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緒仔細看了聞谷聲冒險取得的消息後,也顧不得身上那點傷了,沒休息一天就招來幾個近衛准備出門。
孫先生正好路過,瞧見唐文緒甲胄齊全,還牽來了馬,嘆了一口氣,他心知此時是非常之時,雁西匪患未平,朝廷暗流涌動,怕是從京城傳來了什麼關鍵消息。
孫先生倒也不會多費口舌地勸。
蓋因他太了解唐家這對父子了。
他把藥箱給身邊徒弟抱著,從中翻出一個蠟封的小盒。
這是他制的內服止血藥,原本還猶豫著要不要拿出來,畢竟藥性強的難免伴著副作用,但眼下他估計唐文緒會有好一番折騰的,靜養是不可能了。
“侯爺,這藥還是盡量少用些。”孫先生再叁叮囑。
唐文緒笑:“這是什麼好藥,還惹先生心疼了。”
孫先生見他還在玩笑,沒什麼傷者的自覺,哼了一聲:“老夫倒是希望侯爺一顆也用不上的。”
唐文緒沒再說笑,把藥收起來,漸漸正色,將孫先生拉到一邊空地上。
孫先生以為他要交代什麼,卻聽他道要請自己去京城一趟,替夫人看病。
見他提起侯夫人,孫先生一時想到的是早逝的葉夫人,隨後一陣恍然,現在的宣武侯夫人,是姓李的。
孫先生從沒在侯爺口中聽過這位夫人,見他一臉正色,一對劍眉也壓低了。
這一瞬間,孫先生恍然覺得自己看到了前宣武侯。
孫先生沉默一陣,倒沒直接應,只是語帶感慨:“侯爺有了家室之後,仿佛成熟了一些。”在某些方面,和他的父親唐澤承越來越像了。
唐文緒十歲來了雁西,因為他父親的緣故,孫先生對他十分關心,他是看著他長大成人的,然而除了容貌,唐文緒從性格到行事,同父親一點不相似,也不像葉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雙親早逝才導致變化,還是他天性如此。
好在最後唐文緒不負眾望,還是成了合格的接班人,像他父親那樣接管了雁西軍營。
但是比起他那儒雅沉穩的父親,唐文緒顯得些輕狂有著玩世不恭。
可現在的他,好似斷线的風箏重新接了线,一頭飄得很高,另一頭系得很穩。
孫先生瞧他眼中有一絲不解,想是自己都沒發覺,呵呵笑了,轉了個話頭:“老夫下午便起程,侯爺且去,不過傷口還是要注意的。”
唐文緒心里石頭落了地,謝道:“先生忙完先不急著回雁西,待我回京,請先生遍飲京城好酒。”
孫先生捋了捋長須:“老夫已經許久未嘗過京城酒釀了,不知味道變了幾分。”
“京城佳釀未變,只不過樓宇四處拔地而起罷了。”唐文緒虛虛實實地搭腔。
“如此……老夫在京城等著,侯爺可莫要食言。”
“先生放心。”
唐文緒叫來王叁兒,叫他護送孫先生回京,自己則帶著眾侍衛揚鞭催馬出了營地。
“孫先生,需要馬車嗎?王叁兒可御車。”
孫先生擺擺手:“老夫只帶一個藥箱便足夠,勞駕替老夫選一匹能跑的馬,回京城的路怕是不平整。”
王叁抱拳:“先生放心,小人定會護先生周全。”
嚴格的說,孫先生並不是真的軍醫,早年他是江湖人士,機緣巧合下與唐澤承相識並引為知己,為了避江湖紛擾來了雁西,後來大概是習慣了雁西疏闊的天地,就頂著軍醫身份留了下來,一待就是幾十年。
孫先生十幾年沒離開過雁西,也十幾年沒有踏足京城。
但是回去的路並沒有他預想中的艱難險阻,王叁兒也覺得反常,他來的時候那些眼线明明盯得死緊,他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情報送到侯爺手上的,非常時期,事關重要,還不敢用信鷹,生怕被遍布京城的樓家眼线截下來。
之後,兩人才漸漸發現,那些埋伏的眼线有增無減,只不過他們都將力氣花在了盯著進雁西地界的人身上。
王叁兒感覺不妙,樓家這個架勢,像是要切斷外界到雁西的信息流。
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樓家還是低估了唐家父子在雁西的數十年經營,通向雁西的兩個關口,早在唐文緒返回雁西之前,就啟動了一批隱沒於普通百姓中的‘釘子’,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得暴露。
而唐文緒在琿陽關故意讓刺客得逞受傷,也是一招苦肉計。
“京城怕是發生了一些要事。”不然樓家不會這麼緊張。
不過王叁兒並不擔心,樓家這些細作都還在侯爺的掌握之中。
