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大海中航行甚速,臨近黃昏時便已靠岸登陸。
這里有個小漁村,眾人將船系在碼頭,進了村子,打算尋個相熟的人家住下,等明日一早再去附近的鎮上采買物品。
桃花島上每要補給,多半便是先來這個漁村,所以村中的人有不少認識他們。
由於他們每次借宿之後,都會送與不少銀錢,因此在這里倒是頗受歡迎。
他們尋到一戶人家,說明來意。
恰逢男主人帶著大兒子出海去了,一時回不來,家中只留下一個婦人,帶著幾個孩子,其中最大的那個女孩看樣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倒生得眉清目秀,一雙靈活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眾人。
婦人連忙叫出一個年紀稍小的男孩領著他們進屋,幫著他們安頓下來,一面叫女兒安排晚飯。
一會兒功夫,女孩端出飯菜來,雖只簡簡單單的幾樣,但看著倒也干淨,頗引人食欲。
眾人坐下吃飯,一面閒談,那婦人也坐著相陪。
閒話間得知那婦人家里貧苦,全靠丈夫和大兒子打漁為生,過得頗為艱辛,大兒子已到了婚嫁的年紀,卻無錢為其娶妻,眼看二兒子也大了起來,更是一籌莫展了。
眾人唏噓不已,當下便拿出一些銀子,送給那婦人。婦人推辭一番,也便收下了,言語間感激不盡。
吃過晚飯,天色已黑,郭靖和黃蓉出門散步。但見門外朗月高懸,星斗熹微,夜空之上一片幽藍。
二人緩緩而行,越走越遠,一面說些往事,一面商量著往後行止。
按黃蓉的意思,便要去重陽宮看看兒子,一面再打聽二姑娘的下落。
原來,郭靖既為念舊,又為磨煉兒子,便將郭破虜送到重陽宮中,拜在尹志平門下,修習玄門正宗內功;而郭襄苦戀楊過,獨自漂泊江湖,已是一年多沒有消息了。
郭靖沉吟半晌,道:“兒子現在重陽宮雖然清苦些,但有眾位道兄關照,料無妨礙。襄兒一人獨闖江湖,倒是令人放心不下,只是一時又上哪里去尋?我倒想先去陸家莊看看。聽你說起冠英他們現在的情形,我真想去問他們個究竟。”
黃蓉在一旁沉默不答。
郭靖又道:“其實咱們一路上都可找人打探襄兒的消息,也不耽誤,待去了陸家莊,弄清楚了這件事再去重陽宮也不遲。蓉兒,我知道你掛念兒子、女兒,其實我也一樣,但事有輕重緩急,咱們一件一件來辦,反正從陸家莊去重陽宮也不算繞路。你看可好?”
黃蓉皺眉道:“你現在心里還有什麼疑問麼?咱們去了陸家莊又有什麼用處?難道你還想去教訓他們一番不成?人家愛怎樣是人家自己的事,咱們又豈能管得了?”
郭靖長嘆一聲,道:“陸家莊與咱們交情非淺,不去問個究竟,我心里畢竟放不下。再說,我聽你曾提起一個什麼王公子,我猜他多半有些古怪,我也想去會會他,看到底是如何。”
黃蓉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既然你這麼說,聽你的便是。只是,靖哥哥,到了陸家莊你可千萬要沉住氣,不能衝動啊。”
郭靖笑道:“你看我是衝動之人麼?”
黃蓉勉強一笑,輕聲道:“老實說,我真不想去那里,咱們二人瀟瀟灑灑地在江湖上游歷一回該有多好,誰知道這一去又會怎樣?”
郭靖牽起她的手,微微而笑,道:“你我二人在一起,又有什麼好擔心的?你這樣聰明,難道還有什麼應付不了的?”
黃蓉嘆道:“靖哥哥,你真以為我什麼都能應付麼?現在世界變了,誰知道會出什麼事情?提起那個王公子,我實在不願你見他。你不知道,我心里可有多不安呢!”
