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讓我進去!”寂靜的德正殿外,忽然跌跌撞撞闖進來一個醉漢。
“殿下!殿下!皇上近日犯了頭疾,可萬萬聽不得一點吵鬧聲。”一個年輕的太監聞訊匆匆趕來,殿門前發瘋撒歡的還真是那位沉穩深沉原本頗得聖寵的叁皇子殿下。
劉岳看得心驚肉跳,碎步也不邁了,幾個箭步上來扶住他的手臂。
叁皇子擡起頭來,一張與景昌帝有叁分相似的臉上籠上薄怒:“你是什麼東西?”
“奴才劉岳。”
叁皇子卻不聽,一把推開他,自己也踉蹌幾步:“劉福斌呢?”
劉岳擠出一個不算得好看的笑:“叁殿下忘性太大也,劉總管已經自請回老家了,殿下若是有事,由奴才轉告也是一樣的。”
叁皇子定定怔了半晌,猛然將劉岳推翻在地,快步奔到殿門前。
“父皇!兒臣此番並非想求您收回成命,兒臣但求一解!”
德正殿里依然一派安靜,一眾侍衛幾時見過持重的叁皇子這幅酩酊大醉不管不顧的模樣,都驚呆了,一時間沒人想到要去攔他。
“父皇要兒臣去北垣,兒臣無話可說。只是走之前,兒臣想問一句,兒臣究竟還有哪處做的不好?”
眼見叁皇子越說越激動,劉岳衝最近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還不快攔著叁殿下,命不想要了?”
一個小插曲很快過去,而巍峨的德正殿,依然沉默地矗立著。
劉岳深深看了殿門一眼,拂塵一甩,以那把尖利的嗓音冰冷地宣布:“方才沒有盡職阻攔的,下了值自去領二十大板!”
侍衛們沒有人一個敢說個不字。
哐當!
緊閉的殿門泄出一絲碎物聲響,依舊絲毫沒有驚動侍衛。
偌大的正殿空空落落,外邊天色有些陰沉,殿中並沒有上燈,須發花白的景昌帝穿著一身雪白的中衣,站在中央扶著桌案吁吁喘氣。
他已經五十有九了,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痛已經將他折騰地直起腰都困難。
景昌帝聽到身後的動靜,眼睛也不擡,聲音渾濁地斥道:“皇後,你究竟想做什麼?!”
屏風後搖曳出一抹正紅:“陛下何須動怒,臣妾不過是考驗一下叁皇子罷了。若是連一個小小的北垣都解決不了,那這齊王叫他如何擔得起?”
景昌帝猛地看向她:“你!”
樓皇後瞥了暼地上一地碎瓷片,嘴邊的笑容完美得同平時溫和大方的笑容沒有一點區別。
“陛下也贊同的吧,否則,怎會遲遲不下旨?”
景昌帝睨了她一眼:“後宮不可干政,朕要立誰要廢誰,豈由你置喙!還有你們樓氏……”他要繼續說一些樓氏犯的惡來,還未說完,就被樓皇後打斷了。
“陛下!”
樓皇後語氣陡然轉冷:“陛下還當自己活在十年前嗎?”她一語挑破那層薄薄的面紗,將景昌帝的不堪和不得志擺在台面上。
“樓氏逆賊,大逆不道!”景昌帝大喝,伸手欲抓些什麼東西來砸,手邊卻已經沒有什麼可砸的物件,地上稀碎的擺件已經是最後一樣,宮人們早把東西都收起來了。
“陛下放心,在仁兒登基之前,你是不會有事的。”樓皇後紅光滿面,她面前也慢慢浮現了太子榮登大寶的景象。
“你……”
一向表現得收斂溫厚的樓氏竟然連‘登基’這樣的字眼都絲毫不避諱地在自己面前說出,一向習慣於他人的臣服的景昌帝後背悚然一涼,兩瓣嘴唇張張合合,一時竟無言語,只覺得心髒陣陣鑽疼。
噗通——
“陛下!”
