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對賈沅道:“就事論事,這種辦法原不為過,只是狀子寫得不能透徹,不能動聽。寫得太透切了,咱們闔族的臉面還在其次,姑娘將來怎麼出門子呢?依我之見,把環小子找來,重重罰他一頓,勒令他磕頭賠罪,將姑娘即日送還,另外再想個法子給老叔平平氣,不比張揚出去好得多麼?”
賈沅道:“他們府里要面子,我一個窮儒要什麼臉面?倒是你說起女孩子的話,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到我沒路可走,也就顧不得了。你瞧著辦吧,總是底子面子都過得去。光磕幾個狗頭當個什麼?”
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說道:“這件事交給我,你那狀子先不要遞,聽我的信呢。”
賈沅走後,代儒本意尋賈環,替他了事,好幾天總沒尋著。
沒法子方來見賈政,此時賈政在外書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塊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著。
正在爭持,人回:“學里儒大太爺來了。”
忙即請進,放下棋子相見。
說道:“太爺輕易不大出來的,有什麼事寫個字條兒,打發人來就得了,何必親自勞步呢?”
代儒道:“無事我也懶得出門,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談不可,你聽了可不要生氣。”
賈政急問:“何事?”
代儒便將賈環搶及祖姑,賈沅受傷痛女,要具狀控告,經自己力勸暫擱,詳細備述了一遍。
賈政沒等說完,已氣得暴跳如雷,拍著桌子把棋子丟了一地。
喘吁吁的道:“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著了,若不結實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見祖宗!”
又叫小廝們:“立刻把那畜生捆了來!”
代儒道:“訓子是應該的,也要嚴在平時,既出了事,還是了事要緊。事了之後,任你怎麼責罰還不遲呢!”
賈政道:“了什麼呢?我跟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爺那里登門請罪去!”
又催問小廝們:“怎麼還不給我捆了來?”
問了兩、三遍,小廝們方回到:“三爺好幾天沒回來了,奴才傳老爺的話,叫外頭打發人飛馬找去。”
賈政拍著桌子道:“這畜生好多天不著家,你們也不來回我,這就該死!一找著給我捆了來!一面先預備大板子伺候。等我帶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謝我養育禽獸之罪。”
又吩咐小廝們道:“你們誰也不許到上房說去,誰說了也一齊打死!”
小廝們連連答應:“是!是!”
歇了一會兒,代儒又道:“生政老你暫且平平氣,在氣頭上什麼話也不能說,我還有個萬全的辦法呢!”
賈政瞅著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還要什麼萬全,難道還顧全這禽獸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屈求全釀出來的!儒太爺若有什麼高見,且等我打死這畜生再說。”
代儒見賈政氣到如此,無從進言,悄地出去,喚一個常跟賈政的小廝,叫他快到東院,請大老爺來,大家勸解。
那小廝慌慌張張的跑去,正遇彩雲從邢夫人處回來。問他:“何事?”
小廝把賈環搶人,賈政生氣,代儒命請賈赦勸解,都說個大概。
彩雲早就跟賈環好,豈有不關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
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發彩雲尋探春。
探春聽了,又是氣,又是恨,氣的是賈環不上進,做出此等滅倫之事;恨的是賈芹、賈芸等引他為惡,又怕氣環了賈政。
因此心緒紛亂勉強陪李紈、湘雲等吃了飯,便至王夫人處。
探春來至上房,王夫人將所聞賈環之事告訴她,又道:“眼下老爺因為這事,氣攤在外書房里,儒太爺大老爺和清客們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個說詞,把老爺請進來,我們大家勸他平平氣,想辦法要緊。不然氣壞了身子,又怎麼樣呢?”
探春答應:“是”。
又道:“環兄弟本來下流,我料他要惹禍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極惡,就依老爺主意,活活的打死是該的。只是他雖不肖,也是一條性命,打不死攆了出去,保不定又闖出什麼亂子,依我說不如把他圈起來,不許出外見人,只當他死了一樣。萬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爺太太的修積麼?”
王夫人道:“我也想到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這麼說,比我見的更透澈了。等一會子見了老爺,你先說說看,老爺若是聽了呢,總算他的造化。其實管教兒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爺平時不會管,一生了氣不活活打死,也要打個半死,那是正經辦法呢?”
正說著,賈政咳聲嘆氣的背著手踱了進來,他不許小廝們向上房說去,怎麼自己倒走到上房呢?