郭靖道:“咱們又不是去跟人爭強斗狠,不過有些事想問問罷了,有什麼可擔心的?要是你實在放心不下,我答應你,去了陸家莊,咱們問明情況就走,絕不多待,然後咱們便去重陽宮看兒子,如何?”
黃蓉低頭想了片刻,又望著郭靖道:“你不去看個究竟總是心里放不下,我便聽你的。但願真是我多慮了,希望不要橫生枝節才好!”
二人商量已定,又在村子外面溜達了一圈,便往回走。
這里本來地僻人稀,又恰逢眾漁家出海打漁去了,幾天也不會回來,村子里只留些個老弱婦孺,一到晚上也都早早睡了,此刻村子便更顯得冷冷清清。
二人走到村口,經過路旁一片稀稀落落的小樹林,只聽里面隱隱傳來呻吟聲。
郭靖和黃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只是郭靖臉上是一片苦笑,而黃蓉則笑得似乎很是曖昧。
兩人都猜到林中的必是耶律齊和完顏萍二人,只因吃過晚飯,他們幾乎是跟著自己後面也出了門,只是後來不知去了哪里,此刻想來多半便是躲在這樹林中鬼混了。
郭靖搖了搖頭,抬腳便走,後面黃蓉走了幾步卻站住了。郭靖回頭一看,只見她眼里閃著頑皮的光芒,似乎又有什麼古怪念頭。
“靖哥哥,咱們悄悄進去,扔個石頭嚇嚇他們。”
郭靖又好氣又好笑,妻子年輕時便常常喜歡作弄人,後來年紀大些了,也有所收斂,此刻竟又犯了老毛病,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還沒等他說話,黃蓉已躡手躡腳走進了樹林,郭靖也只得跟了過去。
樹林不大,走不幾步便看見前面兩個人影,正躲在一株樹旁,看架勢便知是在干那風流勾當。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得更加清楚了。
只見兩條白肉前後站著,後面那個扶著前面的腰,正不停地聳動著身體,而前面那個扶著樹,彎著腰,發出一陣銷魂的呻吟。
這時月光從天上灑落下來,穿過樹林,直照到那兩人的身上,郭靖、黃蓉看清了他們的臉,頓時大感錯愕。
原來,那二人卻不是耶律齊和完顏萍,竟是借宿家中的那一雙兒女。
郭黃二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那雙姐弟似乎正在興頭上,看樣子一時不會結束。
郭靖扯了扯黃蓉,打個眼色,示意離去。
黃蓉似乎那雙姐弟頗感興趣,竟一副不舍的神情,卻被郭靖強拉著走了。
出了樹林,黃蓉吐吐舌頭,笑道:“真是不得了!這麼小便懂得這些了。”
說著又推了推郭靖,道:“靖哥哥,咱們剛遇上的時候比他們還大些吧,可沒他們懂得多啊。”
郭靖哼了一聲,道:“小小年紀便不學好,又有什麼好說的!”
黃蓉笑道:“既是郭大俠看不慣了,剛才為什麼不去管管他們?”
郭靖一怔,沉吟良久方才嘆道:“這許多事都古古怪怪的,咱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又哪里還管得了別人?他們自有爹娘去管教。”
說罷神情間頗覺悻然。
黃蓉抿了嘴笑,低頭走路。
兩人走了一段路,郭靖忽道:“蓉兒,你說咱們這一趟出來不知會遇見些什麼樣的事?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黃蓉瞪了他一眼,埋怨道:“靖哥哥,你怎麼又胡思亂想了?咱們不是說過了麼,只求行事問心無愧,又何必計較太多!”
郭靖有些黯然,道:“你說得不錯。只是,剛才在樹林中那番光景,真讓我心里不安。我怕這問心無愧四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倒真不易呢!”
黃蓉笑道:“咱們以往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容易的了?若不是比別人更加艱難些,又怎麼會有郭大俠的赫赫威名?你不是最喜歡那段話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後面不必我再說了吧!”
