宿華這樣生氣。
他向來沉穩又溫柔,心思細膩,耐心十足,事事都能替我安排好。
我與他相處這十年,未曾聽他如此大聲。
宿華站在原地,深呼了幾口氣,將藥盤放回原位,朝我走來。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我床前,頭微微垂著:“師尊,抱歉,是弟子過了。”
青年聲音悶悶的,連帶著垂在鬢邊的發帶也顯得垂頭喪氣。
“弟子不是與師尊置氣,弟子只是氣自己不能為師尊分擔痛楚。”
宿華目光落在我手上,輕輕抬手復上,靈力從他手中傳遞到我傷口處,卻杯水車薪,無法緩解灼痛。
宿華也明了這一點,他收了靈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宿華此生心願便是師尊康健無憂,師尊受傷,我比師尊更痛…如若可以,弟子願替師尊受這灼毒之痛。”
“我好歹水靈根,經脈里又都是冰渣,這灼毒與我而言其實還算受得住。”
這是實話,體內兩種毒相克,除了冰火兩重天確實不太好受以外,我的經脈反而舒暢了些。
宿華並不因我這句話而舒展眉頭,我勾勾他的手心笑道:“再說了,你不願我受傷,我也不願你受傷啊,若真是你中灼毒,怕不是比我更難挨。”
“師尊……”
宿華眼睛眨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指。
“其實…”我安慰他:“此次入秘境,我既拿到了赤厄丹,又得到一位大妖的無條件承諾,總歸是不虧的。”
宿華神情柔軟了許多:“師尊覺得好,那便好。”
眼看青年終於不再糾結此事,我問他:“我睡了多久?”
宿華吐出一個令我驚訝的數字:“師尊昏睡了五日。”
“你五日沒休息了?!”
我又仔細打量一番他的臉色,對方有些倉促地別過臉,小聲解釋道:“師尊昏迷未醒,弟子怎敢安睡?”
哪怕是修士的軀體也不能如此消耗,我打發他離開:“我既然已經醒了,那便無事了,你快些去歇息。”
宿華跪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這種克己守禮的性格偶爾也會令人覺得頭痛。
我調侃他:“那你是要與為師一道歇息?”
果不其然,青年略顯蒼白的臉皮上泛起一抹紅暈,無意識地捏緊了我的手指。
怪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