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李思平打算先回家吃飯,下午再來繼續,往公交站點走的時候,卻看見遲燕妮還在那里孜孜不倦的發著傳單。
她臉上那帶著一絲新人特有的尷尬笑容,讓李思平想起了自己頭一天開始發傳單的樣子。
天氣很熱,李思平自己已經喝了兩瓶礦泉水了,遲燕妮明顯沒有什麼准備,嘴唇都有些干裂了,可她還是沒有放棄,在她的努力下,手中的傳單飛速減少,看著竟然剩不到五十張的樣子了。
想想自己第一天的時候,一天兩百張只發了一半,工錢都沒領到手,遲燕妮不到一上午的時間,就發了將近兩百張,李思平有些汗顏。
“遲姐,先去吃飯吧!下午再發也是一樣的!”
“啊,就剩這點兒了,馬上發完了,正好這會兒人多,發完了再去!”遲燕妮都沒看他,仍是笑著發傳單,只是臉上的笑容已經自然一些了。
“那我幫你發吧!”李思平上前接過來,幫著發了起來。
遲燕妮衝他感激的一笑,也沒怎麼客氣,分了一小半給他,繼續發傳單。
兩個人一起動手,很快發完了剩下的傳單,這才一起找了個還算僻靜的小餐館,進去吃午飯。
李思平把菜單遞給遲燕妮,讓她點了個菜,自己要了個魚香肉絲。
等上菜的功夫,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
“小李老弟啊,姐得謝謝你今天的幫忙,但這頓飯姐就先不請你了,你也知道,我……我沒什麼錢,等過兩天工資發下來,姐再好好請你一頓!”遲燕妮很坦承,她現在囊中羞澀,一頓小吃二十幾塊錢,她勉強掏得起,卻要勒緊褲腰帶好幾天的,所以干脆坦承實情。
李思平倒是不以為意,卻很欣賞遲燕妮這種坦誠,連忙說道:“遲姐您不用客氣,我自己也得吃飯呢,添副筷子的事兒!”
他有些好奇的問道:“遲姐您這是剛到北京嗎?”
遲燕妮的身上明顯有著一股與京城格格不入的氣息,並不單單是土氣,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截然不同,李思平推測,她可能是剛到京城來打工的,所以無論是口音還是衣著,都帶著家鄉特色,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文化水平高一點的原因,她的東北方言並不重,很少說一些東北人常說的方言詞匯。
“嗯,前天來的,我三舅家在北京,這兩天一直都在找工作,一時也沒個合適的,正好我表弟認識這兒的老板,所以介紹我來先干著,慢慢再找工作。”遲燕妮的語速漸漸慢下來,眉宇間泛起愁緒,顯然是想到了什麼煩心事兒。
以她的心氣兒,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干發傳單這種活兒,但現在人在屋檐下,沒法不低頭,她必須盡快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後租個房子,安穩下來。
“遲姐,我聽您這談吐,感覺干發傳單這個活兒,確實屈才了!”李思平是由衷的覺得,遲燕妮不該干這麼個活兒,發傳單這事兒,沒太大技術含量,干這個的基本都是沒什麼文化的,還有大學生、高中生這類暑期兼職或者勤工儉學的,很少有遲燕妮這樣條件的人做,畢竟就算再怎麼蒙塵,珍珠也還是珍珠。
“能有什麼辦法呢?”遲燕妮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正要說話的時候,“HelloMoto”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話。
李思平拿出來手機一看,是凌白冰的號碼,便接了起來,說道:“喂,姐。”
“思平,中午回來吃飯嗎?”電話里的凌白冰聲音甜甜的,她聽見李思平叫她“姐”,而不是平常叫的“寶貝兒”“親愛的”,就知道他此時不方便,自動換了個稱呼,沒有上來就叫“老公”。
“我在外面吃了,你們吃吧,下午我發完傳單再回去。”
“嗯,知道了,放心吧!”