郭靖精神一振,跟著念了起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念完這段話,郭靖胸懷大暢,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拉住黃蓉的手,懇切地道:“蓉兒,真虧了有你提點,不然,我可又要迷糊了!”
黃蓉笑而不語,兩人牽著手一起回去。
回到屋里,卻見耶律齊和完顏萍已經收拾好床鋪等著二人了。
漁家簡陋狹小,四人只能擠在一處。黃蓉和完顏萍二人睡在一張小床上,郭靖和耶律齊則只能一人搬條長凳睡下了。
郭靖思緒不定,暗自盤算,這連日來奇事迭出,搞得人不知所措。
如果自己真是書中之人,那今後到底是自己說了算還是只能由人擺布?
雖說在黃蓉的開導之下,自己總算是振作了起來,但心底還是未能全然釋懷。
這一趟去陸家莊,不知能否解開心里的疑惑。
正在他思來想去不能入眠之時,外面傳來那婦人的聲音。
只聽她罵道:“你個死丫頭,平日里胡混不說你也就罷了,今日家里住得有客人,怎麼也領著弟弟偷偷去鬼混了?真的是一天便也忍不得麼?要讓客人知道了笑話,瞧我不打斷你的腿。”
跟著又聽見那女兒低聲咕嚨些什麼,那婦人又罵罵咧咧好一陣。
郭靖心里暗嘆,看來這小小漁村之中,只怕也是欲海翻波呢!
次日一早,眾人起來,草草梳洗一番,又拿了些錢送與那婦人。那婦人千恩萬謝,忙叫女兒准備早飯。
郭靖一見那女孩,頗覺不自在,飯也不吃要走,眾人只得跟著走了。
一路無話,到了附近的鎮上,耶律齊和完顏萍便去購買物品,郭黃二人本想買兩匹馬代步,但整個鎮上也只有一匹驢子出賣,只得罷了。
到了中午時分,眾人采購完畢,在一家小店之中打了尖,又安排下一輛車子,將買來的東西都裝了車,耶律齊和完顏萍便自行回島。
郭靖和黃蓉相攜上路,往陸家莊方向走去。
一路上,兩人談談講講,倒也其樂融融。
郭靖忽然說道:“昨晚咱們都以為那林中必是齊兒他們,誰知竟然不是。可見他們也是有分寸的,在外人面前還懂得收斂些。”
說著頗有些滿意之色。
黃蓉瞧著他直笑,道:“我的傻哥哥,雖說那林中不是他們,焉知他們不是在別的地方有過了?怎麼便敢說他們就有分寸!”
郭靖一愕,頓時無言以對。
黃蓉又笑道:“不過齊兒和萍兒平日便謹慎小心些,說不定昨晚他們真沒什麼,若是換了小武和你的寶貝女兒,我可真不敢說了。”
郭靖想了片刻,憤然道:“你說得不錯!我猜在陸家莊的時候,多半便是小武和芙兒挑的頭,其他人不過附和他們罷了。”
黃蓉嘆道:“現在猜測這些又有何用?我知道你一心想見那個王公子,要問他個究竟,但此事我勸你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為好!不然,必多煩惱。”
郭靖默然不語,良久才長嘆一聲。
黃蓉見他又有些悶悶不樂,當下笑道:“咱們也有好久沒比試過了,不知各人進境如何,不如現在就比比腳力怎樣?”
郭靖微微一笑,道:“那可要請黃女俠腳下留情了。”
黃蓉“咯咯”一陣嬌笑,身形一晃,便掠了出去。郭靖長笑一聲,也緊隨其後,飛奔起來。
兩人盡展身法,一個前一個後,待到黃昏時分,兩人已走出好遠。眼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黃蓉猛地刹住身形,郭靖一個飛躍,落在她的身邊。
郭靖笑道:“黃女俠功力精進,我這可甘拜下風了!”
黃蓉嬌笑道:“哎喲,這可不敢當!郭大俠幾時也學得會哄老婆開心了?”
