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趙玦才又在繡坊露面。
來前兩日,他托繡坊預先通知原婉然,並轉交謝禮給她與官來儀。
到他來那日,原婉然上工便直進議事間,走到議事間幾步開外,女子言笑輕響。
“……繡线分七大色,以下又分濃淡,統共少說數百色。我們京城繡娘按七大色分類繡线,臨到用時尋覓方便。韓趙娘子打鄉下來,大抵習慣與京城兩樣,又或著藝高人膽大,各色繡线任意擺放,不怕耽誤干活……”
各色繡线任意擺放?原婉然便即會意,官來儀意指靠牆桌上的繡线。
這幾日她比照觀音圖樣選线,所有繡线分成許多串,每串至少十幾綹繡线,是深淺不一的同色,偶爾夾雜幾綹異色。
這些繡线排列看似凌亂重復,實則她自有計較,官來儀不明就里說成亂放,豈不讓客戶懷疑她干活馬虎?
原婉然進房一看,事情還能更糟,官來儀立在靠牆桌前,將繡线串解開了好些串,重新按七色排列。
“韓趙娘子。”趙玦喚道。這位年輕買辦今日一襲月白道袍,依舊豐神俊雅,面色微透蒼白。“謝謝娘子前幾日救助在下。”
原婉然客套幾句,瞟向官來儀。官來儀笑道:“韓趙娘子,我閒不住,見繡线凌亂忍不住整理,你可別怪我多事。”
她一團熱情,原婉然實話實說便有些尷尬,“這個……倒不是亂放,我自有一套分類法子。”
事關行內聲名,她必須澄清,因顧全官來儀顏面,刻意說得輕巧。
官來儀臉一紅,“那我豈不壞了你的安排?”
“不要緊的。”原婉然忙安慰。
官來儀絞著手指巴巴望向趙玦,像求救討主意。
趙玦一派溫潤,“不知者不罪,就請韓趙娘子多花工夫,將繡线回歸原位。”
“是我耽誤你們了。”官來儀毅然轉向原婉然,“韓趙娘子,我今日向師傅告假,留在這兒給你們打下手。”
“啊?不必了,官姑娘,我應付得來。”
“不,我闖的禍怎能丟給你收拾?”
“真不要緊,官姑娘,你忙你……”
“韓趙娘子可是擔心我粗手笨腳添亂?”
官來儀風度平和,語調不經意透出小心翼翼,一種荏弱意味便欲蓋彌彰。
她這麼地問著,雙眸緊迫盯人。
原婉然搖手,“當然不是,官姑娘手很巧。”
官來儀整張臉都笑開了,“那麼我留下幫忙。”
“真的不必,我還有繡线。”原婉然出了議事間,不多時回房,手捧一根杆子,上頭扎滿繡线,顏色排列與桌上繡线原樣相仿。
官來儀愣住,嘴巴微張。
議事間里原有幾個繡线架子,有空的,有扎滿所有顏色繡线供選用的。原婉然將手里杆子掛上空架,道:“我另備下一份,所以不要緊。”
多虧趙野提醒,也防其他變故,她留了心眼多配一份繡线收在繡线庫。
“……呵呵,韓趙娘子當真細心。”官來儀笑聲僵硬。
官來儀去後,議事間一下靜了下來,原婉然妙目左右一瞥,繡架上一排繡线,一綹綹流蘇似裊裊下垂,五顏六色無聲地熱鬧,而她與趙玦相對,沉靜無言。
趙玦人還是同一人,在她眼里由於彼此生疏,這陌生男子的存在無形中彷佛龐大許多,壓迫漸濃。
公事要緊,原婉然提醒自己。
她自知有怕生毛病,早在家中推演准備,一面默念,一面近繡架取线,趁空檔平復心緒。
過一陣子,她在桌子側邊落座時,自在了不少。
正要啟齒商談配色,趙玦道:“依官姑娘之言,韓趙娘子並非京城人氏?”
“是,本來住在鄉下,前一陣搬來京城。”
趙玦順著話頭閒話家常,聊了一陣,原婉然更加輕松,揀選线色便從容投入。
趙玦指定精品等級刺繡,這類繡件配色特別細膩講究。
以蓮花花瓣為例,每瓣起碼用上十來種同色繡线,加以每瓣姿態、光影不同,選线便無一瓣悉數相同。
這等配色過程十分繁復,幸虧原婉然先揀好线色,現今只需取线供趙玦定奪。
她首先取幾綹繡线比對圖中一道水波,趙玦因問道:“韓趙娘子區分繡线,可是以物事為主,比如一道水波所用繡线為一組?”