有了聞大人和六皇子在京城運作,雁西的事,相信侯爺也很快能解決。
二人快馬加鞭,很快回到京城。
孫先生一點沒有舟車勞頓的疲憊樣子,才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熱茶,馬上就起身要去給侯夫人請脈看病。
王叁兒此次去雁西打的便是將夫人生病的消息送到雁西的名頭,此次帶回來一個大夫,雖說有點突然,倒也合情合理,人們只會覺得侯爺掛心夫人罷了。
孫先生先前已經了解了侯夫人中毒的前因後果,以及一些大致的症狀,也是有備而來。
他被夫人的隨身丫鬟領著前往。
他被領著跨進一個寬敞精致的院子。
院子很大,看得出來女主人細心打理的痕跡,但是女主人病倒數日,所以很多地方還沒來得及改動,還是保持了原來簡單朴素的模樣。
進到宣武侯夫妻的房間,丫鬟屏退了其他下人,才面帶愁容道:“有個蘇大夫之前替夫人看病,也是京城厲害的大夫,竟也無法查知夫人如今的症狀根由,明明毒已經解了。蘇大夫早前還說這是毒藥余威,很快便能好,但是人還是俞見消瘦了。每天昏睡,幾乎無法進食,只能喝下一點水,能不瘦嗎”說著,已經隱隱帶了點哭腔,又強忍了下來。
孫大夫面上並無波瀾,他一踏進這間房,就察覺到一個微弱的呼吸。
他隨著丫鬟掀起的簾子往榻上看,女子蓋著厚實的錦被,只露出一張臉,那張往日里瑩瑩豐潤的臉十分消瘦,兩頰凹陷,臉色白得沒有一點生氣,如果不是習武之人靈敏的感覺,他差些要以為她已經行將就木了。
阿蘭滿懷希望地盯著孫先生的一舉一動,她不敢出聲打擾,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些好壞,然而孫先生臉上一直一派肅穆,沒有半點表情波動。
診了脈,還仔細查看了病人的眼和口,但是孫先生仍然沒透露出什麼,只是問了病人之前所用的藥。
“現在蘇大夫的藥方早已經不用了,只喝一些溫和的補藥。”阿蘭回答。
說完,阿蘭屏息看著孫先生,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好的消息。
孫先生來這一趟之前,還當唐文緒思慮過多了,他為叫他安心一些,才走了京城這一趟。
現在看來侯爺的不安是,侯夫人這病確實十分棘手,不過孫先生自認還在能力之內。
而那個蘇大夫,能把這個毒安穩解去已經了不起了,後續這樣疑難的病症,天底下就沒多少個能搞定的。
“老夫先回去了,等夫人醒過來,老夫有幾句話要問的。”
孫先生終於開了口,卻沒什麼信息量,阿蘭知道這是侯爺特請的‘神醫’,心里焦急卻不敢多問,怕是個脾性怪的,惱了他夫人的病更沒有好起來的希望了。
到了入夜,榻上昏睡了一整日的人才有了動靜。
戌時。
阿蘭在心里算了一下,今日夫人醒來的時間直接遲了昨日一個時辰。
阿蘭輕輕將人扶起來,手里的身軀愈來愈沒有重量,觸到的脊骨已經十分硌手,阿蘭想起從前伺候夫人沐浴,夫人的背生的極漂亮優美,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瑕疵和長得不合襯的肉……
阿蘭疼在心里,不敢表現出來,只輕聲說了孫先生來過的事。
“請他過來吧。”
阿蘭差人去請,孫先生很快就過來了。
他草草行了一個禮,再次替李知意號了脈。
“嗯,沒有錯的。”
“先生診出了什麼?”李知意身體很弱,阿蘭不想她耗費體力,便替她問了。
孫先生擡眼看了阿蘭一眼,又看向李知意。
“夫人,事關重大,還不宜讓其他人知曉。”
阿蘭毫不猶豫接道:“那阿蘭去門外守著。”
李知意靠在堆迭的引枕上,滿頭青絲鋪散在引枕上,卻都失了光澤,整個人也像黯淡無光,唯有那雙眼中折出一點細碎的光芒,孫先生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叫她出了好一會兒神。
原來把她折騰成這樣的並不是什麼古怪的病,只是因為那毒藥余威尚存,而她恰巧懷了身孕,才成了凶險,也正因為那毒藥使得她的脈象古怪,蘇大夫也就沒有查出有孕。
李知意低頭,好像隔著一層錦被看到了小腹里還沒出世就折磨親娘的小東西。
長久的痛苦和絕望中裂出一道縫隙,冒出一顆小小的芽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