兩人一齊大笑。
黃蓉笑過一陣,道:“靖哥哥,你現在累麼?若是不累的話,咱們便連夜趕路如何?你看,今晚的月色應該不錯呢!”
郭靖道:“老婆有命,自當遵從。”
黃蓉一面笑著,當先便行。
果然,走不多遠,一輪明月便升了上來,照得大地一片光明。兩人在官道上蹀躞而行,也不急著趕路,倒像是在月下漫步一般。
黃蓉輕輕地道:“靖哥哥,咱們若是能一直像這樣平平靜靜地走下去,那該多好!”
郭靖聽她語帶幽怨,不由心下感概,“蓉兒,咱們此去陸家莊,無論結果怎樣,我都不再理會此事,咱們一起去重陽宮看了兒子,便去江湖上尋找襄兒,然後再一齊回桃花島,以後我便天天陪著你看月亮。你說好麼?”
黃蓉聞言,臉上露出向往之色,幽幽地嘆道:“又說傻話了,月亮怎麼會天天出來?只要咱們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有沒有月亮看又有什麼要緊了!”
郭靖笑道:“沒有月亮看,那咱們便做些別的,一樣的快活。”
黃蓉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白了他一眼,道:“又說瘋話了!越老越不正經。”
郭靖咳嗽一聲,強辯道:“我是說看看書、寫寫字什麼的,又哪里不正經了!”
黃蓉笑道:“你又幾時喜歡寫字了?明明是另有所指,還不承認。我看你呀,已不是那個呆頭呆腦的靖哥哥了呢!”
郭靖有些尷尬,心里也不由暗自思量,自己近來好像確實喜歡跟妻子調笑,難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輕浮了麼?
黃蓉見他的神情,知道他的心意,便道:“跟老婆開開玩笑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用不著難為情啊!”
兩人正在說著,忽聽前面傳來粼粼車聲,張眼一望,便見一輛馬車駛來。
那馬車異常寬大,裝飾華麗已極,分明是貴胄之家才有的。
再一看駕車之人,竟似一個妙齡女子,雖然看不清面目,但見她穿著一件白色衫子,在月色之下頗顯清幽雅麗。
兩人對望一眼,心知有異。
這野外官道之上,天色又已不早,哪里來的這樣一輛馬車?
他們也不停步,依然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只是心下暗暗提防。
眼見離得越來越近,隱隱聽得馬車里傳來陣陣嬉笑之聲,那駕車的女子也看得清了,她雖無十分顏色,倒也嬌俏可愛。
等馬車近前,兩人站到道旁,看著馬車從身邊駛過,那駕車女子不住打量他們,眼神間帶著幾分猜測之色。
這時馬車里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赫然是一群男女正在調笑取樂。
就當馬車擦身而過,只聽里面傳來一聲驚嘆,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哪里來的如此絕色?快快停車!”
馬車倏地停下,車簾一掀,鑽出一個男人來。
只見他二十來歲年紀,身穿一件緋色外衣,生得唇紅齒白,修眉朗目,面色白里透紅,有如良質美玉。
他一出來便盯住了黃蓉,眼睛瞬也不瞬,那神色分明是個好色的紈絝子弟。
他身後跟著有個女子探出半邊身體,發著嬌嗔道:“公子,好端端地怎麼不理奴家了?是哪個狐狸精又迷住你了?”
郭靖氣往上衝,正要發作,黃蓉扯了扯他衣袖,拉著他便要走。郭靖哼了一聲,強壓住滿腔怒火。
兩人剛剛抬腳走了幾步,便聽身後一陣衣袂破空之聲,一個身影從他們頭上掠過,落在兩人身前。
兩人停下腳步,只見那少年男子朝著黃蓉作了一揖,笑眯眯地道:“不敢請問娘子芳名?這麼晚了卻是要去哪里?”
