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墜落擠壓出了細微無法察覺的感知,深淵的強大引力在虛空之中形成一團碩大的氣流。
他覺得好冷……
為什麼會冷?
為什麼他什麼都看不見?
他要墜向哪里?
展贏……你要好好的……
是誰?誰在說話?展贏?展贏是誰?誰要好好的?
周圍變得越來越冷,‘啪啦啪啦’的聲音是氣流在加速吸卷,他的眼前忽然不再霧氣縈繞,散開的不規則圓洞里像發霉的老膠片一樣浮現起黑白色拉絲的影像,就不見光的眼睛被刺的生疼,好不容易聚焦在一點上,他看見了一片卷曲的枯葉緊緊拉住搖顫的細枝,是它在發出不肯妥協於冷風的聲音。
展贏目不轉睛的抬頭望著那片葉子,‘啪啦啪啦’的節奏刮起他耳膜深處的刺耳嗡鳴。
他在干嘛?
他站在這里是在干嘛?
周圍並沒有因為這根樹枝加上枯葉而進一步拓展出更多可供他探究的畫面,他茫然的望著,腦子里因突現的聲音而剜疼的厲害。
不要吵……不要吵……不要……騙我……
誰?
我怕承擔不起你害怕的後果……
誰?
展贏,買明天的票吧……
誰?
吻我……
一直在盡責維持重症病患基本體征的儀器發出刺耳的‘嘀’聲長音,監測血壓心跳的顯示屏上的波段突然顫起強勁的落差。
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已經躺了一年多時間的少年早已沒有之前意氣風發的模樣,哪怕周圍的醫護將他圍得水泄不通,哪怕他們緊張的語速帶來了不太可觀的隱喻,少年仍全無所覺。
吻嗎?
他依舊把目光鎖在那片枯萎的黃葉上,看它在冷風中掙扎,看它死死不肯方手……
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又為何期待,似乎那是來自他靈魂深處的,對某樣無法描述之物的深切貪念。
好想……
好想……
在冷風中變冷的嘴巴好難受啊……
輕輕地,輕輕地一聲飄散於風中的嘆息,然後是柔軟的讓他禁不住閉起眼睛想要用全部的力氣去感受的吻……
展贏,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酸澀的苦味從他的喉頭突然頂躥進眼底,一聲痛到他根本承受不住的感覺撕裂了他的身體,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悠悠——
突然,病床上的人激烈痙攣起來,又因為綁縛束帶而無法肆意顫抖。
瞠開瞪圓的眸子里被生理淚水糊的沒辦法聚焦,被飼管硬堵在喉嚨里的聲音難抑的化成一道痛吟,隨除顫儀緊緊貼合的干瘦胸膛在一次電擊後彈落回床上。
他的……悠悠。
誰都沒有想到少年的生命體征會在這一刻起突然復蘇,此起彼伏的驚喜聲音尤隔天外,醫生趕緊吩咐下去給他立刻做一遍詳細檢查。
展贏瞪著天棚上刺眼的燈光,視野不甚明了,身體卻因為太疼而在不停抽搐,每一個細胞都在蘇醒後瘋狂的朝他發起悲鳴一樣的撕裂痛感,他想起來了,頭痛欲裂的大腦在白花花晃動的畫面里向他傳送著原有的記憶,每一條人影,每一道聲音,每一塊零碎拼湊的圖片……
他強迫自己把湊齊的意識全部投向腦海里最溫暖的部分,去想最能撫慰他的人,沉浸到只有他們二人所存在的世界里。
搗進骨髓,撕碎皮肉的疼痛是單靠精神也無法成功抵抗的,一支針劑扎入血管,讓他在數秒後收獲了一段時間的安寧。
展贏終於看清懸掛在他周圍的吊針跟各種設備,他想撤掉那些妨礙他行動的儀器,想要快速的從床上起來,可是不靈光的肢體讓他僅僅抬高了一寸手臂就像耗光了他所有體力一樣垂落床上。
他開始靜默的配合著醫療團隊的所有檢查,漫長的時間里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永遠的失去了一條右腿,以及失去了右半邊身體控制權的現實。
所有綁定在他身上儀器在精密檢查後一樣一樣的撤換掉,等他終於能躺進普通病房時,已經是又兩個月以後了。
因為他的突然醒來,原定的捐獻計劃自然被取消,而已經知道他狀況的邵家人沒有一個有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醫院探他虛實。
雷铖鋒在他有余力想聽真相的時候把一切前因後果半點兒不落的復述給他知道。
展贏眼望窗外聽了這麼許多,本來就極為擅長控制情緒的少年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心理波動。
他跟古世勛取得了聯系,決定暫時以自己的身體為最優先,他不可能永遠躺在病床上,他要站起來,然後,讓那些懼怕他醒來的人惶惶不可終日。
古世勛把之前從展贏賬戶下轉走的錢款股權就這一年多的時間給他報了個數,囑咐他一切行動都要遵醫囑,並在幾天後給他送來了兩位復健專家。
展贏在隨後的幾天里,先給萬瑩去了電話,簡明扼要讓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因為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不一定會成為要挾山海集團的籌碼,卻一定會成為要挾她的。
一旦她身為母親在他跟這個還沒出世的孩子之間做下選擇,那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都不再保證。
第二通電話他給了萬長治,一切從利益出發,告訴他不要再想著怎麼在跟邵氏的聯姻中獲得任何好處,及時止損。
一年內,他就會讓他知道他的手段。
他並沒有危言聳聽的意思,雖然昏迷了這麼久,可因為雷铖鋒的存在,他消失的那段時間已經快速的補全。
調整原本就有的計劃會給他現在的身體造成一定負擔卻也比想象中順利,畢竟誰會把注意力關注在一個殘廢身上?
通常情況下,人的肉體損傷到一定程度後心理也會一並報廢,而在這其中能夠例外的,不僅僅是鳳毛麟角,更可怕的是需要傷患自己擁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不然只會在漫長的時間里被拖垮。
萎縮的肌肉起先是連抬起都費勁兒的,哪怕遵醫囑盡全力的系統康復了一年多,他的身體依舊不能久坐,不能勞累,甚至連情緒都必須平穩的受著儀器監控。
來自肉體上不可磨滅的痛苦並沒有讓展贏產生絲毫的萎靡情緒,最讓他難熬的,是在他每每想起楊悠悠的時候。
他看著自己,失去力量的臂彎再也無法將她擁抱入懷,殘缺的身體已經猙獰的無法再恢復原樣,丑陋百出的行動姿態再也無法坦然的立於她的跟前,還有他的臉,車輪擦掉了他的半張面皮,撕掉了他的耳朵,讓他右邊的眼睛只剩微弱的光感……
他變得丑陋不堪,連帶他對她的心,也變態的充滿了讓他不敢再去探索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