“正是。”原婉然微感訝異,趙玦一眼便看穿她的作法。
選色過程十分順利,原婉然絕大多數選色都獲得趙玦首肯。每定下一組线色,趙玦便寫在簿上標注清楚,供其他繡娘記認。
白皙如玉的手握住斑竹筆管,蘸飽墨汁的筆尖劃過潔白紙面,側、勒、努、趯……書出清雅字跡。
書字的人似乎漫不經心問道:“韓趙娘子於配色辨色上頭十分敏銳,若由你替圖畫重新上色,會怎麼做?”
幾年以刺繡為業,原婉然見了圖畫便思索刺繡針法與配色,對著觀音畫像亦如此。
她覺著觀音神色慈悲,惟用色偏冷,便雍容有余,和善不足,另外構思了一套顏色。
趙玦停筆聆聽她回答,對圖沉思片時,對她的配色加以贊美,惋惜這次繡件不適合,用不了。
繡坊慣例午正一刻午歇,趙玦提早離開議事間,到繡坊專備的房間歇晌。
原婉然自去飯堂,用完飯回來,議事間並無他人,桌上擺了些繡线,皆已選定但尚未記下色名,她提筆寫入簿冊。
不知過了多久,眼角余光處多了個人,趙玦回來了。她擱筆起身,見趙玦打量薄冊,不好意思笑道:“字寫得差。”
同一張紙上,趙玦的字跡端秀娟好,而她的頂多端正,高下立見。
趙玦落座,道:“韓趙娘子客氣。可是娘子家鄉讀書風氣盛,女子亦習字?”
原婉然搖頭,“是我當家教的。”提到趙野,她不由自主綻開笑靨。
這時幾個繡娘涌了進來,官來儀與前些天挑撥人的紅衣繡娘都在,一口一聲觀摩配色,找原婉然聊了兩句便顧著搭訕趙玦,下午上工時分將至,她們才離去。
翌日早晨,原婉然猜度趙玦必然早到繡坊,也提早到場,依舊晚了一步。
趙玦在議事間說話:“……難為姑娘鎮定,見我昏倒嚇得不輕,仍能安慰我,告知韓趙娘子喊人。”
“趙爺謬贊,”官來儀羞赧道:“我從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經的事少,一點風吹草動便唬得避貓鼠兒似的。後來嘗遍人情冷暖,總當自個兒沉著許多,沒承望遇上趙爺那事,情急關心,照樣慌手腳。虧得韓趙娘子在,她倉皇失措,反倒逼我不能不鎮定。”
趙玦淡笑,“姑娘過謙了。”
官來儀笑道:“這事認真論功勞,韓趙娘子並不小。趙爺,不怕您笑話,我小小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拖動您一個男子漢委實艱難,韓趙娘子的用處便在這兒——鄉下人慣做莊稼活兒,力氣大,才能順利將您挪走……”
原婉然在房外悄聲嘆氣,幾經沉吟,悄悄退回院門,等了一會兒再進議事間。路上她將步子踏得重些,好叫屋里人知覺。
官來儀這回挺干脆,與她寒暄幾句便離開。
中午時分,趙玦不只提早離開議事間,並且延後回房,錯過又來“觀摩配色”的繡娘們。
到了午後,配色大功告成,趙玦在冊上寫下最後一個顏色名稱。當筆尖跟隨趙玦手勢,脫開紙面黑字輕輕提起,原婉然的心緒刹那輕快飛揚。
公事辦妥了,並且以後遠離趙玦,遠離是非之地,她笑眯眯忖道。
趙玦將筆探入筆洗,垂眸看著筆尖入水,渲出墨色如煙。他溫聲問道:“差事完了,韓趙娘子似乎如釋重負?”
原婉然一驚,趕緊揀方便說的話解釋:“我們早些完事,挑針法、刺繡這些活兒也能快些完成,萬一臨時發生變動,便更有余裕應付。”
趙玦輕笑,“韓趙娘子忠於職守。”
“應該的,應該的。”原婉然陪笑。
趙玦擱下毛筆,道:“謝謝韓趙娘子那日幫忙。”
她領會趙玦意指昏倒一事,道:“應該的,別客氣。”說完,趙玦不再開口,她便靜靜整理繡线。
好一會兒,趙玦緩緩說:“韓趙娘子獨力救我,卻從不表功,很是難得。”
“應該的,別……”原婉然漫應著,驟然警覺不對。
剛剛趙玦提到“獨力”兩字?