郭靖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哪里來的狂徒,快快躲開,不然我可要不客氣了。”
那少年瞥了郭靖一眼,微微一笑,卻不理會,只是盯著黃蓉上下打量,眼神顯得極為猥褻。
郭靖怒吼一聲,一掌便劈了過去,只見那少年身形一閃,輕飄飄地躲在一旁,身法頗為流暢瀟灑。
郭靖不知他底細,本來只使了三成功力,此時見他了得,便不再留情,第二掌用到八成功力猛地拍出。
這一掌挾著勁風,頓時將那少年裹在其中,眼見是躲不過去了。
但見那少年神色一變,也是一掌拍了過來,雙掌相交,發出一聲巨響,那少年身體高高飛起,向後飄去。
郭靖也不追擊,冷冷看著他。
那少年落下地來,臉上一片煞白,似乎被掌力衝擊不小。他深深吸了口氣,轉瞬間臉色便又回復紅潤。
他收起先前的輕狂之態,臉色凝重,盯著郭靖,陡的一聲斷喝,身形像箭一般直衝過來,瞬間便攻出了七掌。
郭靖見他居然接得下自己八成功力的一掌,也暗自訝異,此時又見他猛攻過來,身形掌法快捷無倫,當下收束心神,雙掌擺開,謹守門戶,將那七掌一一化解開去。
那少年圍著郭靖轉起圈來,也不跟他正面敵對,只是一味游斗,掌擊指戳,無一招不是狠辣異常。
他功力雖不及郭靖,但身法飄忽古怪,倒也令郭靖不敢大意。
兩人拆了大概有二十多招之後,郭靖漸漸適應了他的打法,覷個空隙,大喝一聲,雙掌排山倒海一般猛推出去。
那少年大驚,不敢再接,腳尖一點地,倏然後退。
郭靖更不留情,一掌接著一掌拍出,渾厚的掌力直迫那少年而去,那少年呼吸為之不暢,腳下不敢稍有停留,一直退了十幾丈遠,方才脫出了掌力所及,身體卻不住搖晃。
郭靖收住掌,只覺酣暢無比,好久沒有這樣暢快淋漓地運使功力了,竟有些舍不得停下來。
他瞪著那少年,喝道:“無恥小兒,還不快滾!下次我再見你調戲良家婦女,定不饒你。”
那少年穩住身形,調勻呼吸,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望著郭靖。
半晌他才朝著郭靖深深一揖,正色說道:“不敢請問閣下高姓大名?世上竟有如此雄渾的掌力,在下深感佩服!”
郭靖哼了一聲,道:“浪蕩小子,不配問我姓名。快快走吧!”
那少年臉色一變,隨即又長嘆道:“天外有天,此言不虛!是在下孟浪了,還請恕罪!”
說著又作了一揖,舉步向馬車走去,眼神卻飄向黃蓉,頗有不舍之意。
郭靖讓在一旁,冷眼看著他,待他一直上了車,方才和黃蓉一起上路。
兩人一邊走,一邊談論那少年,言下都深感納罕,武林中幾時又出了這樣一個少年,自己竟沒聽說過。
以他現在的武功,只怕除了幾個頂尖高手,也無人能勝過他了。
黃蓉道:“靖哥哥,你在他這個年紀,只怕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我看他方才雖然輸了,但敗而不亂,你要傷他,只怕也不易呢。”
郭靖搖頭嘆道:“這樣一副好身手,人品卻差,真是可惜了!”
黃蓉又道:“以他此刻的修為,日後成就必定不小。看他那個樣子更似乎是什麼豪門大家的子弟,若是他為禍武林,只怕頗難對付呢!”
郭靖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再過幾年,只怕我確是不易勝過他了。”
黃蓉望著他,道:“我看此人邪門得緊,若不早圖,後必為禍。此刻縱不殺他,也該廢去他的武功,讓他不能害人。”
郭靖一驚,沉吟道:“那少年雖然輕薄,但此刻畢竟也無大惡,他也是武林中少見的人才,若就此在我手中斷了前程,這個……實在心有不忍。”
黃蓉嘆道:“靖哥哥,你就是心軟。我怕你以後會吃他的虧呢!”