原來代儒將賈赦請來,見著賈政,也勸了許多話。
無奈都是著三不著四的,賈政聽了更氣。
說道:“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還不該死麼?我若不打死他,連我也對不起祖宗了。”
賈赦又遭:“本來名教二字宋人認得太嚴,其實古人並不如此,你看齊侯通於魯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書的何曾替他遮瞞?晉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懷嬴,還是他侄兒藏媳婦。那髒唐臭漢什麼事情沒有,後人還說他文治勝過前古呢?自從宋儒學說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極必反,將來一定另有一班人出來把名教迂論打破,改造成一種世界,你瞧著吧。”
賈政道:“那麼著人道就滅絕了,還能成世界麼?”
賈赦尚在信口胡說,還說著:“就拿環子說,二老爺你就錯了,這麼大的孩子,不給他娶親,又不給他放丫頭,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個合適的,弄回家來了就算了。偏都不肯,單叫他一個人耍光棍,怎麼怪得他狗急跳牆呢?”
賈政心中大為不悅,卻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爺說這畜生倒搶的對了?”
清客們見賈赦愈說愈遠,也幫著從旁勸慰。
東一句,西一句,更說得驢頭不對馬嘴。
賈政聽了更煩,便借事走了進去。
王夫人、探春連忙起迎。
賈政本來不告訴他們的,此時想起還是自己人痛癢相關,就將賈環之事氣哄哄的又從頭說了一遍。
還說道:“這畜生除非死在外頭,若叫我找著了,非結實打死不可!”
王夫人道:“環兒這般混帳,真該打死!老爺身子要緊,不要因此氣壞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紀,珠兒死了,寶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這個畜生,雖然有個好孫子,究竟隔了一層。”
說至此眼淚繞著眼圈,總也忍不住。
賈政生氣道:“我就是絕了後也不要這禽獸做兒子,像他做的這些事,帶累我怎麼見人呢?”
王夫人含淚說道:“俗話說得好,家丑不可外揚。剛才三丫頭她先聽見了,想出一個主意,等環兒找回來把他圈起,叫人看著,永不許他見人,也同他死了一樣。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闖出去,不定還鬧什麼大亂子呢!”
探春道:“環兄弟這種無行,死不足惜。我是為老爺的聲名,若不把他罪惡揭穿了,人家要說老爺無故殺子,他犯的罪惡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說出去咱們府里的臉面可丟盡了。萬一被南城外頭那班瘋狗知道,還不定怎麼亂汪汪呢!倒是從嚴圈起,可免後患。”
賈政躊躇了一會兒,說道:“你說得也不錯,只是人家那姑娘尚無下落,就肯白饒了我麼?”
探春道:“這個容易,女婿同五營的人都熟識,找營里熟人掏他們的私窩子,把那姑娘救回來,送還了人家,那家子很窮,頂多再破費幾個錢,有什麼事不了,老爺盡管放心。”
賈政道:“隨你們辦去吧,我是要臉面的,不要弄砸了。”
探春領命,當天便回周家去了。過幾天回來,稟覆賈政、王夫人,果然已將此事辦妥。
那賈沅見他女兒救了回來,背地里又得了好處,便也無話可說。
只賈環聞信先逃,不知去向。
賈政頓足嘆恨道:“便宜了這畜生,這一跑還要鬧亂子呢!”
究竟不知是那幫孤群狗黨,得著信通知他的;還是探春夫婦,背地里放他走的?
此是疑竇。
轉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場之日。
王夫人李紈一早起來,又加派了幾個得力家丁到舉場去接,都像擔著心事,唯恐或有閃失。
可巧那天賈蘭出場甚早,到了家里不過未牌時候,王夫人、李紈見了他自是歡喜,問長道短,搬東接西,忙亂了好一陣。
賈蘭又去見了賈赦、賈政、拿出場作呈閱。
賈政見那文章做得氣象發皇,理法細密。
說道:“很有幾分可望。”
又叫他謄了清稿,送給學里太爺去看。
原來場中首藝,欽命題目是為政一章,於賈蘭筆路本近,又受賈政之教,才敢揚才使氣,倒深合了當時的風氣。
代儒閱過,又濃圈密點,加了批語,著實夸獎了一番,說是必中的。
在候榜期內,仍舊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時,王夫人卻因賈璉急欲回南,家事乏人照料,正在籌慮。
原來鳳姐靈柩那年由賈蓉運回南邊安葬,賈蓉於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簡率。
又趕上春令多雨,坍壞了一大片。
賈璉得信,想起鳳姐生前好處,便要親自去修墓。
先叫平兒回了王夫人,這天又親自至王夫人處商量。
王夫人道:“你們夫婦的情誼去一趟是應該的,只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家里全虧鳳丫頭撐著,後來鳳丫頭沒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鬧得七零八落,如今可交給誰呢?我想平兒人還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只可叫她暫管幾天,橫豎你就要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