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路口,一輛破舊的長途車停了下來,又緩緩啟動,消失在塵土彌漫的夕陽里,留下一個女人。
“你不是跟爺爺說五點到麼,這都什麼時候了,害人家等了半個多鍾頭!”
靜站在一輛自行車前,氣鼓鼓的說:“再說,你這哪有什麼東西要幫著拿的啊,非得讓人過來接,真是的,就三四里路,不會自己走的麼?”
晨呆呆看著靜不說話。
“包放車上掛著……”靜忽的住了口,看晨,說:“媽你怎麼哭了?”
“嗚!”晨緊緊抱著靜。
“你哭什麼啊媽?”
“嗚!”
“你到底怎麼啦媽媽!”
“嗚!”
“你求你別哭了媽媽,”靜抽泣著:“是我不好,我以後不跟你頂嘴了還不行麼?嗚!……”
“嗚!!”晨放聲大哭。
三四百戶的小村,東西走向五間的一個平房,一端臥室,再廚房,再主臥,再兩間通透的客廳。
晚飯後靜去姑姑家竄門去了,晨出了房間,走到廚房另一端,猶豫著要敲門。
主臥里,我爸趴躺在炕上,伸著脖子看著電視,我媽邊側身看著電視邊揉他的肩。
“哎,你注意到沒有,你兒媳婦有心事。”
“嗯,能有什麼心事。”我爸漫不經心的答著腔。
“跟你說正事呢!”我媽掐我爸的膀子:“別看了,我覺的吧,應該是兩口子間的事兒,晨不好意思說。”
“嗯?”我爸回頭看了一眼:“他們會有什麼事兒?你就瞎想,這麼些年了他們什麼時候吵過架?”
“肯定是受了什麼委屈,你沒看進門那會兒,眼紅的跟什麼似的。吃個飯也是心不在焉的。”
“嗯?”我爸翻過身:“你意思咱兒子欺負人家了?”
“我可沒那麼說。”
“嗯,對,肯定是你那小子讓人家姑娘受委屈了。我就說麼,小靜那麼大的孩子了,也不用親自過來接啊。這臭小子,看我不收拾他。”
“說什麼呢,就是有事也不一定是咱兒子的錯啊。”
“怎麼不是?!”
我爸瞪眼:“小晨會有什麼錯?!你去這周圍十村八村打聽打聽,哪家能找著這麼好的兒媳婦?這年月有哪家媳婦肯陪公婆下地干農活,幫婆婆洗衣服收拾家?咱村哪個不夸咱這祖墳燒高香讓你兒子娶著那麼好的媳婦?”
“你衝我瞪什麼眼,”我媽瞅我爸:“我也沒說小晨的不是啊。”
“你那兒子啊,說了他多少次,別老在外面瞎跑,在家老老實實守著老婆過日子。你說說,現在這外頭什麼花花草草的沒有,聽王會計說那些個女人,都騷著呢,你兒子說不一定哪天就做出什麼對不起人家小晨的事來……”我爸一呆,一拍大腿:“操!肯定是這小子在外頭有外遇了!你快打你兒子電話,我要好好問問,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你小點聲!”
我媽掐我爸:“你兒媳婦還在那屋呢。”
又說:“什麼你兒子,你兒子的,是咱兒子!嗯,你別一驚一乍的,打什麼電話啊,長途呢,浪費電話費,呆會兒我過去問問小晨不就行了,你別摻合了,有些事還是我們女人來辦的好。”
晨站在門外,一動不動,濕著眼。
第二天,海邊。
“爸爸說他小時候這里還是片荒灘呢,”靜看著遠處連成一片的別墅區:“爸爸說有次夜里往海里游,沒了方向,差點淹死了呢。”
“嗯。”
“爸爸說他高中,跟在念中專他初中時候的女同學通了三年信,以為是在跟人家交往,結果在快要高考的時候,人家女孩子寫信告訴他她跟班上的男同學初戀了。哈,你說好不好笑媽媽。”
“嗯。”
“爸爸一直那麼木頭疙瘩麼?”
“嗯。”
夕陽下,海浪剛退去的沙灘上,一大一小兩排腳印,向遠處走去。
過了幾天,靜跟晨回了城。
當天下午的時候雯找上門來,靜給開了門,說:“雯雯阿姨好!”
“哎呀,頭一會喊這麼親。你媽在家麼。”
“媽!雯雯阿姨過來了!”靜衝廚房喊,又回頭跟雯說:“進屋吧阿姨,嗯,就換那雙紅色的拖鞋。”
“不用,跟你媽說點事就走。”
半晌晨從廚房出來,冷冷看著雯,說:“你再別過來了,你不認識你!”
雯尷尬笑笑,衝旁邊靜解釋:“前些天跟你媽吵架了,你媽還生我氣呢。”又衝晨說:“都是好姐妹,啊,別當著孩子……”
“我沒你這種好姐妹!”晨上前推雯:“你快出去,我這輩子也不想再看到你!”
“我就過來跟你說一句話。”
“一句我也不想聽!你快出去!”晨用力把雯向外推。
“聽我一句,”雯抓著門框不松,又說:“要不然我天天來!”