兩人商量半天,最終郭靖道:“希望他能持身自愛,若日後真有什麼惡行,那時我定不會手軟。就算他武功進境得快,但真要勝過我也不是這麼容易的。”
這時月色漸高,夜空之上幾抹淡淡的纖雲飄了過來,遮在月華四周,但卻遮不住皎潔的月光,月光穿透纖雲灑落下來,反而平添了幾分朦朧的美感。
郭靖道:“蓉兒,你累了麼?要不要歇會兒?”
黃蓉一笑,道:“我不累。我記得前面應該有個鎮子,咱們到了那里再歇息吧。”
郭靖點點頭,兩人加快步伐,在月下疾行。
走了約摸一個多時辰,離鎮子已經不遠,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車馬奔馳之聲。
兩人回頭望去,只見先前那輛華麗的馬車又追了上來。
郭靖雙眉一豎,沉聲道:“這小子竟是不知死活,還敢追上來。”說著便待迎上去。
黃蓉拉住他,道:“靖哥哥,他此時追上來必有古怪,且先看看再說。”
兩人當下在原地等候,一會工夫那馬車便馳到跟前,趕車的卻不是那個白衣女子,竟是那緋衣少年。
那少年停下車,跳將下來,到兩人面前深深一揖,道:“不知兩位是從哪里來?待到哪里去?”
郭靖還未回答,黃蓉在一旁道:“你問這些又待怎樣?”
那少年一笑,道:“若在下沒有猜錯的話,兩位一定是從桃花島來的?不知可對?”
二人聽他提起桃花島,不由相視一驚,看來這少年是有意衝著自己來的了。
那少年又道:“在下王憐花,先前可真是唐突了,竟不知二位乃是大名鼎鼎的郭大俠和黃女俠。在下這里賠罪了!”說著又是一揖。
郭靖還在細想武林之中有哪一家是姓王的高手,便見黃蓉皺眉問道:“你姓王?可是曾去過陸家莊?”
郭靖聽得一驚,猛然想起那個神秘的王公子。
只聽那少年哈哈一笑,道:“不錯,在下正是從陸家莊而來,待要前去桃花島上拜見二位,不想竟在這里遇見了,真是巧得很了!”
郭靖頓時心中一熱,立刻便有無數疑團想要問將出來。
黃蓉向他打個眼色,攔住了話頭道:“不知王公子千里迢迢而來,要見我二人有何貴干?”
王憐花嘆道:“剛才交手之時我便該想到了,世上有如此掌力之人,除了郭大俠又有何人?”
黃蓉暗暗皺眉,不悅道:“王公子急匆匆地趕上來,不會就為說這幾句話吧?閣下究竟找我們何事?”
王憐花微微一笑,道:“黃女俠勿怪,只是在下從未見過像郭大俠這樣功力深厚之人,故此感嘆,實是由衷之言,並非刻意討好。我此番前來,只是仰慕二位威名,特意拜謁,並無他意。”
黃蓉淡淡地道:“既是如此,我們二人你也見過了,那便就此別過,如何?”
王憐花苦笑道:“早聽說黃女俠智慧過人,此番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來見二位確是有話要說,只是,此事說來卻怕二位不信。”
郭靖心知他所說的事必是跟近來這些變故有關,當下便道:“你說的可是和那幾本書有關?”
王憐花頷首微笑道:“看來兩位也看過那幾本書了。不錯,正是有關那些書的事。不知二位對此有何感想?”
黃蓉冷冷地道:“那不過是無聊之人收集了咱們一些瑣事,寫下的無聊之書罷了。”
王憐花收起嬉皮神情,正色道:“黃女俠有所不知,那幾本書事關重大,絕不是什麼無聊之人寫的。那是在下交給了陸莊主,又由陸莊主交給令徒的。”
郭黃二人一驚,他們雖看過那些書,卻不知來歷,此刻聽說竟是由眼前這個王憐花流傳出來,心里更是疑慮不定。
郭靖暗思,莫非這王憐花便是搗鬼之人?
