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叢雲山脈連綿不絕,呈環繞之勢,將以南的地域全部包圍起來,行成一個易守難攻的狀態。
以南是千年前妖王柳相創建的妖都,自立下合約後,與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
穿過重重密林,踏過彌漫著毒霧的沼澤,王城之內,繁花如錦的林園中,正有兩人坐在紫藤花架下對弈。
持黑子的男人身著寬袍廣袖的紋龍紫衣,領口微開,玉石佩繞,通身富貴。
一頭如深海般墨藍的長發散披在身後,眼睛卻是耀目的金色豎瞳,他如極寒境終年不化的冰,光是往那里一坐,便叫人皮骨發涼。
這是妖都三王之一的玉沉幽。
他抬眼看了眼對面金發碧眼,身穿朱紅胡衣的青年,用旗子輕敲桌面,催促對方落子:“小昭。”
若是趙寥寥在此,定然會發現這位被喚作小昭的青年,曾是秘境中那位小小的王。
謝昭笑道:“催吾作甚?吾棋藝不佳,總得好好想想。”
他兩指間捏了枚白子,正在考慮下在何處——棋盤上白子已無幾多,若再錯兩步,便要被對方合圍吞吃個精光。
下一刻,謝昭額頭出了層薄汗,臉色也驟然發白,像是在忍受什麼痛苦一般。
謝昭一手按壓在胸前,望向西邊的天際,喃喃道:“阿萱……”
玉沉幽見狀問他:“怎麼了?”
謝昭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吾的契約者,好像死了。”
他是存活於世間千年的大妖,天道對長生者苛刻,對妖族更甚。
當初與阿萱雖只是定了普通誓約,但還未償還她的願望,對方便像是沒了性命,故而立馬遭到誓約反噬。
心髒快要被碾碎的痛苦令神魂剛從迷境中回來修養了沒幾個月的謝昭悶哼一聲,他扶著棋盤邊緣站起身,深深呼吸數次,咬牙道:“吾要去救她。”
救她,也救自己。
……
五個時辰前。
宿華滿意地看著籠中煌羽,瑞獸華羽璀璨,在夜色中散發著微光。
他身旁站著位手持玉笛的青衣樂修,有些懊惱地用笛子一拍手心:“不愧是衍宗的洛川劍,到底還是你更勝一籌。”
宿華將捕獸籠收回儲物袋,淡笑道:“不過是比道友早到一步,取了個巧而已。”
樂修嗨了一聲,撓了撓發頂玉冠,打趣道:“沒想到洛川劍也到了捉瑞獸的時候了,不知是哪家女修這般好運?”
宿華眉眼帶笑:“能得她垂憐,是我幸運才是。”
與那位同來捉煌羽的樂修道別後,宿華召出飛劍,准備回宗。
此番出行比預計的時間短了許多,青年愈加想早早歸去,從此與心上人長相廝守。
一道傳音符從袖口中飛出,晃了晃,厝奚的聲音從里傳了出來:“東西捉住了嗎?”
宿華:“捉住了,師叔怎得深夜傳音給我?”
符紙那邊沉默一瞬,厝奚哼笑一聲:“她果然沒跟你說。”
宿華收了飛劍,站在原地,心中突然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怎麼?”
從南疆一刻不歇地趕到無回海,剛一落地便見此處亂成一團。
聽說是有魔修從封印中跑出來了。
那寥寥呢?
宿華腳步突然有些踉蹌,撐著額頭冷靜了一瞬,才向一個方向御劍而去。
直至追上易雀掌門帶領的小隊,得知趙寥寥一人面對魔修時,向來沉著冷靜的青年徹底慌了神,怒斥韶音:“你怎麼能丟下她一個人?!”
韶音憋著眼淚,悶頭挨罵。
魔修的威壓讓她在那時突然六神無主,寥寥又催她走,再加上身後還有她帶出來的小師弟與小師妹,她想著總不能一道折在這里……
結果半路上便開始後悔,最後匆匆傳音給師尊後讓師弟師妹們先回營地,自己又往回折返。
“宿華,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厝奚冷著臉:“先找到趙寥寥。”
宿華五指握緊,深吸幾口氣。
他知道這件事不能怪韶音,定然是寥寥催她先走,可他就是無法接受他的月亮又這樣被人拋下,獨自一人面對危險。
心中一動,宿華猛地抬頭望向前面——
一個小小的人影正越來越近。
她滿身是血,衣袍凌亂,又散著發,但那雙眼睛亮晶晶的,驅散了她的狼狽。
她努力奔跑著,在看到他後,露出了一個笑容,嘴唇微微撅起,那是他名字第一個字的發音。
她總是輕輕叫一聲宿,再拉長後面的華字,語調柔軟,好像小貓的爪子撓在心口。
但這次,她沒能喚出他的名字。
更遠的地方,紅衣的魔修正握著槍柄看著她,就像老練的獵人看倉惶逃跑的獵物,游刃有余,給予她最後的自由的假象。
下一刻,魔修行雲流水地一腳踢槍,折射著寒光的槍頭破空而來,在趙寥寥張口的瞬間,穿透了她的腹部,打斷了她的呼喚。
時間好像一下子慢了下來,一切畫面都在宿華眼前放大,他看到趙寥寥臉上還保持著微笑,又慢慢地疑惑,最後低頭看向自己腹部。
天地間仿佛就只剩下他們兩人,彼此的距離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
這是第幾次了?
