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鬼遞給沈雲笯一張方巾,“包著頭發。”
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著這如花似玉的削發小娘子,髡發的女人,除了被羞辱的妓女便是敗壞了門風的婦人。
沈雲笯手一抖,她低著頭接過方巾,默默包好斷發,一個人站在路邊發愣。
阿鬼抬腿往前走:“走吧。”
沈雲笯茫然道:“到何處去。”
阿鬼抱著短劍看著她。
沈雲笯漸漸緩過神,她勉強扯出笑來:“抱歉,說好放你自由,卻還是再喚你出來。”
沈雲笯強打起精神:“阿鬼,我想去找我爹,只怕是還要再勞煩你護送。你身上盅毒未解,也是不得自由,待我找到爹爹,求他為你解了盅毒。”
阿鬼低頭看著沈雲笯摳著自己手指,一點點擠出些只言片語,末了還抬頭勉強露出笑來望著自己。
阿鬼看著失魂落魄的沈雲笯,他揚眉,原來她與那惡狗毫不相同,除了甜美的笑顏。
阿鬼抬腿往前走:“那走吧。”
沈雲笯從未出過沈家和楊家,望著熙熙攘攘的長街有些懼意,爽快話好說,真到了自己生活的時候,又一籌莫展。
沈雲笯打起精神,緊跟在阿鬼身後,仰頭問他:“我們到哪里去?”
阿鬼抱著刀晃晃悠悠走過人群:“明雲宮。”
沈雲笯捏著裙角努力跟上阿鬼,她性子和軟,並不覺得阿鬼是仆,指使他是理所當然,只還當自己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小雲奴,心中對阿鬼充滿歉意,說好放他自由,卻還是要再麻煩他。
阿鬼止住腳步,他轉頭看到後面氣喘吁吁的沈雲笯,他曬著太陽低頭看著愁眉不展的沈雲笯,心中再次確認,沈雲笯和那個小惡狗確實不像。
阿鬼抱著刀暗自思量,干脆殺了好了,他的刀很快,在沈雲笯斷氣之前肯定能飲到她心頭血。
“阿鬼你生氣了嗎,我走快些。”
阿鬼低頭看著怯生生望著自己的沈雲笯,軟乎乎的,感覺有些像糖,阿鬼掃一眼身後跟著的男人,他抱著短刀歇了心思。
“我教你習武吧,你這麼體弱。”阿鬼想想,對沈雲笯說道。
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大概是那條惡狗總能與自己斗得旗鼓相當。
沈雲笯望著面無表情的阿鬼,他左臉的傷痕在說話時更加猙獰,沈雲笯歪著頭:“阿鬼,我發覺我爹不在,你對我沒那麼尊重了。”
想到辜肅,阿鬼心中一凜,警惕地望著沈雲笯眼中閃過殺意。
沈雲笯嘆口氣,都是受盡欺辱在人前求饒乞憐的可憐人,對於委屈隱忍她都感同身受,雖看不出阿鬼暗生的殺意,沈雲笯卻明白他在辜肅面前偽裝做出的樣子,沈雲笯眨眨眼:“阿鬼,這才是你吧。”
沈雲笯想想,她抬頭看向阿鬼:“阿鬼,你本來是叫什麼名字的?”
阿鬼聞言轉過頭,他往前走:“沒有名字。”
沈雲笯咬著嘴唇跟上去,“我招你厭了嗎?”
