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什麼都不懂。
不懂天為什麼會亮,不懂天為什麼會黑,不懂自己這個野狗生的雜種為什麼沒有媽媽。
他藏在樹叢里,看見那麼多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人身邊都跟著一個兩個大人,他們被抱著,被牽著,摔了有人扶,哭了有人哄,還有好看的吃食。
為什麼只有他不一樣呢?
他以為自己真的是野狗生的,然後努力的找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媽媽,結果那些野狗看見他就跑了,他就知道,自己的媽媽肯定不在這里。
他也有懂的。
那就是被打的時候會疼,如果發出聲音會更疼,尤其是在她吼叫的時候,他一定要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她踢打,有時候打著打著他就不疼了,就睡著了。
他還知道餓了也會想睡覺,會走不動路,但吃點東西就好了,天氣暖和的時候最好,有草有花有樹葉,還有各種活物,綠色的桶里也有不少好東西。
天冷不好,因為除了綠色大桶,他再沒別的地方找食吃。
而更不好的,是她把吃剩的東西倒在地上給他吃的時候,對他笑的時候,突然伸手摸他頭的時候……
這一次,是他地板舔得不夠干淨,她就又把他揪到小房子那里,她打他,不知道怎麼他就又睡著了,然後也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里,還看見了那天突然就不見了的人。
他拼命去想,想她說的話,想她說的,她還是會走。
他好像還記得,她抱著他,飄飄忽忽的,感覺很舒服,可也就一會兒,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為什麼她會抱他呢?
他不是很惡心嗎?
惡心是很不好的意思,會讓人的臉變得很嚇人,他見過很多次。
尤其是她的臉,每次不論是什麼表情,最後都會變成像是要把他撕碎然後再踩到土里一樣。
她說他是畜生,不許站起來走路,她說他是狗娘養的,狗該吃屎,她說他該去死,她又說不會讓他那麼容易死。
她讓他跪著不停磕頭,一遍又一遍的說萬瑩是婊子,可‘萬瑩’是什麼?
每次他這樣說她都笑得很開心,笑著說活該,她說,他的存在就是要讓她的每一天都快活。
她快活,他就可以不用疼,可他的腦子就變得糊塗了,他分辨不清她每次話里的意思,因為不懂,所以就會惹惱她,她每次都會問他‘知道錯了嗎’,可不管他說‘知道’還是‘不知道’,都沒有閉緊嘴巴更好。
等她打夠了,等她把他打得睡著了,就好了。
睡著了真好,不會疼也不會餓,他其實很想就那樣一直睡下去,可是他又醒了,還見到了會變不見的她,他知道她叫楊悠悠了,下次他就可以叫她的名字了,楊悠悠,楊悠悠……
當楊悠悠拎著一份米粥加小菜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小孩乖巧的躺在床上發呆,就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我回來了。”楊悠悠小聲開口喚回小孩不知飄到哪里去的思緒。
小孩雙眼一亮,覺得叫她名字果然是好用的。
楊悠悠想了一會兒也想明白了,他既然已經醒了,那她在這里耗著的意義已經不大,關鍵還是要找個真的能管事能擔事的人。
而且,在她自作主張摻和進來並把他救下以後,未來的事件走向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那個原本該出現救他的人被她半路截了,對他的未來影響又會出現什麼偏差……
這些也只有回去才能知道。
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小孩吃了整整一碗粥加小菜,小孩吃的戰戰兢兢,楊悠悠也是喂的極度難受。
小孩每吃一口,都在小心地觀察她的表情反應跟動作,甚至哪怕她呼吸聲稍大一點兒,都能嚇得他一哆嗦,然後僵硬的不敢再動。
楊悠悠收拾好了餐盒去扔,等離了病房她才終於能痛快的喘口氣,攥緊的拳頭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就這樣她還是好一會兒才從郁悶中緩過來,盡量保持平常心的再回到病房里。
她有心想再給他吃些別的,又想起醫生交代不能讓他一下吃的太過,剛才去買的香蕉什麼的,也只能待會兒給他吃了。
小孩不說話,一雙眼睛卻總盯在她身上,就像怕她突然消失不見一樣。
楊悠悠也看著他,太多復雜的情緒讓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話。
就這樣,兩個人都靜默著,直到兩名警察的到來。
警察來得晚不要緊,要緊的是小孩看見了警察並不配合。
之前跟她還能迸出幾個字,可輪到警察的時候他就像是嘴被縫上了似的一點兒聲都不出。
楊悠悠替他著急,可也知道像他這樣的小孩早在虐待里被教育成不能反抗施暴者的PTSD患者,沒有心理醫生的干預,他很可能就這樣一直緘默。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她見過未來的他,在他的病態與不正常里面,是在這個時候被人一刀一刀削出來的模樣,他的報復性反抗波及了與之相關的所有人。
夏日溫暖的感覺突然從她的身上被盡數抽走了,楊悠悠看著小孩,有道警醒的聲音在她腦子里不斷提醒,可是……
這可能嗎?
他今年才多大?
在長久的虐待下,他能有那麼超出年齡的心智嗎?
兩名警員待了一會兒見什麼都問不出來就要走,楊悠悠急忙攔住了他們,用紙筆把想要知道的問題一一問出,結果被他們用‘警方正在排查,不方便透露’為由搪塞回來。
楊悠悠把手伸向褲兜,她想,現在的這個小孩可能在他們眼里不值什麼,可如果他們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被虐小孩,無論被什麼驅使,為什麼動搖,只要能引起警方的重視,這件案子應該就能有轉機。
紙單……不見了。
她把牛仔褲兜翻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那張她提前准備好的內容詳盡的紙張。
掏錢的時候掉了?
可她一直是把錢分裝在右邊兜里,眼見著兩名警員已經走到病房門口,她趕緊抓著筆低頭快寫了幾個字,可等她寫完了再抬腳去追,忽然又被一名護士引領過來的兩個人阻了去路。
護士拉住了她的手腕,就手遞給了她一迭單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