想來是電話那頭說的是“注意安全”類的叮囑,遲燕妮不以為意,她的眼光全被眼前的手機吸引了。
這時候的手機可是稀罕物,雖然比以前普及多了,但能買得起用得起的人也並不多,何況眼前這個少年才多大,用的還是摩托羅拉的最新款手機,這讓遲燕妮不由得對眼前的少年刮目相看了。
原本以為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因為懂事兒出來兼職賺錢,現在看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這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不但比你有錢,還比你努力。
想著家里的兒子,遲燕妮眉頭皺的更緊了。
“遲姐,你這麼皺眉頭,會有皺紋的。”李思平放下手機,正看到遲燕妮眉頭擰出一個好看的花紋,便情不自禁的說到,隨即便有些後悔。
他習慣了與繼母唐曼青和老師凌白冰的口花花,倒不是占便宜,而是自然而然的知道怎麼恭維女性,怎麼逗她們開心。
遲燕妮一愣,隨即自嘲一笑,說道:“都這樣了,還在意什麼皺不皺紋……”
她接著說道:“你這麼大點兒個孩子,就用這麼好的手機,家里有這個條件,干嘛還出來發傳單?這大太陽地兒的,多熱啊!”
“我是想著出來多鍛煉鍛煉,多接觸接觸人,很多東西是書本上學不到的。”
李思平搬出對繼母和凌老師解釋的理論來,他自己覺得還是挺能唬人的。
“唉,看你這麼懂事兒,我就覺得我兒子真是……”
服務員端上來了菜和米飯,李思平遞了筷子給遲燕妮,笑著問道:“遲姐,您家孩子多大了?”
“我兒子都快趕你大了,虛歲都十七了。”遲燕妮小口小口的吃著飯,卻並不慢,她早上出來的匆忙,舅舅家的早餐也沒好意思吃,自己在路邊買了個包子,此時早已餓了。
“啊?”李思平都驚呆了,張大著嘴巴問道:“遲姐你看著也就三十不到,你多大結的婚啊?”
“還三十不到呢,我都快四十了!”遲燕妮嘴角帶著笑意,女人沒有不喜歡被人說年輕的,雖然她知道對面的少年又在口花花了,不過還是不以為意,到了她這個年紀,有些事情是根本不算什麼的,便解釋道:“我上的中專,畢業工作沒多久就結婚了。”
“您那時候的中專,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吧?”
“嗯,算是吧?考試前要預考,學習成績不好的根本不讓報名,怕浪費名額。”
說起往事,遲燕妮還是很驕傲的:“我那會兒在全鄉是第一名,全縣統考的成績是第七,所以鄉里把名額給了我。”
“我說看著您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原來是這樣。”李思平大概了解了遲燕妮的水平,因為繼母唐曼青當年就是從農村考出來的,只不過繼母的命運更好,幸運的上了大學。
“有什麼不一樣的,不也站街上發傳單了。”遲燕妮苦笑一聲,低頭吃飯。
“您看著就像是受過教育而且有身份的那種,感覺上就不一樣。”李思平沒注意到遲燕妮情緒的低落,情不自禁的說道:“您要是往講台上一站,妥妥的大學教授范兒,換身西裝,妥妥的大公司老板啊!”
“呵呵,你就別逗我了。快吃飯吧,下午我再爭取發兩百份。”遲燕妮止住了話頭,兩百份就是二十塊錢,雖然算不上多,但對自己來說,也很重要了。
吃完午飯,李思平又帶著遲燕妮回到電腦城,幫她又領了二百張傳單,然後回到街上繼續發。
下午的時候,遲燕妮發傳單的速度明顯加快,李思平手上還有一百七十多張的時候,她已經發完了手里的全部傳單,反過來還要幫李思平的忙。
“遲姐,你可真厲害,頭一天就能發出去四百份的,您是獨一份啊!”李思平不由得感慨,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自己干了多久才達到一天五百份的“驕人”成績的?