第七十三回:小騙子
他這兩字,分明將官來儀剔除在救人者之列。
但那日的來龍去脈他如何得知?
趙玦俊秀的眉目似閃過一絲意外,“韓趙娘子原來曉得官姑娘搶功,只是不說破?”
“……救人是本份,並非受了冤屈,非分出個曲直黑白不可。再說,官姑娘看顧過趙爺,確實出了力。”
因此官來儀存心沾光,她一笑置之,說她亂放繡线,危害繡娘聲譽,她才介意。
考慮片刻,她忍不住問道:“趙爺,您怎麼發現的?”
“我並非一倒下便不省人事。”
趙玦指向自己耳朵,“全身動彈不得,耳力仍在,有一道聲音喊我。聲音很遠,模糊不清,但口氣真心擔心我。官姑娘不然,我醒來,她淨表白自個兒受了多大驚嚇。”
原來這位趙爺初時猶清醒……原婉然心頭一凜,臉上熱辣,該不會他也知覺曾跌在自己身上?
趙玦道:“話雖如此,我聽那人叫喚兩三聲便昏厥,並無十成把握。”
原婉然暗自謝天謝地。
趙玦又道:“後來韓趙娘子帶趙忠過來,你的裙擺有塵土痕跡,沾帶金銀花葉子。反觀官姑娘,衣裝干淨齊整,無半分勞動痕跡,說法卻像與你一同行動救人,言行自相矛盾。今日她說娘子力大,自家力小,”他輕笑,“兩人拖我,力大者身上狼狽,力小者反倒頭發不曾亂了一絲?”
稍後趙玦告辭,原婉然上茅廁,途中經過趙玦昏倒的那進院子,行過游廊時,欄杆腳隱微處一樣物事瑩白微亮。
原婉然先當是鵝卵石,但它大小形狀彷佛厚些的圍棋白子,她好奇近前看覷,是一枚白玉鈕扣,表面刻了圓壽字。
繡坊沒人講究到以白玉作衣扣,原婉然拾起鈕扣估量方位,趙玦昏倒那日,披風約莫擱在欄杆此處。
她趕到車棚,可巧趙玦主仆正要驅車離開。
趙忠似乎認出她,且不催動驢子等在原處,並向車內趙玦輕聲稟報,趙玦由青布車簾後略探出身。
“這鈕扣,”原婉然微帶喘息,將白玉鈕扣輕輕擱在駕座一角,“是趙爺的吧?”
趙玦收下,言謝之後離去。驢車上了大街,趙忠道:“爺,小的回去便銷毀鈕扣。”
車廂里,銀制的鏤空熏香球吐出細裊香煙,趙玦依靠引枕閉目休息,擱在狐皮褥上的手輕握白玉鈕扣,聞言隨手扔開。
“無妨,她不是京城人,只是村姑。”他漠然道。
原婉然轉頭回議事間收拾繡线,下工時分,一群繡娘上門撲了個空,得知配色活計已了,都露出失望之色。
某些繡娘立刻走了,三四位留下,幫原婉然收拾繡线。
幾人一邊動手一邊閒聊,某繡娘笑問原婉然:“韓趙娘子,今兒趙爺怎麼讓官姑娘碰的釘子?”
原婉然茫然,“這話從何說起?”
別的繡娘輕推她,笑道:“你啊,別樹上落片葉子都怕砸破腦袋,嘴敞些,透些消息,不妨事。”其他繡娘也起哄催問。
原婉然疑惑,“……你們說什麼我真沒底。”
“就今兒午後的事啊?”
繡娘們你一言我一語,“官姑娘說上繡线庫拿线,去了許久才回來,准是順路到議事間,向趙爺討好賣乖。可她回繡房,一張臉可黑了。”
“嘻嘻,我也瞧見,那臉跟鍋底沒兩樣。”
“我們都猜她在議事間讓誰臊了一鼻子灰。韓趙娘子,你這人佛爺似的,哪怕破天荒給人冷臉,那官姑娘眼睛長在頭頂上,哪里在意?也就趙爺冷待能讓她難受。韓趙娘子,你就透個口風嘛。”
原婉然道:“官姑娘午後並沒來議事間。”
“她沒來?”繡娘們都納罕。
“不能啊,她那人有空子決計會鑽。”
“敢是什麼事絆住腳,所以沒進來?”