“沒有,我給你買輛馬車。”
沈雲笯小心翼翼跟上去:“你還是教我習武吧,若是你走了,我還能自己去找爹爹。”
“你年紀大了,過了練武的年齡。”
沈雲笯委屈:“可是你剛才說要教我練武啊。”
阿鬼拿過一旁攤子的麥糖堵住沈雲笯的嘴:“給你吃糖。”
沈雲笯推開麥糖,她望著阿鬼抿嘴笑,“你吃吧,我發覺你最愛吃糖了,每次看我吃糖你都很想吃的樣子。”
阿鬼臉唰的紅了,幸好他有傷看不出來。
攤販老板說道:“小哥,你再買一只吧。”
沈雲笯接過麥糖,她推著阿鬼給錢:“阿鬼,你應該有錢吧。”
阿鬼默默付了錢,捏著麥糖和沈雲笯走過人潮洶涌的長街,他苦大仇深的抿著麥糖,算了,不殺了。
明雲宮在江湖中神秘莫測,阿鬼倒是知道些消息,傳聞是在瓊海,沈雲笯與阿鬼兩人走了幾日都還未出北疆。
夜里住店,兩人對坐吃飯,沈雲笯看著燭火下的阿鬼,她端著碗猶豫半響開口道:“阿鬼,我們是不是走的慢了些。”
阿鬼端起熱湯慢慢喝上一口,燙呼呼的湯水滾過喉嚨,熨帖得阿鬼微眯起眼,阿鬼將碗放下:“你走的慢。”
沈雲笯尷尬將碗放下,埋著頭低聲道:“哦。”
阿鬼夾菜慢慢吃,他倒是很喜歡這樣閒閒散散的度日,沒有明日必死的殺局,也沒有提刀在頸的危機,阿鬼吃著菜看著沈雲笯埋著頭有些可憐的樣子,他夾著菜手一頓,慢慢夾給沈雲笯一個雞腿:“瓊海很遠,況且也不一定能找到教主。”
沈雲笯聞言果然被安慰到,她抬起頭打起精神:“恩,那我們慢慢找吧。”
沈雲笯給阿鬼夾菜:“阿鬼,你多吃點,這些日子麻煩你了。”
阿鬼看著碗里堆著的小山,他抬頭看著雙眼亮晶晶望著自己的沈雲笯,慢慢將飯菜送進自己嘴里,這麼傻的人,若是進了聖教,只怕活不長,就跟那個小奶狗一樣。
夜里沈雲笯剛剛躺下,就聽到外面有些打斗的聲響,她趕緊翻身起來,緊張地望著外面。
不多時,夜里恢復了寂靜,沈雲笯披著外袍站在屋內不知所措,她小心摸到門邊,側耳聽著外面的聲響。
“沒事了,睡吧。”阿鬼平淡低啞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沈雲笯松一口氣,她拉開房門,“你沒事吧。”
阿鬼隨意地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去。
沈雲笯站在門邊,她咬著唇,半響後提步跟上,拐過屋角,看到坐在院中石桌邊喝酒的阿鬼。
沈雲笯坐過去,她低著頭,“是我引來的人嗎?”
阿鬼放下酒盅:“你生的美,不怪你。”
沈雲笯有些挫敗地捂著臉,她削過的斷發垂下來,沒有頭巾包著,凌亂散落開也還是很美,這樣代表羞辱的割發也最是吸引宵小浪蕩子。
阿鬼想了想,開口道:“你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美貌只是禍患。”
阿鬼停頓:“妘姬就不會。”
沈雲笯坐下來,她撐著頭望著夜空的星星,轉頭看向阿鬼,她開始笑起來,額頭還能看見隱約的傷痕:“我知道啊,可是還是要活下去嘛。”
阿鬼仰頭喝一口酒,他點點頭:“沒錯。”
阿鬼將酒盅遞給沈雲笯:“喝酒嗎?”