“哪里啊,中午你還幫著發了不少呢!”遲燕妮謙虛著,事實上她真不覺得這事兒多難,比起她經歷過的那些,這根本算不得什麼,除了最開始有些難為情外,她幾乎沒遇到什麼困難。
“我幫你發的那些,這會兒你就都找補回來了,可別謙虛,我是服氣的!要不您傳授傳授經驗?”李思平可不好糊弄。
“哪有什麼經驗啊……”遲燕妮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道:“就是多笑一笑,熱情一點,大家本來都是可接可不接的,也就都接著了。”
“您說的有道理,我就是笑不出來,所以才發布出去多少!”
“你干的比我久,肯定比我門道多,還得你多指點我才是!”遲燕妮謙虛著,說道:“你一天能發出去五百份,也很厲害了,也得有自己的小竅門吧?”
“我的竅門就是靠身體素質,見人就給,架不住我給的頻率高,所以我的上限就是六百份左右,再多我就干不動了,而且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有時候一天就三四百份……”
“這也行?”看著有點不好意思的少年,遲燕妮開心的笑了起來。
兩人回到電腦城,領了今天的工錢,遲燕妮小心而鄭重的把錢裝進裙子的側面口袋里,看到李思平隨手把五十塊錢塞進兜里,便在心里感慨,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再怎麼懂事兒,對錢的重要性也缺乏足夠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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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思平在公交站牌分別,遲燕妮上了公交車,正是下班的時候,車上擠滿了人,她順著人群擠上了車,在過道中間站著,面前是一個背著書包的年輕人,閉眼聽著耳機,手把著扶手,隨著車子的顛簸輕輕搖晃。
她兩邊都抓不到什麼把手,好在人實在是多,不用擔心摔倒,但身體難免的和其他人發生接觸。
隨著車子的一個急刹,她身體向前倒去,壓到了年輕人的胳膊上。
帶著一絲被吵擾的慍怒,年輕人睜開眼,看了一眼遲燕妮,聽到她小聲的說著“對不起”,點點頭,說了句“沒事兒”,眼神卻曖昧起來。
公交車沒有空調,跑起來的風倒還涼快,只是人太多,難得一陣風吹到遲燕妮這里,也變成了混雜各色氣味的暖風。
她已經出了一天的汗,衣服上的汗味兒她自己都聞得到,她向後躲了躲,盡量不讓眼前這個年輕人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但車廂里站滿了人,哪里有往後靠的余地,她只是輕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就碰到了身後的一個婦女,便沒法動彈,只能那麼站著。
年輕人閉上了眼睛,但隨著車輛顛簸,他搖晃的幅度明顯增加了,等到再次被遲燕妮撞到的時候,他睜開眼睛,衝著遲燕妮抬了抬下頜,示意她可以把著他的書包帶子。
遲燕妮衝他感激的笑了笑,把住了他書包的帶子。
她已是三十六七歲的年紀,對這個世界、對世上的男人,都有清醒的認識,身為一個美貌的女人,這些年來在她身邊圍繞的男人五光十色,看得多了,她早已見慣不驚,很多時候,還會因勢利導,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只要守得住底线,她不介意給別人占便宜,一個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在這個社會上往上爬,想一點虧都不吃,是不現實的。
更不要說,真到了生死之間,在有尊嚴的死去和屈辱的活著之間,她的答案顯而易見。
就像她不介意李思平的口花花一樣,如果有需要,她甚至能奉獻自己的肉體。
所以當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增加與自己肢體接觸的機會,她不會覺得反感,只要對方不伸出手來,堂而皇之的觸碰自己的底线,那麼遲燕妮不介意被對方占占便宜。
一路上,那個年輕人有意無意的用胳膊觸碰自己鼓脹的胸脯,她仿佛睡著一般,任他揩油,心里卻暗自琢磨著自己的心事。
發傳單只是一份臨時工作,未來還得找一份正經工作才行,不然這日子得熬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遲燕妮很快到站,她向出口擠去,感覺到那年輕人在身後跟著,她便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帶著莫名的狠厲和警告。
剛才他借著車輛顛簸,多次與自己身體接觸,但動作並不明顯,遲燕妮任由他去,自己也樂在其中,但如果他要下車糾纏,那麼她會毫不猶豫的讓他吃足苦頭。
年輕人明顯接收到了她眼神中的警告,停住了腳步,心中念著那對豐腴,猶自戀戀不舍……
遲燕妮邁著輕快的腳步下了車,渾然沒有把剛才公交車上發生的事情當回事兒,這對她來說,真的是太尋常不過了。
每個男人在面對美女的時候,都把自己當做獵手,把對方當成獵物,殊不知,如果一個獵物幾十年都沒有被獵捕成功,那麼就是成精了,就是每一個獵手的噩夢。
遲燕妮就是。
她進了一個紅磚牆的居民樓,爬到六樓後敲了敲門,過了片刻,一個頭發斑白的老頭開了門。
“三舅。”遲燕妮和老人打招呼,進了門。
“妮兒回來啦?”遲燕妮的三舅帶上門,說道:“正好吃飯,快去洗手吧!”