樓皇後下意識地飛撲過去,伸出手的一瞬間,她既恐懼又有一絲興奮。
然而探到景昌帝的鼻息後,她整個人就癱在了一邊。
作為景昌帝批閱奏疏地點之一的德正殿,是唯一允許後妃進入的地方。
無數次,樓皇後帶著補品湯點來到這里,噓寒問暖,扮著一個賢後的角色,扮得久了,竟覺得一切是真的完美。
直到近幾年,冷漠的帝王一次又一次地打她的臉,將她看起來完美的人生一點點撕破。
她也只是一報還一報。
樓皇後躺在景昌帝旁邊,在無人的大殿中徹底丟了皇後鳳儀。
“陛下……”樓皇後側頭,看著景昌帝頹圮的形容,輕聲喚道。
“仁兒是我的一切,你為何要連臣妾唯一的念想也要摧毀……為何?”
“你總說樓氏害你,可樓氏未曾助你麼?樓氏助你你視而不見,樓氏有了錯處你就要打殺殆盡?”
“這不公平啊……陛下。”
實際上,景昌帝只是因為心疾暈了過去,卻還有一絲的意識,因此樓皇後在他耳邊的話,他悉數聽了進去,然而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亦無法反駁。
今天的樓皇後說的每一句話都踩在了他的底线和痛處上,景昌帝一陣氣血翻涌,徹底不省人事。
皇後做著太子登基的美夢,但她想不到的是叁皇子醉酒大鬧德正殿的事很快在朝臣之間傳遍了,並且有不少大臣上書要面見景昌帝。
其實此事有跡可循,景昌帝近幾年身體愈發不好,已經很少召開朝會,只會偶爾在德正殿召見一些肱骨之臣,發布政令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景昌帝最依仗的善水台身上。
將叁皇子派遣北垣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並沒召見大臣討論,只是通過善水台傳遞的旨意,大臣亦是通過善水台上達聖聽,沒有人想到要提到景昌帝跟前。
經過叁皇子一鬧,不管是對叁皇子有意見的,還是對派遣一事有意見的,忽然都活絡了起來,鬧著要面聖。
後來的結果,甚至連皇後都始料不及……
景昌帝在夢里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他活了將近六十載,居然只是一個很短的夢。
夢里有他登基的場景,也有唐澤承被亂石砸死的場景。
但夢里沒有德妃,那個他唯一愛過的女子。
要說愛,其實那也只是一時的歡喜,不過這短暫的歡喜寶貴且唯一。
他執意要扶六皇子,與其說是因為德妃,倒不如說是因為樓皇後。
只是為了不叫皇後和樓氏好過罷了,他實在恨毒了樓家的一切,甚至對有自己血脈的太子都不能平等視之,所以他毅然決然選擇了六皇子雲晏。
對了……還有雲恒。
景昌帝冷硬的心生出了一絲愧意。
夢里出現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太子雲顯仁登基,樓家徹底壟斷朝堂,叁皇子雲恒、六皇子雲晏、宣武侯、德妃,都死在了宮亂中。
他則化成了杜鵑鳥,在宮牆外啼哭泣血。
帝王眼角落下一滴淚。
恍惚之間,竟然聽到他們的亡魂對自己的呼喚。
“父皇,是兒臣。”
景昌帝倏地睜開眼,見六皇子跪在身側,夢里的場景忽然排山倒海地涌來,他枯竭的身體忽然有了強烈的精氣神。
“父皇?”六皇子看著景昌帝面色漲紅,以及緊握著自己的手,神情驚詫。
“答應父皇,不能讓太子登基,不能讓樓家得逞!”
六皇子啞口無言,他設想過父皇見到他時可能會有的猜忌和質疑,但絕對沒想到是這樣的場景。
而他更不會知道,這只是因為景昌帝一個夢。
景昌帝接著道:“傳位詔書……在德妃寢宮,那幅《春江花月夜》。”說完,他微微笑了一下,臉上的生氣灰敗下去,握著六皇子的手松了一些。
六皇子這才看出,這是景昌帝回光返照的症狀。
“父皇!您堅持一下,兒臣帶您出去找太醫。”
“不,不必。”景昌帝徹底失去了力氣,靠在六皇子身上,已然氣若游絲。
“還有一事……”
“莫……朕死後,莫要讓,皇後,同朕合……”話語未盡,景昌帝的手已經垂了下去。
“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