宿華看著趙寥寥踉蹌著倒在地上,心中恍然。
頭很痛,仿佛有什麼東西叫囂著要鑽出來,撕破這一切。
身邊發出一陣驚呼,不知何時來此的少年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抱住了如枯葉般,飛速流逝著生命的趙寥寥。
厝奚咒罵一聲,帶著其他弟子提刀便往魔修的方向飛去。
四周嘈雜不堪,只有宿華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好多人涌向趙寥寥,像是要救她回來。
太遲了…
宿華指尖微動,靜靜看著他們。
十年前,你們怎麼不像今日一般,義無反顧地,堅定地選擇救她?
青年已經記不清這是多少次看著趙寥寥死在自己面前了。
如果永遠都是這樣的結局,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給他希望,不要讓他誤以為可以改變一切,不要讓他一次又一次的經歷這樣的痛苦。
那樣絕望的記憶,讓他在不知重復多少次的輪回後,因為承受不住而封印在識海的最深處。
可如今還是這樣。
哪怕他利用數十次的重生去學習更多秘法與學識,逆天而行做了無數微小的改變,最後這條路,依舊是通往相同的結局。
我們早就該死在一起的。
宿華往前踏了一步。
身邊有人喊了句什麼,有數把劍刃對准了他,大家似不可置信,又似恐懼。
我們最好的結局,就是同死,不是嗎?
宿華看著抱著趙寥寥失聲痛哭的闕鶴,目光落在他的柑色發帶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不要怕,寥寥,我去殺了曾經和現在,所有傷害過你人。
然後我就來陪你。
你在哪,我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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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鶴!快閃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闕鶴只覺一道劍氣撲面而來,帶著憤怒的殺意。
少年抱著面無血色的女修側身一閃,還是躲遲了一步,劍氣入骨,痛得他差點松開手。
往日眾人眼中親切溫潤的劍修大師兄,現在一瞬白頭,眼眸赤紅,殺意漫天。
闕鶴收緊雙臂,趙寥寥身上的血跟無底洞似的,一個勁地往出流,他用盡靈力都堵不住。
見他依舊抱著趙寥寥不撒手,宿華冷笑一聲,又一劍刺來!
“錚——”
那一劍被其他幾名弟子吃力接住,易雀手指翻飛,幾道藤蔓從她袖中飛出將青年捆了個結結實實。
“宿華!冷靜一點!!”
易雀朝青年額間打入幾道清心咒決,只覺得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讓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眾目睽睽下入魔不說,還傷了好幾個別派別宗的弟子,現在還要對同門師弟下手。
哪怕事後他們有心維護,青年此舉也會被其他宗門討伐。
還未等易雀再有下一步動作,她的青藤便突然四分五裂!
宿華衣袍因強硬掙開藤蔓變得破爛,靈氣如同爆炸一般,震得周遭弟子翻甩在沙地。
他的聲音像是淬了一層毒:“放開她。”
劍刃直指著闕鶴的額頭,劍氣割破了皮肉,一股血潺潺流下,落在少年眼皮上,將他的視线也染紅了。
“放開,你不配碰她。”
青年又重復了一遍。
闕鶴不為所動,只垂眸看著懷中人。
是,他清楚的很,趙寥寥心中根本沒他。
心魔之中,那個“闕鶴”也因此嘲笑過他,笑他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講。
所以哪怕抱著她的人是自己,和她許諾的人也是自己,她依舊認為那個人是宿華。
可他願意。
他比不過兩人之間十年的情誼,但他亦有十年,百年的時間,那樣的情誼他也可以付出。
宿華失去了耐心,劍氣直直往少年的手腕削去,下一刻劍身被捏在兩指間,再也紋絲不動。
眨眼間擋在兩人面前的,是一身鑲金白袍,頭頂著正紅色的披肩斗篷,金發碧眼的陌生青年。
謝昭伸手一接,趙寥寥便到了他懷中。
“還好趕到了,阿萱。”
他從女修攥地緊緊的手中摳出被血染紅的六角雪花,露出一個笑容:“按照約定,吾來實現你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