這一切不過是他安排下的一場陰謀,目的便是要對付桃花島?
眼見他雖然樣子恭謹有加,但一雙眼睛卻不住地往黃蓉身上瞟去,顯然不懷好意。
他暗暗心驚,深自戒備。
只聽黃蓉問道:“請問王公子,那些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為何又要費了如此大的周折交到我們手上呢?”
王憐花道:“此事說來話長,不知兩位要去哪里?不如便請一同上車,咱們邊走邊說,如何?”
郭黃二人對視一眼,心說,本來此去就是要找這王憐花問個清楚,此時遇上,倒也省事,不怕你耍什麼詭計,自己小心些便是了。
郭靖道:“咱們要去陸家莊。”
王憐花笑道:“那好極了。咱們正可同路。”說完作了個請的手勢。
當下三人一起登車,郭黃二人到車廂里面坐下,只見車內錦褥鋪墊,四壁鏤花雕獸,精美已極,車廂正中放置著一張小幾,上面堆滿了果品美酒,錦褥之上丟著幾個繡花枕頭,柔軟精致,一看便是豪門所用之物。
王憐花坐到御者座上,拿起韁繩,一面回頭笑道:“那幾個女子被我趕下車了,只好我來趕車了。車內有酒,請二位自行斟飲。禮數不周,還請見諒!”
黃蓉道:“王公子不必客氣,咱們二人都不喜飲酒。”
王憐花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勉強。二位此刻心里必是疑雲重重,我這便將其中關竅說與二位知道。”
郭黃二人凝神細聽,卻見他一抖韁繩,馬車穩穩駛了出去。
只聽他道:“二位既已看過那些書,想必也聽令徒說過,咱們其實都是書中之人了。”
黃蓉道:“倒是聽他們這樣說過,但我們卻是不信。”
王憐花一笑,也不辯解,自顧自地道:“這事說來確是古怪,我也不明其中道理。只是在下一直琢磨此事,也多少揣摩出了一點道理,說出來還請黃女俠多多指教。”
黃蓉道:“王公子請說。”還未等王憐花開口,她又插道:“王公子以後請叫我郭夫人。”
王憐花諾諾答應一聲,便又繼續說道:“二位此刻還不知在下的來歷吧?其實我本不是這里的人。大概是一年前,我一覺醒來便到了此處,卻發覺物是人非了,雖然環境看起來還跟從前差不多,但人事可都不同了。”
他說到這里停了下來,靜待郭黃二人的反應。
黃蓉道:“原來王公子是別處來的,難怪咱們沒有聽說過。那麼王公子又為何說咱們都是書中之人呢?那些書王公子又是哪里得來的?”
王憐花苦笑起來,似乎頗為無奈,手里的韁繩也松了,任由馬車自行往前駛去。
他出了一回神,才道:“我一覺醒來,便發覺不對。我本是與朋友在海外隱居,醒來之後卻身在一家客棧之中,除了隨身的衣服,身邊便只有那些書了。我當時還以為中了別人的暗算,後來經過一番探查之後,才發現另有古怪。”
郭靖望了一眼黃蓉,見她聽得極是認真。
“我知道那些書必有蹊蹺,便細細研讀。開始還以為不過是個傳奇故事,後來在外面一打聽,才知書中所載全是真的,而且還都是不久前的事情,而那些書也似乎只有我才有。我百思不得其解,一面苦苦思索,一面四處查訪。後來,我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不知何故,我竟從原來的世界來到了這里,而這里便是那些書中所說的世界了。”
郭黃二人對視一眼,都是半信半疑。
王憐花所說的事情確是匪夷所思,但他們本來便相信這是個離奇的世界,即便是再古怪的事也能接受,只是王憐花人品輕浮,對於他說的話總有幾分懷疑。
王憐花又道:“我明白了這些之後,大感驚異,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又不知該當如何。我當時離陸家莊不遠,便找到陸莊主,將此事說與他聽,又將那些書拿與他看。他看過之後,也大吃一驚,原來那些書中所載,不但都是真實,竟是對各人的隱秘也都巨細靡遺。”
“我們慢慢商討,越來越是懷疑。本來還以為是什麼人別有用心寫下了那些書,但什麼人能有如此大的本事?而我的經歷更是離奇古怪。我們思來想去,最後不得不承認,咱們其實都是那書中之人,若是沒有那些書,咱們也便都不存在了。”
黃蓉插言道:“那書中雖對咱們的事情很是清楚,但也不能就此說明咱們都是書中之人吧?否則為何只是記載了咱們從前的事,卻沒有眼下的?這又作何解?”
