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與反派的區別在哪里呢?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當作者將大部分筆墨都運用在主角身上,為他完善人格,賦予魅力,鋪展故事,創造與他有關的世界時,反派不過是用來點綴主角高光時刻的背景。
至於反派的生活軌跡,他的命運掙扎,在主角面前都不值一提。
因為他注定是踏腳石,是推動劇情的小小支點。
生於微末,散於塵埃。
“師尊?”
闕鶴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少年疑惑道:“前方也無路嗎?”
眼前是一人高的深草叢,在夜風中沙沙作響,隱約有股潮腥味。
我與闕鶴在石林中一路盡量直行,現在勉強到了可以稱為石林邊緣的地方。
彎月如鈎,掛在天與地的交界處,那抹微光似乎也照進了草叢。
最後一張破風符停滯在半空中,符文熠熠生輝,我側身閃開,指揮闕鶴:“用火咒!”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本就是霸道又威猛的存在,在這個書中世界,強者多為火屬。
而男主角闕鶴,也是如此。
破風符卷起靈火衝向前方,頃刻間燃盡了這方枯草,露出空曠的土地,以及於火焰中鑽出的巨大身影——
一條青白色的蛟。
渾濁澄黃的豎瞳中倒映出我與闕鶴,它甩甩尾巴,拍盡身上的火星,鱗片被燙的卷曲起來,冒著絲絲白煙。
失策了。
我面不改色地與其對視,實則心中已經恨不得撒腿就跑。
剛剛在草林間隱約看到發光的獸瞳,我還以為是什麼潛伏的小妖,沒想到竟是一條蛟?!
百分百,完全,肯定,打不過它!
“……是巨蛇君的味道。”
蛟緩緩低下頭,鼻孔微微抽動,聲音嘶啞:“你是他的雌性?”
我握緊了劍柄,並未吭聲。
蛟發出了充滿惡意與殘暴的笑聲:“有趣……它要是看到自己的雌性被撕成碎片,會是什麼反應呢?”
我攔住准備上前的闕鶴,輕聲道:“跑。”
兩個人加起來也不是凶蛟的對手,更何況我們現在都是半待機的狀態,這種時候與其硬抗不如先撤離!
說罷,我拉著闕鶴的衣袖轉身便逃!再次衝回石林中!
身後是石柱被撞斷倒塌的聲音,還有凶蛟悠哉悠哉的,宛若貓咪玩弄老鼠時的愉悅語氣:“哎呀,巨蛇君喜歡的雌性,還偷偷背著它又找了個雄性嗎?”
這種奇怪的會讓人多想誤會的話,果然招來了闕鶴頻頻看向我的視线。
我裝作沒看見,又回頭看了眼窮追不舍的凶蛟,腦子里飛速考慮要如何甩脫它。
凶蛟身型高大,我們往石林中跑,確實一定程度上可以阻攔它的移動速度,但不是長久之計…它總會追上來的。
而且它是衝我而來的,或者說,是因為我改變了趙渺渺與白蛇的相遇,才導致這樣的後果。
突然之間,仿佛福至心靈,我隱約察覺到,或許這就是修正故事走向的天道。
在我打亂了原本的劇情走向後,它需要用另一種方式讓我償還代價。
低頭躲過飛亂的碎石,我沒忍住呵笑了一聲,松開了闕鶴的衣袖。
回身,抽劍,捏決,畫符,一氣呵成。
一股憤怒與不甘在我身體里回蕩衝撞,血液中似乎沸騰著一聲聲呐喊,像是我的,又不像是我的。
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問道:“你願意做墊腳石嗎?從此籍籍無名,輕易死去。”
我低聲道,像是回復它,又像是對我自己說:“既然天命至此,那便不得不爭。”
闕鶴見此愣了一下,想伸手拉我:“師尊?!”
全身的靈力都在此刻調動起來,我浮空而起,折春在我手中嗡嗡作響。
劍身顫抖,冰霜從劍柄處一寸寸覆滿劍刃,最後折射出寒光,映照在我眼中。
凶蛟嗤笑道:“有趣,有趣,飛蛾撲火,我最喜歡蛾子瀕死時的絕望。”
話音未落,惡蛟迅疾,衝我而來!