晨停下來,喘著粗氣:“好,那你說!”
雯看了一眼靜,又看晨,說:“我想單獨跟你說。”
晨回頭看了靜一眼,沉默著。
兩個人走到樓道里,晨說:“快說!”
雯端詳著晨,半晌,笑著說:“妹妹,你比那晚前更有女人味了呢。”
晨冷著臉要走,給雯拉住,雯說:“妹妹,有些話這里不方便,晚上到那家休閒吧,我們姐妹好好聊聊。”
“我們沒什麼好聊的!”晨冷著臉看旁邊。
“有些事你誤會了妹妹,不是你想的……”
“沒什麼誤會的!”
晨打斷雯,頓了頓,緩了口氣說:“我仔細想過了,那事我不會跟我老公說的,也不會報警的,你讓他放心,也別過來煩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他,想到他我就惡心!”
“就這麼狠心妹妹?”雯四下看看,壓著聲音笑笑說:“那天人家操的你可是很舒服呢!”
晨身子抖了一下,像是給馬蜂蜇了,脹紅著臉衝雯喊:“你別說了!”
“好好,我不說,那你今晚過去。”
“不可能!”晨說:“好了,你說完了,你走吧!”
雯看著晨不說話,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冷冷說:“不過去是吧,好!今天就在樓里挨家挨戶貼上大字報,說你背著丈夫在外面偷男人。我還要打電話告訴你老公,到時我看你怎麼跟他解釋!”
晨臉一下子變的刷白,瞪著眼,濕了,嘴唇哆嗦著:“你……你……你們太無恥了!我身子他已經得著了,他還想怎麼樣?!你們太欺負人了!我要去告你們!”
“告?”雯嗤的干笑一聲:“太有意思了,你怎麼告?拿什麼告?”
“……”晨咬牙狠狠的看著雯,一時說不出話。
“你有證據?”雯笑:“難道說東的精液還在你陰道里?”
晨伸手扇雯,給抓著手,雯笑笑又說:“精液就是還在你陰道里又能怎樣?”
臉一冷,盯著晨的眼:“你別忘了,那不是你家,你深更半夜的跑一個單身男人家里,讓人操了,你要告人家強奸?說出去誰信?我就可以在法庭上證明,證明是你趁人家東睡著了操了他,東還可以告你強奸他的你知不知道?!”
晨愣住了。
“怎麼了,想明白了麼?”
“你……你們別逼我!”晨咬著牙吼,淚在眼眶里轉著:“你們既然要逼我死,我也不會讓你們好活!”
“小晨!你冷靜一下!”雯壓低聲音說:“你要讓全樓的人都聽到麼?”
雯嘆了口氣,又說:“你說你,多大點事兒,就鬧得要死要活的。再說,我也沒求別的啊,我就是想讓你晚上去休閒吧,有些事讓我跟你解釋解釋。鑽什麼牛角尖啊,你答應去不就行了麼,我還能吃了你?”
晨不吭聲。
夜,休閒吧,雯第一次約晨,兩人見面的地方。跟上次一樣,也沒幾個人,雯挑了個偏的角落。
晨和雯相對坐著,晨低頭看著桌子,雯喝著果汁四下閒瞅著,半晌,都不說話。
“妹妹,知道姐姐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麼?”雯看著晨,語氣落寞。
晨抬起頭,眼神有些驚訝,因為雯從來沒這樣過。
雯衝晨澀澀的笑:“知道麼妹妹,我一直對你是又羨慕,又嫉妒。”
“嗯?”