王憐花道:“這個便是關鍵所在,我可也不知了。其實我所說的都是自己的猜測,到底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此次我去拜謁二位,一來是仰慕二位的風采,同時也是想請郭夫人指點迷津呢。”
黃蓉淡淡一笑,道:“王公子如此聰明,又哪里需要我來指點。”
王憐花嘆道:“我雖自負聰明,卻不敢在郭夫人面前賣弄。自從在下看過了那些書,便對郭夫人仰慕之極。郭夫人麗質天生,聰明過人,此番得睹真容,在下死而無憾了!”
郭靖聽他語帶輕薄,深感不悅,重重哼了一聲,道:“你在陸家莊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情?竟搞得陸家莊烏煙瘴氣的,還引誘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兒也身陷其中,你到底有何用意?”
王憐花微微一笑,道:“既然郭大俠問起此事,在下不敢隱瞞。只因在下生性風流,平日最是憐香惜玉。那陸夫人生得花容月貌,在下自然心生欽慕,而陸夫人也對在下青眼有加。陸莊主豪傑仗義,甘做月老成全我們二人,實令在下感佩不已。至於令徒之事,那也全是他們心甘情願的,在下除了略作開導之外,可沒有一絲用強。”
郭靖怒喝道:“若不是你使了什麼迷藥,他們又怎會迷了心智而做出苟且之事?陸莊主夫婦乃是俠義中人,豈會像你說的那樣荒唐無恥?定是你暗中搗鬼,不知使了什麼詭計,才令他們變得如此。你說是也不是?”
王憐花緩緩地道:“郭大俠難道最近沒有覺得身體有什麼異常麼?我卻知陸莊主夫婦早已為情欲所苦,直到遇見在下,方才開解他們,令他們嘗到了人生至樂,令徒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否則,在下便是舌燦蓮花,又怎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放開懷抱?”
郭靖一驚,原來陸家莊也和桃花島一般成了欲望之地,這個世界還有干淨的地方麼?
黃蓉在旁說道:“靖哥哥,這位王公子所言不盡不實,只怕還有很多事瞞著咱們。且待咱們到了陸家莊,親自問過了陸莊主再做道理。”
王憐花淡然而笑,也不言語,一時間三人都不說話,靜了下來。
此時已是半夜,“得得”馬蹄聲中,前面已能隱約看見一座鎮子,靜靜地在夜空之下沉睡。
郭靖心里思潮起伏,原以為找到那個神秘的王公子便能解開疑團,卻沒想到,他竟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這到底是真是假?
其中又有怎樣的情由?
事情越來越復雜了。
他看看黃蓉,只見她眉頭緊皺,看來也是疑惑不已。
馬車已駛進了鎮子,這個鎮子並不大,街道兩邊是門戶緊閉的人家,前面不遠處的屋檐上挑著一盞燈籠,看起來是家客棧。
王憐花道:“前面有家客棧,我們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趕路如何?”
見二人沒有反對,王憐花趕著馬車駛到客棧門口,停下車來。只見那客棧門上寫著幾個大字“悅來客棧”。
幾人進入客棧,叫起小二。小二慌忙招呼著,按他們的吩咐開了兩間上房。
郭靖和黃蓉進入房間,王憐花便住在隔壁。
點亮燈火,郭靖和黃蓉坐在燈下,相視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