我借助石林躲閃,幾次與蛟擦身而過,石柱被撞斷掉落在地,血霧騰騰。
先前就見過這霧氣,只是我們很快就出了血霧范圍,故而未曾受到什麼影響,但卻不知道血霧究竟會帶來什麼。
霧模糊了視线,只看得見凶蛟的身影隱隱綽綽,和它仿佛擴大了數倍的濁眼。
……殺…了他。
我握緊了劍柄,在凶蛟再次撞擊過來時踩著石柱躍至另一根石柱,一手摳緊石面,半掛在上面。
白衣的少年正提著劍向凶蛟飛去,火焰自他手心躍出,幾道雷符緊跟其後,他的聲音如玉石相擊,朗朗清正:“雷召!”
雷符炸開,夾帶著火焰旋了個半圈包圍了凶蛟,雷火紛焚,劈頭蓋臉地全部撲砸在凶蛟身上,發出一股難聞的焦味。
殺了…他。
心中那個聲音清晰了起來。
殺了闕鶴。
殺了男主角。
只要他死了,天道也無可奈何…只要他死了,我便不會死……只要他死了!
少年被蛟尾掃拍到石柱上,發出一聲悶響,摔了下來。
凶蛟被激怒了,它高昂起頭顱,口中噴射出青黑色的毒液,如落雨一般朝我們而來。
我挽了個劍花,毒液濺開,落在石面上,發出滋滋聲。
闕鶴拍出一張盾符,淡金色的半圓形結界將他保護在里面,也阻攔了飛濺的毒液。
很眼熟的高階結界,是趙渺渺常用的,隨手拈來的,用之不竭的盾符。
少年半跪在地上,捂著胸口,臉色發白。他抬頭看我,焦急地朝我伸出手:“師尊!快過來!”
你什麼都有……
我卻什麼都沒有……
我靜靜地望著他,夜色昏暗,血霧濃濃,世間都在混沌之中,唯獨他所處的一寸天地發著微光,宛若希望。
凌冽的風聲呼嘯而來,在蛟身即將撞向我的那一刻,我松開了手,朝結界處躍下。
劍尖端對著他的胸口,在我進入結界的那一刹那,他將會被我一劍穿心——
利刃穿透磷甲,刺破皮肉,寒氣綻開,頃刻之間便凍結了這條蛟尾。
凶蛟的怒吼聲將我從剛剛那種渾噩的狀態中拉了回來,我甚至來不及回頭,整個人便被一爪掀翻在地!
痛——!
我順勢一滾,錯開了落下的利爪,有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還未來得及站穩身形,便被闕鶴撲了個滿懷!
少年不管不顧地將殘余的所有符紙都扔了出來,抱著我就往前跑,語速又快又急:“就算是作為師尊的責任!哪用得著你用命去拼?!”
符紙亮起,火星點點,點燃了枯草,與血霧交織,猛地轟燃,阻攔了凶蛟的腳步。
我看著火光愈來愈遠,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闕鶴誤會了。
剛剛陰差陽錯地刺傷了蛟尾,他以為我是預判了凶蛟的動作,為了他才如此。
我勾勾嘴角,本想嘲笑他自作多情,卻未能吐出一詞。
太痛了。
靈氣枯竭的痛楚從丹田處飛速蔓延到全身,還有剛剛那一爪,以及血霧中不知何物對我內心深處憎惡的牽制。
此刻一股腦地全部冒了出來,痛的我根本無法出聲,只是徒勞地抓緊了闕鶴的胸前衣襟。
從我的角度看去,剛好看得到少年弧度流暢的下頜线,與緊抿的下垂的嘴角。
與令我蘇醒的那個夢中一樣的畫面,卻又有些不一樣。
石林中隱隱綽綽撒下影子,凶蛟的聲音漸漸遠了,耳邊逐漸只剩少年急促的呼吸聲。
那輪彎月,似乎稍微升高了些。
我用盡全身力氣開口道:“……月出西山,往東走。”
闕鶴腳下一轉,便往東面跑去。
他肩頭的血跡又擴大了一圈,傳來一股血氣,少年咬著牙開口:“不許再這樣了……”
不許再怎樣啊?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
“…哪怕是師徒恩情,也不要這樣…我不過是你收了沒幾個月的徒弟,論親疏遠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若不是怕你隨時提劍削我,我也不想和你有過多牽扯。我在心中默默吐槽。
“……而且你明明,明明就不在乎我!”