“好的。”遲燕妮小聲的答應著,到衛生間洗了手,在餐桌邊坐下。
遲燕妮三舅一家四口人住在一個兩居室的舊樓里,這還是她三舅當年買下的,表弟在一個不景氣的國企里當個普通工人,弟媳婦的工作倒還不錯,是個小學老師。
在來北京之前,遲燕妮了解到的三舅一家,一直都很富貴的樣子,在親戚里面,也是極有面子的,正是因為這個印象,她這次進京,才會來三舅家借住。
原以為別人的舉手之勞,變成了沉甸甸的負擔,遲燕妮是從不肯給人添麻煩的性格,因此她放棄了自己原來的堅持,直接托著表弟找了個發傳單的工作先干著。
“妮兒啊,今天工作找的怎麼樣啊?”一家四口顯然沒准備等她回來,小侄女已經吃完飯下桌了,桌上的菜也沒剩下什麼,遲燕妮自己取了碗筷,在餐桌邊坐下,就被三舅關心起她找工作的情況。
遲燕妮盛了點米飯,就著剩下的菜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碗筷,對三舅說道:“小弟給我介紹了個發傳單的工作,干著還行,整好了一天能掙五十,我先干著,以後慢慢再說。”
從她一進門,弟媳婦臉色就沉了下來,表弟坐在那里,看到自己妻子的臉色,一臉的尷尬,看著遲燕妮的眼神就有些歉意。
遲燕妮看在眼里,笑著對表弟說道:“得回你介紹這個工作了,不然我這個歲數,可不好找工作!”
表弟趕忙說道:“那老板是我朋友的弟弟,關系沒的說,姐你就放心……唉喲!”
被妻子在桌下踢了一腳,表弟疼的說不出話,瞪了一眼自己的媳婦,囁嚅了句什麼,遲燕妮沒聽清。
“三舅,我出去溜達溜達。”遲燕妮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太礙眼了,便起身下樓。
她在外面站了一天,此時最想做的是洗個澡,然後安靜的躺一會兒,能吹著風扇,那就更好了。
但是遲燕妮知道,這個地方不歡迎自己,就像鋪在牆邊的那個地鋪一樣,冰冷而又疏遠。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走著,想著兒子和女兒,淚水濕了眼眶。
曾經的風光無限,到如今的寄人籬下,天壤雲泥之間,人間百態,盡收眼底。
她明白表弟媳婦兒為什麼對自己這樣,自己的到來,一方面戳穿了他們多年營造的“美好生活”,一方面也激化了暗流涌動的家庭矛盾。
表弟性格軟弱,卻喜歡喝酒吹牛,基本繼承了三舅身上的全部缺點,卻沒繼承老爺子當年獨自闖蕩北京的狠勁兒;好不容易娶個媳婦兒,這些年卻因為單位效益不好,工資越來越少,有時候甚至還發不出來錢,在家里的地位每況愈下。
即便自己不來,以弟媳婦這樣的性格,早晚也會是個問題。
遲燕妮想著這些煩心的事情,心里堵得更厲害了。
遠處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看著身邊匆忙歸家的人們,想著過去,想著眼下,想著將來,她蹲下身子,抱著雙膝,把頭埋進臂彎里,無聲哭泣起來。
“都有家,我的家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