“我羨慕你有那個好的家境,你有打小疼你的爸爸、媽媽,有疼你的老公,有可愛的女兒,打小衣食無憂,不用勉強自己做任何不喜歡做的事兒。”
“……”晨看著雯憂郁的臉,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我老家農村的,我也是獨生子女,爸媽可疼我了。”
雯看著空氣,仿佛跌進了回憶:“小學要畢業的時候,我爸死在工地上,塔吊倒了,我爸當場死了,一句話也沒來得及留給我。”
晨看著雯,眼里閃著光。
“後來,我媽改嫁了,進了縣城,我跟著我媽,在縣城里念書。我後爸是機關里職員,那時,在我們那兒,公務員還是非常吃香的,他們都說我媽有福,帶著個拖油瓶也能找著那麼好的人家。我後爸對我像對親生女兒一樣,沒多少日子我就忘了我親爸爸的死,重新變得活潑了起來,慢慢把他當自己親爸爸。城里的條件也確實比農村的好,嗯,那段無憂無慮讓人疼的日子真好。”
雯嘴角顯出一絲笑意。
呆了呆,雯輕輕又說:“沒想不到一年,什麼都變了。一天晚上,媽媽不在家,我後爸給我喝了迷藥,把我強奸了……”
“啊!”晨大張著嘴。
雯看了眼晨,淡淡笑,仿佛在笑她大驚小怪,接著緩緩說:“我告訴我媽了,我媽不讓我跟別人說,怪我不該老在家穿那些暴露的衣服。那之後,只要我媽不在家,我後爸都要跟我那個,他說他很愛我,說就是因為我才跟我媽好的。高中的時候,我媽得心髒病也死了,跟我爸一樣,也是一瞬間的事兒,沒留一句話給我。”
晨眼又濕了。
雯一笑,又說:“我媽死了之後,我就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嗯,我跟我後爸的事兒,可能是因為那次去醫院打胎,給誰傳出去了,他們說我是個騷貨,是個克父克母的掃把星,我爸那邊的人不認我了,我媽那邊的人也不認了,學校里他們背地里只叫我騷貨,有時當著我的面叫。”
晨把手搭著雯的手,輕撫著。
雯澀澀又笑,說:“高考我報了個很遠的學校。本想能擺脫我後爸,擺脫那些流言蜚語,沒想我後爸後來也搬去了,嗯,他在單位里因為作風問題給開了,他跑去那邊開了個小店,我怕他把我們的事傳揚出去,另外,我的學費也要他交,所以,我就任著他來了。”
“畢業後我交了男朋友,社會上的,我的過去他都知道,他不嫌棄我,他很愛我,我也愛他。他找人把我後爸打的住了院。那之後我後爸再沒找過我。後來,他傷人致殘,給判了十五年,他讓我別等他。我沒等。後來我就嫁給我現在的丈夫,你也見過了妹妹,長的難看點,可那時是很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也疼我,我們結婚後才第一次作愛,他知道我不是處女後對我的態度就變了,雖然也沒說什麼,可我能感覺出來。再後來,他在外面就越來越花。我就報復他,也在外面找男人。”
“我天性應該不是現在這樣的妹妹,”雯嘆了口氣,伸手擦擦晨臉上的淚,說:“我現在倒不太恨我後爸了,真的,有時我會想,也許他真的是喜歡我愛我的,不光是肉體。每次跟我作我也是有感覺的。再說他也養了我那麼多年,供我念書。要說恨,只能恨這個社會吧。”
“嗯?”
“妹妹,你沒覺得這個社會對咱們女人很不公平麼?他們男人可以婚前一茬茬的交女朋友,結婚後可以隨便找小三,給外人知道也沒什麼,可能還會覺得他有本事。我們女人呢,只要陰道給老公以外的雞巴哪怕只摩一下,就成了騷貨,遭人看不起,妹妹,你說這公平麼?”
“……”晨紅了臉,嚅嚅的說:“我,我不知道。”
“妹妹,那天的事,真的沒什麼的,你不要再內疚,覺的對不起你老公了,你想想,也就是男女之間身體摩擦了幾下子而已,能有多髒呢,總比手沾了屎干淨吧?那髒手用肥皂一洗,不是改天就用它挖鼻孔、抓饅頭吃麼?怎麼會覺得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
“妹妹,你就是太封建了,這都什麼年代了,就說你認識的那些做人妻人母的吧,我敢說沒幾個背地沒男人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就像那天的事兒,都不說誰會知道呢。”
“……”
“不過說回來了,性是性,愛是愛,妹妹,你別混為一談,你跟別的男人有肉體關系,並不表示你對你老公不忠,你的心是他的就足夠了,不是麼?”
“……”
雯雙手搭在晨手背上,握著,說:“那天,姐姐的話確實說的有些重,傷著你了,知道為什麼我會說那樣的話麼?”
晨搖搖頭。
雯伸手去摸晨的臉,晨身體抖了一下,卻沒讓開,雯說:“知道麼妹妹,我真的很嫉妒你。嗯,姐姐給你打個比方,你的命呢,就像高考試卷,受著呵護,而我呢,只是張驗草紙,讓人用完就給扔垃圾堆里了。你說我心里能平衡麼?”
雯又說:“再就是因為東。妹妹,不管怎麼著,你得承認,論長相,東也不差你家老公吧?東的家境也很不一般。”
停了停略為傷感的又說:“知道麼妹妹,我跟東交往有些時候了,真心不真心的我不知道,可他確實說過會娶我的。”
“什麼?”
“可他見著你就變了,對我愛理不理了。”
“……”
“妹妹,東算是因為你把我甩了,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想,你會不會嫉妒我,生我的氣?”
晨低下頭。
“所以,那天姐就說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話,我是故意氣東,好讓他不要把你想的那麼好。”
“……”
雯盯著晨,嘆了口氣,說:“妹妹,你還生姐姐的氣麼?”
晨低著頭,沉默著。
“妹妹,你生我的氣是應該的。可你不要怪東了,他可是真心喜歡你的,把你當天使,一根指頭也不敢動你。嗯,是我跟他出的主意,說得著你的身體,就可以得著你的心了。東不是在玩弄你,他是真心要娶你的妹妹。”
“可我已經有老公了!”
“東那天也是喝多了,也很懊悔,你原諒他好麼?”
晨沉默著。
街上,路燈下,雯看著晨遠去的背影,臉上顯出一絲怪異的笑。
我讀不明白這縷笑深層的含意。
我可以窺探這個世界的一切,卻窺探不到任何人的內心世界。
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
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