少年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糾結著開口:“……你總是忽遠忽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眼前漸漸模糊起來,連帶著大腦也沉重極了,在意識昏睡前的最後一刻,我決心這次出了秘境就和闕鶴斷絕師徒關系。
不要靠近男主角,會變得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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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趙寥寥的指引,闕鶴終於擺脫惡蛟的追趕,走出了那片怪異的石林。
而石林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林,但好在並無妖魔氣息,也無陣法痕跡,少年終於松了一口氣。
精神放松後,肉體上的痛楚便回來了,不論是先前被刺傷的肩膀和手掌,還是剛剛被甩撞時五髒六腑移位似的疼痛。
但比起傷痛,最讓他在意的卻是現在懷中的趙寥寥。
之前情急之下抱著她便跑,這會反應過來後少年便覺得格外不自在。
闕鶴沒敢看這位師尊的表情,眼神瞟向別處,小聲嘟囔道:“……安全了。”
結果對方並不回應他。
闕鶴頓時懊惱,一股尷尬從心底升起。
他也不知自己剛才突然抽什麼風,稀里糊塗地跟她講了那些話。
……是因為在紫雲丘看到她身上的傷痕嗎?還是因為那時她口中的他和趙渺渺更般配這句話?
是約好了陪他入秘境,卻讓他等到最後也沒有等到人嗎?
還是當看到宿華抱著她回來時,他心里莫名的惱怒,促使他說出了這些話。
闕鶴賭氣似的收緊了胳膊,將對方抱得緊了些。
女修的身體軟軟的,帶著杏花香氣,很輕,又有些發涼。
涼……?
闕鶴猛地低頭去看她,微微瞪大了眼睛。
先前未曾察覺,這會才發現對方的呼吸很輕,輕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一般。
而他手心里是滑膩的觸感,血氣撲鼻。
趙寥寥從來沒有喊過痛。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俊逸的少年像被千斤墜壓彎了脊梁,弓著腰顫抖起來。
他看著被血染紅的手,又看看懷中面如金紙的趙寥寥,手足無措。
不論什麼時候,受了多重的傷,趙寥寥都會說沒事。
久而久之的,他竟真就覺得對方是刀槍不入的石頭人。
直到現在這一刻他才反應過來,拋開那些他的別扭,旁人的傳言,和本人高束起來的刺,懷中的女修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趙寥寥?”
闕鶴艱澀開口,聲調抖的不像話:“趙寥寥!醒醒!”
趙寥寥並未醒來,為了護住他,遭了惡蛟狠狠一爪,腰上的大窟窿不住地滲血。
闕鶴眼眶酸澀極了,吸了吸鼻子,抱著趙寥寥在這遮天蔽日的密林深處緩慢尋找出路。
“……你不能睡著,我還有件事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認識你了。”
林中除了蟲鳴和不知哪里傳來的獸吟,再無其他動靜。
像是為了打破這片寂靜,闕鶴慢慢開口:“很久以前,你就收我做徒弟了…不過那時的你和現在不太一樣,那會……”
闕鶴不知如何組織語言,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你曾經將我逼下高崖,你說希望我去死……”
“可現在,你卻救過我好多次…你和以前一樣,又和以前不一樣,我曾問過鈺算子,為什麼一個人,昨日與今朝,會有如此大的差異?”
“他說。”
闕鶴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因為昨日與今朝,是兩個世間。”
“所以,你不是那個趙寥寥對不對?”少年哽咽著,像是詢問,又像是告訴自己:“你只是現在的趙寥寥,和其他世間的趙寥寥不一樣。”
所以他的惱怒,他的在意,他無措的酸澀與悶楚,都只是為了這個趙寥寥。
那日晴空萬里,論劍高台上白衣女修蹁躚而至,被微風吹起的發帶,如同波動湖面的漣漪,一圈圈地落在他心上。
原來他早就心動了。
無人察覺,連闕鶴本人都不曾知曉,在他明了自己心意的這一刻,他頭頂的危字於夜風中輕輕晃動著,最後如同退潮一般,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