沈雲笯接過酒盅,仰頭小心抿上一口,再將酒還給阿鬼,“你喝吧,我不會。”
阿鬼坐在石桌前自顧自喝酒,沈雲笯看著他,“阿鬼,找到爹爹後解除了盅毒,你有什麼打算。”
阿鬼眯起眼,他提著酒盅,白瓷的酒瓶掛在他指尖要落不落,阿鬼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
若是主人不殺背叛的惡狗,惡狗也不知道離了主人應該去向什麼地方。
沈雲笯仰頭望著星空:“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誒,我想去找爹爹,看他平安就好,可是娘不喜歡我,我不想打擾他們。”
阿鬼坐著,他慢慢開口:“我隱約記得我小時候,家中開著私塾。”
沈雲笯看向他,阿鬼不禁有些緊張,他抿一下嘴:“我大概,想要開家私塾。”
沈雲笯驚訝地望著阿鬼:“阿鬼,你好厲害啊,開私塾要很有學問的。”
阿鬼臉悄悄紅了,他別過頭,所幸夜色深看不見,阿鬼掩著臉低聲道:“那不開了。”
沈雲笯察覺到自己說錯話,她眨眨眼,張著嘴結結巴巴半天:“抱,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嗯,我是說,我是說。”
沈雲笯一拍手掌,突然想到個好主意,望著阿鬼興奮道:“阿鬼,你這麼厲害,你可以開家武館啊,都是傳道受業解惑,很棒啊。”
阿鬼轉過頭看著沈雲笯,他看著興奮的沈雲笯,低聲稱道:“是嗎。”
沈雲笯坐直了身子,她掰著手指為阿鬼盤算,嚴肅的看著阿鬼:“阿鬼,你有錢嗎,開武館開銷很大的。”
阿鬼點點頭:“有點。”
沈雲笯咬著嘴唇:“啊,那我們以後不要包這樣的小院了,一路要節儉,攢著錢呢。”
阿鬼望向小老太婆般皺著眉盤算的沈雲笯,他心口微燙,望著沈雲笯低聲道:“無妨,這些年在教宗有些錢款。”
沈雲笯這才放下心來,她又有些失落:“真好,你還有自己的打算,我卻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麼活法。”
阿鬼看著沈雲笯,他轉頭看向身後,然後問道:“你要擇一處安身之地,楊家兄弟或是沈林川沈斂,不然你要如何生活。”
想到他們,沈雲笯心口一疼,“阿鬼,你覺得我該去找他們嗎?”
阿鬼望著沈雲笯:“你放不下他們,為何不回去。”
沈雲笯咬著嘴唇:“可是,我是個禍水,我若是跟他們中的一個在一起,其他人打起來,我又要如何自處。”
沈雲笯看向阿鬼,她帶著深刻的自我厭棄:“況且我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他們呢。”
阿鬼看著沈雲笯,他輕笑,或許局外人就是這樣,隔岸觀火,總是笑人看不穿,他喝一口酒轉頭低聲道:“那你到我的武館來吧。”
沈雲笯驚喜地看向阿鬼:“可以嗎?”
她咬著嘴唇認真看著阿鬼:“阿鬼,我很會算賬的,我偷偷翻過楊家的賬冊,我算賬很厲害的,我不會白吃白喝,我可以給你管賬,為你打雜,我什麼都可以做的。”
阿鬼看著這樣認真的沈雲笯,好像那個並不存在的武館已經在眼前一樣,阿鬼笑笑,他放下酒盅伸出手:“那我們擊掌吧。”
沈雲笯抿著嘴笑,她歡快地與阿鬼擊掌:“若是安定下來,那我很快就可以把小乖乖接過來了。”
如今她自己都身若浮萍,不知要去何方,孩子先暫養在沈林川那里她也放心。
阿鬼點點頭:“我陪著你去。”
“不要不要,到時你肯定很忙,我自己去找大哥就是。”沈雲笯連忙擺手,不想再麻煩阿鬼。
阿鬼低頭咳嗽,含糊道:“有什麼關系,我當你是朋友嘛。”
沈雲笯聞言抬頭雙眼亮晶晶地看著阿鬼,她眉眼彎彎,認真地點頭:“嗯,阿鬼你也是我遇見的所有人之中,唯一的朋友,我真的很感激你呢。”
阿鬼別過臉,他低聲道:“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除了已經死掉的惡狗,你是唯一帶著暖意與香甜的人,可是輕聲的低語散在風里,不知道對面的人有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