於此同時,繡坊門首附近,趙野駕車等在路旁。
繡娘們走了一撥,門口遲遲沒現出他惦記的俏麗身影,反倒一個繡娘笑容可掬上前,喚他趙官人。
趙野略思索,記起原婉然曾經好意帶這姑娘回家里住過,因許久沒在繡坊門前見過,眼生了。
“官姑娘。”
官來儀道:“韓趙娘子事忙,八成得好一陣子才出來。”
“謝謝相告。”趙野回復客氣疏遠,官來儀算計到他的小妻子頭上,雖未造成損傷,但他不喜歡。
官來儀道:“韓趙娘子能干,進繡坊沒多少時候,已經能主掌繡件配色。”
趙野聽出她口氣里似有若無的陰陽怪氣,好整以暇等著。
官來儀又說:“不過人盡皆知韓趙娘子面皮薄,這性子跟大客戶談公事怎麼處呢?那客戶還是個陌生男子,我都替韓趙娘子擔著一份心。可巧韓趙娘子跟趙買辦有緣,救了他,兩人一下親近許多,鎮日有說有笑,非常投機。”
她越說越急,帶了咬牙切齒的味道,“趙買辦把她的救命之恩掛在嘴邊,昨兒提,今兒又提。”
趙野皮笑肉不笑,“我娘子貨真價實救過人,當得起他感激。”
官來儀面色唰地發青,不吭聲走了。
又過一刻,原婉然步出繡坊,匆匆朝趙野那兒趕去。
趙野打心底笑了,下車迎接,“走慢些,別摔著我媳婦。”
原婉然忍不住笑,一度緩下腳步,究竟又快步趨近。
趙野扶她上車,“餓嗎?車里有綠豆糕。”
原婉然拭淨手,取來一塊綠豆糕,掰一小塊先喂趙野。趙野張嘴,連她的指尖一並含入,一雙能言眸子虎視耽耽盯著人。
原婉然抽手,輕聲嬌嗔:“街上,規矩些。”說時雖環視四下,面上卻喜氣盈盈。
趙野嚼吞那口糕點,問道:“怎麼,今天很開心?”
原婉然燦笑,“配色的活兒完了,以後清靜了。”
趙野摸摸她的頭,晚間話家常,方才轉告官來儀原話。
原婉然已經察覺官來儀心性,一聽便疑心她不懷好意,再推敲她話語,猛然醒悟一個可能。
“下午官姑娘去過議事間,在外頭聽到爭功的事敗露,惱羞成怒。那麼她未進議事間,找你撥弄是非,便都說得通了。”
趙野摟住她輕拍背脊,“橫豎我不上當,只讓你有個底。”
原婉然往深里思量,動氣了,“這個人,取巧不成,倒過來挑唆別人夫妻。——我才不會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亂來。”
趙野在她背上輕拍幾下,心血來潮想到一事,“婉婉。”
“嗯?”
“假使我們不是夫妻,你絕不會跟我亂來。”
原婉然從未想到這層,不過無須多想,她很快答道:“不會,不是夫妻,不能做夫妻做的事。”
“那還搭理我嗎?”
“這個可以,人情往來……”
“我指男女往來。”
“那不行。”原婉然一口回拒。
“那麼,只要做你的丈夫,便能跟你亂來?”
趙野這話有些古怪,但理是這個理,原婉然便應是。
趙野噢了一聲,淡淡道:“幸好咱們成夫妻了,你才肯搭理我,跟我亂來。”
原婉然靈機一動,想到丈夫甚招女子青睞,下至女童上至老嫗都捧場,自己堅持禮法不為所動,會否傷及他顏面?
她輕掙脫趙野,看著他笑道:“相公,盡管我不能搭理你,可你好看得不得了,見到你,我一定多看幾眼,說不定走不動道呢。”
趙野微挑一方眉葉,“是嗎?”
“是啊是啊。”原婉然猛點頭。
趙野笑了。
很好,話說得漂亮,原婉然暗自自夸。在趙野身邊耳濡目染,自己越來越會說話了。
趙野捏了捏他小妻子的粉頰,在肚里哼聲:小騙子。
頭一回兩人相遇,那光景他記得真真切切,他瞧了原婉然好幾眼,原婉然呢?
經過他的貨擔,瞥了一眼,就一眼。
這一眼還是把他在內所有人一視同仁,一晃掃過,過後便趕路回家。
哪來的“見到你,我一定多看幾眼,說不定走不動道”?
這小騙子。